第85章 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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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在封乾殿裏,在秦昭的牌位和棺槨前。
冷風吹入殿中,靈幡拂動,燭焰猛地跳躍了一下,秦騖抱着扶容,兩個人交疊的身影投在靈幡上,也跟着晃了一下。
秦騖緊緊地抱着扶容,手臂和胸膛猶如銅牆鐵壁,箍得很緊,扶容整個兒被他抱在懷裏,竟然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扶容被束縛住的雙手推着秦騖的胸膛,試圖把他推開:「鬆手……秦騖,不許在這裏……」
掙扎之間,扶容腦袋上戴着的孝帽滑落在地,露出他烏黑的長發。
秦騖本來是打算鬆手的,但是秦騖一看到扶容這副模樣,他怎麼可能松得了手?
秦騖只用一隻手臂就環住他,另一隻手撫了撫扶容的頭髮。
他是這樣想的,就這樣做了。
秦騖反問道:「這裏怎麼不行?」
扶容抬起頭看他,定定道:「秦騖,我下命令了,不許在這裏。」
秦騖手上的力道鬆了一下,扶容就趁着這個機會,奮力掙脫他,往殿外走去。
秦騖大約知道自己錯了,乖乖地跟在扶容身後。
他伸出手,想去牽扶容的手,扶容還以為他又要抓自己回去,連忙縮回手,加快腳步,小跑着逃走。
一直到了外面宮道上,扶容才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秦騖。
「你又想像前世一樣,在靈堂里……」扶容說不下去了。
「沒有。」秦騖解釋道,「我知道你害怕鬼神,沒有那樣想。」
扶容鼓了鼓腮幫子,似乎是在賭氣:「那你又不怕。」
秦騖低聲道:「我只是吃醋而已。」
「吃醋?」扶容蹙眉,不可思議道,「可是太子殿下都已經……」
秦騖道:「不許跟他說話。」
扶容的眉頭越皺越緊:「可我說的是政事啊。」
秦騖又道:「你還跟他說,你絕不回頭。」
回頭,扶容回什麼頭?自然是回頭和他在一塊兒。
絕不回頭!那不就是扶容在秦昭的靈前表決心嗎?
「我說的是……」扶容想要解釋什麼,但是想了想,又咽回去了。
秦騖問道:「你還喜歡他,對嗎?」
扶容正色道:「我和太子殿下兩年前就斷掉了。」
「但是你還喜歡他。」
「你不要胡說。」
「你就是還喜歡他。」
扶容忍無可忍,朗聲宣佈:「我現在不喜歡他了!」
「我說,我絕不回頭,他已經有妻子了,我不會再回頭喜歡他,這兩年裏我都沒有回過頭。你也是。」
秦騖一聽這話,眼裏立即有了笑意。
但是很快的,他想到扶容那句「你也是」,眼裏的笑意凝固。
不回頭的對象也包括他,他有什麼可高興的?
「但是你……我現在不知道……」扶容抿了抿唇角,還是說不出口。
他自己也還沒想清楚。
秦騖太了解扶容,扶容話說半句,他就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和秦昭還是不一樣的。
秦騖心中一喜,竭力忍耐住,按住扶容的腦袋,親了一下他的額頭。
見扶容乖順,秦騖還想再親親他的雙唇。
只是這回,扶容抿起了唇。
還不行。
秦騖也不介意,捧着他的臉,篤定道:「扶容,你心裏想回頭。」
扶容看着他,想了一會兒,小聲道:「好吧,我承認,我心裏想,但是我還不敢。」
扶容心裏想回頭,因為他還喜歡秦騖。
可是扶容不敢,無非是因為前世受的欺負太多了。
他害怕,秦騖現在對他好好的,等他們真正和好,秦騖又和前世一樣欺負他。
還不如就像現在這樣。
秦騖搓了搓他的臉:「不妨事,交給我。」
秦騖了解他的顧慮,這樣許諾他。
兩個人就這樣達成共識。
扶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小小地打了個哈欠:「奏章都批完了,我要出宮了。」
秦騖道:「宮門都鎖了,我讓他們把養居殿收拾出來,你在宮裏住一晚。」
「不要,我不要住在宮裏。」扶容在某些事情上,總是十分的固執,「我有監國使的令牌,我要出宮去住。」
秦騖也不介意,頷首應道:「行,那我送你回去。」
秦騖給扶容安排了輦車,朝中重臣才有的御賜輦車。
馬車裏鋪着毯子墊子,十分舒適,扶容靠在上面,一路平穩,昏昏欲睡。
而秦騖就騎着馬,跟在輦車旁邊,一路護送他回去。
扶容的監國使府邸還沒建好,他如今還住在梧桐巷的老宅里。
秦騖本來早就想換了梧桐巷的宅子,那是太子還在的時候,他送給扶容的,秦騖看着不順眼,但是又怕自己的吃醋太明顯,在扶容面前顯得他太小氣,就自己按捺住了,沒有再提。
等輦車到了梧桐巷前,扶容已經睡著了。
秦騖騎在馬上,敲了敲馬車窗子:「扶容,你到了。」
裏面沒動靜,秦騖一轉眼珠,讓趕車的屬下下來,自己也準備翻身下馬。
他把扶容抱進去睡。
可是還沒等他下馬,馬車裏的扶容就醒了。
扶容推開窗子,迷迷糊糊地望向他:「秦騖?」
秦騖收斂了那些太過放肆的念頭,因為克制,嗓音低啞:「到了。」
「嗯。」扶容準備起身下馬車,他想了想,卻從窗戶里探出腦袋。
扶容捏着空氣,假裝手裏有繩子,朝秦騖甩了一下,套住他,把他拉近。
秦騖馬上就明白過來,騎在馬背上,傾身靠近:「怎麼了?」
扶容拽着並不存在的鏈子,讓他靠近,用拇指按了按自己的雙唇,然後又把拇指按在他的唇角上。
秦騖整個人都僵住了,沒由來咬緊了后槽牙,拽着韁繩的手也抓緊了,手背上青筋暴起。
扶容笑了笑,小聲道:「秦騖,這是給你的獎勵。」
秦騖抑制住狂喜的心情,點了點頭,卻沒忍住,從喉嚨里呼嚕了兩聲,這是狼群乖順時發出的聲音。
扶容繼續道:「我還是更喜歡我們沒和好的這種感覺,我是個貪心鬼,我還想再享受一會兒這種感覺,你繼續努力。」
扶容壞壞的,說完這句話,就縮回了馬車裏,推開門,下了馬車,頭也不回地朝他揮了揮手。
扶容抬起手,寬大的衣袖順着滑落下來,露出白皙的小臂。
「我先回去了,明日朝會見。」
秦騖心裏清楚,扶容說這話,就是認可了他之前做的事情。讓他繼續努力,意思就是,他再努力一下,扶容就真的回頭了。
秦騖騎在馬上,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冷靜,秦騖,剋制。
還沒和好你就這樣,要是真和好了,你不得發瘋?
秦騖瞧着扶容回了梧桐巷,素白的身影溜進木門裏,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之中。
秦騖抬起手,用拇指碰了一下自己剛才被扶容按過的唇角,拽着韁繩,回過頭,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策馬狂奔。
*
過了一月。
先帝出殯,秦騖登基,年號定平。
算起來,扶容已經經歷過三次登基大典了。
第一回在前世,秦騖登基,他根本沒去。
後來是秦昭登基,他穿着墨藍色的衣裳,站在文官隊伍里。
這回是第三回,又是秦騖登基,他穿上了正紅色的重臣官袍,和秦騖一同,走上祭天的石台。
秦騖有一半兒的異族血脈,又是個摸不準脾氣的主,朝臣們對他登基,或多或少都有些疑慮。
所以在他提出,要立扶容為監國使的時候,朝臣們幾乎沒有猶豫,就一邊倒地答應了。
扶容他們了解,如果扶容能製得住秦騖,他們自然願意。
扶容就這樣順順噹噹地當上了監國使。
扶容走在石階上的時候,總覺得不太真實。
他一會兒覺得好像過了很久,一會兒又覺得,彷彿現在就是前世。
這原本是他前世就應該得到的,如今終於得到了,他自然是欣喜的,可又有點兒悵然。
朝臣們都在底下,到了他們看不見的高處,秦騖試着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扶容看了他一眼,也沒有拒絕。
兩人就這樣一同登上高台,禮官唱和,彷彿是他二人的登基大典,又彷彿是他二人的婚典。
秦騖轉頭看扶容,他做夢想的都是這個場景。
*
日子慢慢悠悠地過。
扶容又把娘親接回都城裏,和她一起住在新建成的府邸里。
因為太子殿下早逝的事情,扶容對娘親總是格外上心。
過了一陣子,見娘親安然無恙,他才稍稍放下心來。
扶容想,太子殿下是因為老皇帝才死的,這是一個因果。
只要不讓娘親碰上前世害死她的那個人,應該就不會有事。
這年夏末,西北草原七八個部落聯合起來造反了。
秦騖當年只打了三個部落,剩下的十來個部落就忙不迭一起向他遞了降書。
秦騖只管打仗,平時也沒怎麼管他們。
秦騖還在西北做攝政王的時候,他們還安安分分的。
現在秦騖登基了,他們反倒造反了。
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可能是想着,秦騖如今登基,輕易不會御駕親征,如果隨便派個武將過來,他們也不是不能應付。
乾脆就反了。
邊關急報送過來的時候,秦騖正和扶容一起,坐在水上的涼亭里摸小貓,批奏章。
秦騖看着奏章,皺了皺眉。
扶容抱着雪白碧眼的波斯貓,給它順順毛,看向秦騖:「我想着,朝中劉將軍,或者衛將軍,都可以用,你覺得呢?」
小貓是秦騖從草原帶回來的,不出秦騖所料,扶容特別喜歡,天天抱着玩兒。
秦騖像是想到了什麼,卻道:「我想御駕親征。」
扶容有些驚訝:「可是……」
秦騖道:「我去才鎮得住他們。」
「不會的,劉將軍他們都不錯的。」扶容看着他,「非去不可嗎?太麻煩了,萬一路上又生變數。」
秦騖卻道:「我還有一件事情,得回去辦妥了,你放心。」
既然他堅決如此,扶容也不再勸了。
定平元年,夏末。
秦騖率兵親征西北,扶容留在都城,處理政事。
秦騖離開不過數月,都城裏便入了秋。
可能是天氣越來越冷了,扶容最近也越來越倦怠嗜睡,平日裏總是懶懶的。
強打起精神批複奏章,做完事情倒頭就睡,連吃飯也懶得吃。
這天,他剛起來上了朝——
秦騖不在,便由他主持朝會,朝臣們都接受良好。
回來之後,換下朝服,扶容又看了一眼西北來的戰報。
他倒是不擔心秦騖,他會打仗,打起仗來,沒人能打得過他。
果然,西北連連戰勝,說是不日便能班師回朝了。
夾在奏章里的,是秦騖給扶容寫的信。
扶容也很熟悉了,秦騖無非是說,自己又在西北給他搜羅了哪些小玩意兒,等回去了拿給他。
信的末尾,秦騖總會沒臉沒皮地問他一句,想他了沒有。
扶容上回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秦騖回他說,還有一點兒事情要處理,處理完了馬上回來。
大約是管束部落,不讓他們再有二心吧。
扶容看了信,把信塞進枕頭底下,倒在榻上,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他實在是太困了。
扶容沉沉睡去,忽然,眼前燭光一閃,他彷彿掉到了一個黑暗的洞穴里。
扶容心下明了,他肯定是又入夢了。
他經常和秦騖一起做夢,他都已經習慣了。
眼前是一片黑暗,只有一點燭光隱隱約約,腳下是狹窄的石階。
扶容扶着牆,順着石階,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看見了熟悉的背影,連忙小跑上前。
「秦騖!」
可是秦騖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聲音,也沒有回頭。
扶容跑上前,想要拉住他的手,卻發現自己的手穿過了秦騖的手。
扶容不解地低頭看了看自己。
這又是什麼新夢境嗎?
好吧,扶容鼓了鼓腮幫子,抬起頭看看秦騖。
秦騖手裏舉着燭台,他將燭台挪到石壁前面,好讓自己把石壁上的東西看清楚。
扶容順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
卻被石壁上的東西嚇了一大跳。
這是什麼東西?
四面石壁,全都雕刻着古怪的神像,神像怒目圓睜、凶神惡煞,或從嘴裏吐出蛇信子一般的舌頭,或沒有雙腳,只有一條巨大的蛇尾盤在腰下。
四尊神像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扶容總覺得,他們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扶容有些害怕,下意識伸手去拉秦騖:「秦騖,我們走吧……」
可他還是拉不住秦騖。
燭火跳躍,秦騖的眼中,竟有幾分狂喜。
他舉着燭台,再湊近一些,細細地看那些神像。
他聽不見扶容的聲音,也感覺不到扶容牽他。
扶容實在是不敢看,便在正中找了個地方坐下,捂着眼睛,只透過指縫,目光跟着秦騖,生怕他丟下自己跑了。
扶容看着秦騖,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秦騖離開都城的時候,是這樣的嗎?
他的身形依舊高大,只是瘦了許多,面色也有些發白,在燭光的映照下,竟然也沒有什麼變化。
他只有在看着那些神像的時候,眼睛是亮的。
給扶容的感覺,秦騖有點兒像失了魂的行屍走肉。
難道是征戰太辛苦了嗎?
扶容不明白。
臨走之前,秦騖跟他說,有一點事情要處理。
他要處理的事情,就是來這個地宮看神像嗎?
這些神像代表了什麼?是草原上獨特的風俗嗎?
秦騖仔仔細細地在地宮裏轉了一圈,把所有神像都看過一遍,然後走到石台邊,把燭台放在石台上。
他又從懷裏拿出一本小冊子,放在上面,迅速翻頁。
扶容疑惑,想要湊過去看一眼。
可是他看不懂,這個是草原字。
不過他看得懂上面的圖畫,那冊子上畫著的,就是這裏的神像。
秦騖看着冊子,欣喜若狂,再三確認之後,轉身大步離開。
扶容害怕他留自己一個人在這裏,連忙跟上去。
秦騖上了台階,來到外面,推開門,朝外面吼了一聲:「全都進來!」
外面待命的屬下們立即應了一聲,拿着繩索木樑,走進地宮。
一時間,地宮裏擠滿了人。
扶容也不害怕了,到處都是人。
秦騖站在地宮正中,低聲吩咐:「把神像拆下來,帶走,弄壞了一塊,我要你們的命。」
「是。」
屬下們立即行動起來,搬來梯子,爬到高處,繪製圖紙。
所幸這神像不是一整塊巨石雕刻而成的,而是由幾塊石頭壘起來的,要拆下來,也還算方便。
扶容不解。
秦騖不是最不相信鬼神了嗎?他要這些滲人的神像做什麼?
這時,扶容聽見有兩個人在低聲交談。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看着怪滲人的。」
「別問了,主子讓你搬你就搬,哪來這麼多話?」
一個草原人轉過頭,秦騖有幾個屬下是草原人,扶容也知道。
那人低聲道:「這是草原上的神明,我小的時候聽老人說過,能求富貴陞官,還能活死人、肉白骨……」
這人話還沒說完,秦騖就敏銳地聽到了他的聲音。
秦騖厲聲打斷他們:「滾出去!換人來!」
幾個人灰溜溜地出去了,秦騖看不慣他們這樣慢吞吞的,乾脆自己上前,開始動手。
扶容越來越看不懂了。
秦騖還要求富貴陞官嗎?
還是說,有誰死了,秦騖想要復活他?
扶容還沒來得及細想,下一刻,又是燭光一閃,扶容從夢中驚醒過來。
外面的天竟然已經黑了。
他睡了一整天。
可扶容還是覺得身上酸酸的,好像根本沒睡好。
扶容強撐着,從床榻上坐起來,坐到榻前,拿起紙筆,要給秦騖寫信。
不管了,不管秦騖在外面幹什麼,他讓秦騖早點回來,總是沒錯的。
可是他還沒寫兩行,蘭娘子便端着點心推門進來了。
蘭娘子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
「哎喲,有這麼忙嗎?一醒來又開始了,中午喊你吃飯,喊都喊不醒,再睡一會兒吧,不着急。」
扶容下意識問道:「我又喊不醒了?」
前世也是這個時間,他那時病入膏肓,整天都睡不好、喊不醒。
可是這回,他沒有落水,更沒有生病啊。
扶容恍然驚覺,他最近越來越嗜睡,總覺得身上沒力氣,不就和前世一模一樣嗎?
不管了,扶容低頭寫信,無論如何,先讓秦騖回來,他得弄清楚,那四尊神像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