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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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野狼和小兔子。
扶容本來是很難過的,結果聽秦騖這樣說,沒忍住破涕為笑。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比方?
秦騖抬起手,用粗糲的拇指幫他擦掉掛在臉頰上的淚珠:「哭什麼?」
扶容推開他的手,自己用衣袖擦了擦:「我沒哭。」
他自己沒有感覺,秦騖說了,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哭了。
而秦騖就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越揉越紅的眼睛、掛着淚珠的臉頰,光天化日之下,睜着眼睛說瞎話:「沒哭,沒哭,小兔子的眼睛本來就是紅的。」
扶容含着眼淚,又哭又笑的:「別說了。」
秦騖繼續道:「有什麼好哭的?他留不住你,是他沒本事,一個男人,廢物成這樣,他還沒哭,你哭什麼?」
他又來了,說別人是「廢物」。
扶容微微正經了神色,小聲道:「別說了。」
秦騖卻像是想到了什麼,低聲道:「連人都護不住,他就是活該,活該他哭死,該讓他千刀萬剮……」
扶容拍了他一下,稍稍提高了音量:「秦騖!」
他又不讓別人說太子的壞話了。
秦騖回過神,低聲道:「沒說他,我說我自己。」
扶容頓了一下,定定地看着他。
是了,扶容和秦昭現在的處境,像極了前世他和秦騖的模樣。
只不過,秦昭確實是被逼無奈,秦騖卻是親手把扶容給推開的。
他那些話,千刀萬剮,是說給前世的自己聽的。
扶容回過神,小聲道:「好像每個人當上皇帝,都要放棄我。」
秦騖正色道:「扶容,別說這話。」
扶容笑了一下,輕聲道:「如果還有來世,我再試試扶六皇子上位,看看六皇子會不會放棄我。」
他看起來不太在意,竟然還有心思開玩笑,只有秦騖看得出來,他很難過。
秦騖走近一步,腳尖抵着他的腳尖,低頭看他:「扶容。」
扶容不解:「嗯?」
秦騖低聲道:「要不我們現在造反?我把他綁到你面前,送給你。」
扶容捶了一下他的肩膀:「都說了不造反了。」
「那你跟我去草原。」秦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慢慢變得認真起來,「反正我要被彈劾了,你在這裏也待不下去了,我帶你去草原。」
「誰說……」扶容頓了頓,「誰說我待不下去了?太子殿下又不是記仇的人,我們各退一步,還能做君臣,我還要留在詡蘭台修書呢。」
秦騖抬起手,按了一下他通紅的眼角:「你看見他的時候,你能忍住不哭,就算你待得下去。」
扶容哽了一下。
好罷,被秦騖說中了。
他現在……確實沒辦法再和從前一樣和太子殿下相處了。
要是馬上就能像從前一樣,那豈不是太薄情了?
秦騖低聲誘哄道:「扶容,草原可好玩了,我帶你騎馬,帶你吃烤羊肉、烤牛肉,草原上還有很多牛乳,給你做糖蒸酥酪吃。」
扶容眼睛一亮,很快又回過神,咽了口唾沫:「別說了。」
秦騖繼續道:「這些都是我欠你的,去草原上,我還給你,天天都吃糖蒸酥酪。」
扶容抿了抿唇角,差點兒就要答應他了。
「……我考慮一下。」
秦騖低聲道:「不去草原,那就造反。」
正當此時,一個宮人從遠處跑來,一面跑,一面喊。
「扶公子?扶公子,可叫奴才們好找,陛下正找公子呢,公子怎麼在這兒……」
宮人跑近了,看見秦騖,連忙收斂了聲音,站定行禮:「攝政王殿下。」
秦騖微微頷首:「嗯。」
宮人轉向扶容,也向他行了個禮:「扶公子,陛下正找您。」
「我馬上去。」
宮人小跑着退下去,扶容轉過頭,小聲對秦騖道:「這就是我不造反的原因。」
「前世你登基之後,你知道喜公公欺負我,也知道那幾個宮人害我落水,於是你殺了他們,可我還是會被別人欺負,因為你對我很壞。」
「可是太子殿下登基之後,整肅宮中風氣,沒有人會再欺負我,也沒有人會再被欺負。」
說完這句話,扶容便離開了。
秦騖站在原地,看着扶容離開的背影,神色複雜。
是他錯。
扶容選太子,不全是因為私情,也是為了自己打算。
他已經在秦騖身上栽過一次,賠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
如今來了個太子,對所有人都很好,扶容怎麼能不選他?怎麼會因為秦騖一小會兒的示弱,就重新投向他?
扶容不想重蹈覆轍。
他如今不怕秦騖,但仍舊不信秦騖。
秦騖回頭瞧了一眼冷宮。
冷宮長久無人居住,早已經有些蕭索了。
前世,他分明知道扶容被人欺負,他只是暗中把那些人解決掉,卻從來不肯回過頭來哄一哄扶容。
還有許多欺負扶容的人,沒有像喜公公和害他落水的那些宮人那麼過火,他們可能只是在路過扶容身邊的時候,朝他啐了一口,罵了他一句。
秦騖根本不知道,更談不上把他們全都解決。
他那時太過自負,總覺得把問題解決了就好,不用哄扶容。
就說那兩句好話,不能當錢花,也不能當柴燒,有什麼用?浪費精神。
可是扶容要的就是那兩句好話。
現在好了,他靠武力解決不了的事情,秦昭解決了。
所以扶容站在秦昭那邊。
因為他早就經歷過了,對比過了,在他心目中,秦昭確實優於秦騖。
如今,秦騖才想起來要哄哄扶容,卻沒有那個機會了。
扶容的背影消失在宮道那邊,秦騖在冷宮門前佇立良久,一直到天色漸暗,才轉身回了九華殿。
屬下迎上來:「攝政王殿下,車馬都已準備齊全。三千死士,五百人繼續隱匿在都城之中,另外兩千五百人,隨時可以跟隨殿下,前往西北。」
「附離部落來的密信,附離大王,前日突發急症,只怕命不久矣。」
秦騖頷首:「知道了,讓他們隨時待命,扶容還沒考慮好。」
「是。」
秦騖一早就計劃好了,他早就讓人開始準備車馬了。
他一向走一步看三步,早在宮變之前,他就想好了,讓太子登基,總歸太子要納妃,他就帶着扶容去西北,太子一心撲在朝政上,不愛打打殺殺,不會有大動作。
放棄皇位,得到這些東西。
這簡直是秦騖做過的最划算的謀算了。
*
扶容回到養居殿的時候,王老太傅已經被挪到了偏殿。
王老太傅年紀大了,自從去年王家出了那檔子事之後,身子骨就垮了下去,原本一直好好將養着。
沒想到這回,才跪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倒下去了。
扶容站在殿門外,只見王老太傅病懨懨地躺在榻上,白髮散亂,緊緊握着秦昭的手,太醫提着藥箱,卻也站在外面。
秦昭坐在榻邊,溫聲道:「老師,太醫來了,讓太醫看看吧。」
王老太傅喘着氣,聲音很輕:「陛下可要說話算話,答應老臣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秦昭頓了一下,低聲道:「好,朕……說話算話。」
可是王老太傅還是不依不饒地看着他,握着他的手。
直到秦昭重複了一遍:「朕……納妃,先帝為朕定下的婚事,不作廢,照常進行。」
這下王老太傅才放下心來,鬆開秦昭的手。
秦昭怔怔地站起身,後退了幾步,讓太醫和其他臣子圍上來。
秦昭往後退,回過神時,正好和站在殿門外的扶容對上目光。
扶容紅着眼眶,但還是努力穩定情緒,問道:「老太傅沒事吧?」
「沒事。」
王老太傅有太醫看着,喝了一點安神葯就好多了。
秦昭也沒有力氣在這裏多待,轉身離開,朝扶容招了招手。
「扶容,你忽然不見,朕派人去找你,你去哪裏了?」
扶容笑了笑,隨口道:「出去走了走,有點悶,我在這裏也插不上手。」
兩個人回了正殿,卻沒有把門關上,侍從們從門前經過,都可以看見他們在做什麼。
他們已經……不需要避嫌了。
秦昭在案前坐下,批了一半的奏章還放在案上。
秦昭提起筆,卻忽然嘆了口氣:「扶容,朕……」
扶容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了。」
「扶容……」
「陛下也沒有辦法,畢竟事關國本,倘若我只是陛下身邊的近臣,而不是陛下喜歡的人,我也會覺得陛下不可理喻,為所欲為。」
扶容小聲道:「所以,陛下不必自責,我也不會怨懟什麼,陛下已經給了我很多,從前我根本沒有的東西。」
「扶容……」秦昭看着他,卻忽然說不出話來。
他想安慰扶容。
可是,從年前先帝賜婚,到現在,好幾個月了,期間突發劇變,他抗爭了兩三次,安慰扶容的話都說盡了。
到最後……
還是什麼都沒有。
罷了,罷了,只怕扶容聽這些話也聽膩了。
秦昭垂了垂眼睛,低聲道:「馬上就要嘉獎功臣,你想繼續留在詡蘭台,還是離開都城,去別的地方?」
秦昭頓了頓:「這些都是你該得的,就算朕不喜歡你,也照樣會給你加官進爵,你不要多心。」
「嗯。」扶容點點頭,「我想去別的地方。」
「去別的地方?」秦昭抬起頭,「好,正好也要冊封藩王,阿暄也到了要封王的年紀了,你又一向與他親厚,朕擬就讓他去富庶安樂之地,你跟他一起去吧。」
扶容卻有些遲疑:「我……還要再考慮一下。」
「好,那你慢慢考慮,二弟和三弟的封地都不差,近來也有不少官職空缺,你慢慢挑,挑好了再跟我說。」
扶容點點頭:「嗯。」
和扶容之前跟秦騖說的一模一樣。
他和太子殿下,就連分開,也沒有什麼撕心裂肺的場景。
在這幾個月,他們慢慢地、都明白了,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扛不住的。
既然早就預料到了,所以,說出來的時候,他們好像都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的感覺,大於難過的感覺。
秦昭靜靜地看着扶容,想最後抬手抱一抱他。
從前都是扶容主動的時候比較多,秦昭每次和他做一些親昵的動作,都是扶容催他的。
最後一回了,秦昭想主動一次。
可是他還沒伸出手,殿外便有侍從走過。
秦昭剛準備抬起來的手,就這樣重新放回身側。
扶容瞧見他的動作,無奈地嘆了口氣,直起身子,面對着他,朝他俯身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