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妖物共生9
大洞不是真的洞,方才人家已經說了,那是個儲物的冰窖,就建在半山腰的一片石築中,不過不是在地上,而是進得室內,舉燈下行,冰窖在地窖的第三層,空間確實開闊,像個地下迷宮,只是比尋常迷宮要冷上許多。
白寒蟬在前帶路,一路上,霍無疆聞到各種瓜果蔬菜香,猜想這裏該歸廚司管,存的都是他灶台上用得到的傢伙。
推開一扇並不起眼的木門,白寒蟬抬手一請,道:「就是此間了。」中文網
霍無疆應聲而入,甫一進門,淡淡的乾果香氣便不絕縈繞於鼻前。白寒蟬將燈點上,藉著燭火之光,霍無疆看清了裏間內景。
並沒什麼特殊的構造。
這裏像個藏書閣,只是藏的不是書籍,而是一排一排錯落有致的木架上擺放着一個個透明的琉璃瓶,裏面裝的就是霍無疆不吝稱讚的糖漬蜜餞。因年份不一,每個瓶身上都貼着紙箋,註明是何年所制。譬如離得稍近的這排,垂章三年,常方七年,寸正十一年……跨度太廣,霍無疆有點推算不過來了。
於是他回頭道:「這些年份我弄不清,都是最近的嗎?」
白寒蟬道:「也不算很近,有三十餘年了吧。」
霍無疆道:「這麼久,那不是都不能吃了?」
白寒蟬道:「這間小窖大約能貯兩百瓶蜜餞盞,除了近三年的可食,其餘都只是封着看看,一旦新的餞盞送來,就得將最陳的那些挪出去。」
霍無疆忍不住掃了一圈這滿滿的幾大排木架,心中嘖嘖,嘆道:「那豈不是已經有好幾百年的好幾百瓶都吃不完丟了?」
白寒蟬道:「也並非隨手丟棄,都埋在了後山的竹林里。」
「埋了?」霍無疆聽得匪夷:「我只聽過埋人埋物埋花埋草,怎麼你們這兒還有埋果子的?」
白寒蟬聳肩一笑,也是不知內情。
傍晚,膳堂。
白瀾舟練了一天的劍腰酸背痛飢腸轆轆,狼吞虎咽吃得一嘴流油,白寒蟬忙着給他擦嘴,道:「吃慢些,后廚還有的。」
桌對面的幾個小師弟也嘿嘿笑着打趣他:「三師兄長身體呢!馬上又要去應考,不多吃些怎麼行,沒的讓人比下來可不好了。」
「吃你們的吧,飯都堵不住你們的嘴!」白瀾舟呲他們:「我乃堂堂山嵐境主座下三弟子,能輕易讓人比了去嗎?」
「是是是,」小師弟們捂嘴笑:「到時候三師兄一定要大殺四方,替我們南境揚威風!」
飯菜夠香,白瀾舟繼續埋頭饕餮。待他咽完兩大碗米飯,這才想起來是不是少了個人,扭頭問:「那鬼東西呢?」
白寒蟬一臉迷茫。
白瀾舟一拍筷箸:「他嘛!那個姓霍的,他怎麼沒來吃飯?」
白寒蟬哦了一聲,道:「霍公子說下山辦點事,晚些再回。」
白瀾舟一臉狐疑,又馬上一副大悟的表情:「肯定是去無極觀了,那才是他的老巢。」
白寒蟬道:「你既這幾日無空,又似乎很煩他,還是別管他去哪了,好好練劍吧。」
白瀾舟哼哧一聲,埋頭繼續進食去。
霍無疆沒去無極觀,而是跑了趟鈴山,將正在睡大覺的阿迷拎着脖子架來了瀘沽。
阿迷騎在霍無疆肩頭上打哈欠,蔫了吧唧道:「可惜啊,好多年沒出山了,真看不慣這些熱鬧景象。」
大街上鱗次櫛比的小攤正忙着叫賣吆喝,霍無疆馱着猴子毫無目的地閑走亂逛,阿迷困得不行,肚子更是早八百年就開始叫上了,忍不住催道:「到底想好去哪兒吃飯了沒有啊?」
霍無疆看看他:「你很餓?」
「廢話!」阿迷噴他:「我都被你扯出來大半天了,不吃不喝還不讓打盹睡覺,你沒事吧!」
「又沒說不讓你吃喝。」霍無疆興緻缺缺,掃了一眼兩邊,看見一個酒館子,改道走了進去。
一人一猴點菜上茶,霍無疆坐在二樓臨窗的陽台上,有些不在狀態地舉着茶盞,視線落向樓下寬闊的街面,看人流熙熙攘攘來往不休。
阿迷狼吞虎咽已經吃上了,什麼雞腿鴨架香蕉果子,葷素不忌,一概全要,邊吃邊抽空分神打量了兩眼對面的人,奇怪道:「你是不是有心事,怎麼一臉死氣沉沉的?」
霍無疆沒動腦袋,轉過眼風瞥了它一眼,面無表情道:「這裏飯菜好吃么?」
阿迷咂咂嘴吧:「湊合,沒你熬的魚湯香。」
霍無疆輕嗤一聲,道:「都多少年了,你還能記得口味?」
阿迷哼道:「早先吃你的飯吃了幾百年,就算後面吃不着了,想忘也難吧。」
霍無疆似被這話觸動,靜默片晌,道:「你說……一個人要是把一些事忘掉了,是不是因為早先的記憶不夠深刻,才沒留下能經得住時光磋磨的印象?」
阿迷不笨,當下聽懂他暗指,道:「你在說小初初吧?可他雖然只在鈴山逗留了兩年不到,我們三個卻一直是形影不離的,這還不夠深刻?再說了,憑什麼我記得他,他記得我們,就偏偏你了不起,把他不當回事的給忘了?欸,不對,你忘了他,但你沒忘我,這道理怎麼聽怎麼奇怪,你自己不奇怪嗎?」
可不奇怪么,不然他也不至於鬱悶這麼多天。
之前剛找回碎魄時還沒什麼,以為真的只是因為魂魄有失才致記憶有損,可那碎魄入體也有段時日了,他仍舊是什麼都想不起來,而阿迷這話更叫霍無疆謎潭深陷——為什麼我記得爹娘,記得阿迷,記得容樓,記得在鈴山的點點滴滴,甚至記得後來出山,因緣際會遭遇的種種經歷,卻唯獨不記得一個曾鮮活存在過的白玉休?
霍無疆埋着頭一語不發,飲下涼茶,轉向阿迷道:「當年白玉休在鈴山的那段日子,他待我們……是不是很好?」
阿迷放下雞骨頭,一邊剔牙一邊道:「這要看怎麼說了,他那個人,成天不愛說話,尤其是剛去的頭半年,一天天的自帶煞氣生人勿近。不過後來倒是越來越正常,還肯打下手幫你做飯種菜,話也變多了……嗐,這都勉強算作是你的功勞啦。」
霍無疆無意識地搓着手指,垂着眼睛不說話,不知在想什麼。
阿迷剃乾淨牙,眯了眯眼,又道:「後來你也離開了鈴山,說是要去人間遊玩,我都不用猜,你肯定是去找小初初了。再後來,你也沒想着回來看看我,我都不知道你鬼混去了哪兒。倒是小初初隔三差五還來鈴山走一趟,明顯是尋你,可能他以為你一直都在。」
「他去尋過我?」霍無疆錯愕抬頭:「什麼時候的事?」
阿迷道:「什麼時候?很多時候啊。過去那小一千年,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一趟鈴山,只是最近這一百年倒是沒來,所以上回見到他時我才差點沒認出來。」
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已經超出自己所能設想的範圍。霍無疆皺着眉頭不說話,心中騰起一個巨大的謎團——當年,當年的容竹和白玉休,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突然,腦中一道亮光閃過,他想起那日在西境千佛殿,為了尋找魔靈蹤跡,白玉休曾出手相助,彼時當看到他手臂上那道突兀的疤痕時,自己還詫異過。
那時連應宗說了句什麼來着?
他說山嵐君曾尋人尋了上千年,哪會不諳尋蹤術之法。上千年,上千年——難道他要尋找的那個人……竟然是我?
如墮雲霧,一片混亂。
時辰不早,阿迷吃飽喝足打了個響嗝,道:「你還要不要我陪啊?不要我就回去了。」
霍無疆一口飯菜都沒吃,倒是不餓,就是不想動,懶洋洋道:「再坐會兒吧,讓堂倌上幾壇酒,今日也教教你這臭猴子怎麼喝人間的酒。」
阿迷呲他:「我才不學!」
霍無疆笑:「酒都不會喝,你當什麼猴子?」
阿迷撓他:「哪來的狗屁臭道理,誰說猴子要會喝酒?」
霍無疆不容抗拒,招呼堂倌端來五壇陳釀,一人一猴各一隻臂口粗的酒碗,在阿迷撓頭跺腳的抗議聲里他先飲下一大碗,痛快道:「好酒!夠烈。」
阿迷看得眉毛都打顫了,嚷道:「我們猴子喝酒會死的!」
霍無疆一錘定音:「死了我替你收屍。」
阿迷:「???」
小阿迷,啊不,老阿迷聞聲欲逃,霍無疆一隻手就給人薅回來,扔到座位上乖乖坐好,眯眼道:「就一碗,嘗嘗嘛。」
阿迷膽戰心驚,瞄了一眼酒碗裏那透明發黃的液體,鼻子先一步發動,辛辣的氣味正往它鼻腔里鑽。它欲哭無淚,泣聲嚎道:「我苟延殘喘延年益壽福如東海情比金——」
一個堅字還未出口,霍無疆已撈過酒碗,對準那張叭叭開合的猴嘴給它痛快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