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備翻車的十二天

預備翻車的十二天

尤利西斯的記憶力有時候莫名得好。

他甚至能記起那天陽光的溫度,記起那天番茄湯的濃香。

那天中午,布魯斯·韋恩留在了卡納西孤兒院。

他這一身明明昂貴精緻得令人咂舌,卻完全沒有對孤兒院的簡陋表現出任何嫌棄。他都能直接坐到小孩子沒收拾乾淨的小床上,一邊好奇地拿起小孩子的手工作業打量,一邊對孤兒院大腹便便的院長說他希望能夠和孩子們共進午餐。

也因為這樣,尤利西斯才第一次在這吃飽肚子。

他把黑麵包泡進番茄濃湯里,在韋恩先生驚訝的目光下足足喝了三碗,一直到打了嗝才板著臉放下碗。

布魯斯倒也沒說什麼。

他把尤利西斯帽子裏那顆糖果抓出來,剝了糖紙遞給小孩兒:“吃飽了?”

“吃飽了……”

硬糖在舌底蔓延出清甜的蜜桃香,尤利西斯認真地點頭,聲音含含糊糊的:“謝謝你,先生。”

那天剩下的時間裏,他開始像條小尾巴一樣,一直跟在布魯斯·韋恩身後。

可能是因為韋恩先生是他的任務對象;

也可能是因為……韋恩先生真的很溫柔。

他甚至會抱起撲過來的殘疾小孩子,也默許着尤利西斯做他的跟屁蟲。

尤利西斯就站在他身後,仰望着他的背影,左手攥着胸口的沙漏吊墜,手指關節處的皮膚綳得緊緊的,泛着無能為力的蒼白。

在布魯斯要走的時候,尤利西斯終於做了決定。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揪住了布魯斯·韋恩的衣擺,鼓足勇氣,聲音小得都快聽不清。

“我能……和你一起走嗎,先生?”尤利西斯問。

男孩兒垂着頭,微長的黑色捲髮自然下垂,藏住了他所有的情緒。

下一秒,負責照顧這群孩子的瑪蓮娜女士猛地捉住了男孩兒細瘦的手腕:

“亂說什麼呢!還不快向韋恩先生道歉!”

瑪蓮娜是個外貌清瘦的中年女人,素麵朝天,有些乾枯的金髮扎在胸前,穿着一直蓋到腳面的長裙。她的手指似乎比鉗子還要強硬,力道大得能在尤利西斯的手腕上留下青紫。

她平日裏對着孤兒院的孩子們溫柔體貼,但在布魯斯·韋恩面前,瑪蓮娜的笑容深深,可以說得上是諂媚。

她還是緊緊抓着尤利西斯的手腕,衝著布魯斯·韋恩點頭哈腰,還強壓着尤利西斯的腦袋,逼迫着小孩子跟她一起俯下·身:

“小孩子不懂事,韋恩先生千萬不要怪罪。他只是……太渴望擁有一個家了。”

尤利西斯沒有說話,順着瑪蓮娜的力道動作,也沒有抬頭。

他盯着地面上那點污漬,小聲地說“對不起”。

韋恩先生倒是大方地說了沒關係,然後就被院長和其他的工作人員給包圍起來,尤利西斯只能看到布魯斯·韋恩打理得整整齊齊的發頂。

他沒能再說一個字,已經被強行拖回了孤兒院裏面。

尤利西斯的直覺沒有錯,他見到了暴怒的瑪蓮娜女士。

中年女人被憤怒所掌控,臉色漲紅,鼻孔闔動。她提着尤利西斯的手腕,提得男孩兒腳尖都快離開地面。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她的聲音從喉嚨里噴出:

“廢物!渣滓!社會底層的垃圾!你們總是學不會乖巧是嗎?”

頓了頓,她的語調從一開始的急促,逐漸拉長,又變回慣常的溫柔:“總是要勞煩我來好·好·教·導你們,是嗎?”

孩子們都在外面歡送仁慈善良的韋恩先生,孤兒院裏除了他們倆,空無一人。

瑪蓮娜牽着尤利西斯的手,穿過走廊昏黃的燈光,伴隨着腳步的迴音,來到了尤利西斯最早見過的洗漱間。

她帶着男孩兒去了最裏面的隔間,在浴缸里放滿了冷水,然後剝光男孩兒的衣服,把有些僵硬麻木的瘦小孩子抱進了浴缸。

她攏了一把散下的長發,沖尤利西斯露出慈祥的微笑,一把將男孩兒的腦袋按進水裏,而後蓋上了厚重的木板:

“你會學會聽話的,孩子。”

這就是“禁閉室”。

很多地方都有負責懲罰的“禁閉室”,但來自韋恩慈善基金會的孤兒院沒有專門用來關禁閉的場所,不過有人發現了更好的地方。

他們選了一間浴室,有明亮的燈光,有溫暖的熱水,有雪白的浴缸。

孩子還沒長成,浴缸里的空間對他們來說足夠躺平,放滿的水又讓他們除了在這兒蜷縮掙扎,什麼都做不了。

全身都浸在水裏,涼得刺骨,尤利西斯微微仰着頭,鼻尖露在水面外;他在水裏睜開眼,獃獃地望向黑漆漆的木板,從木板的縫隙中捕捉微弱的殘光。

對於這場懲罰,從頭到尾,他沒有哭鬧,沒有反抗。

他一直在思考,思考瑪蓮娜說的那句話。

——他只是太渴望擁有一個家了。

這句話應該沒錯。

尤利西斯渴望擁有一個家,或者說,他曾經擁有過家,可如今的他已經失去錨點,只能在任務中隨波逐流,始終無法再擁有一個叫做“家”的歸處。

不過,他現在還在渴望着么?

尤利西斯靜靜地思考着,可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系統就是在這個時候又上線的。

它看到尤利西斯現在的處境,失望極了:

【你真的好廢物啊。】

它說:

【你不是見到布魯斯·韋恩了嗎?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不是消極怠工吧,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沒有理它,還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系統只能陰陽怪氣:

【現在跟我耍脾氣有什麼用?一開始是我逼你的嗎?是我逼你和我綁定嗎?自己選的就不要擺出這副死樣子。你還沒死呢,尤利。】

【而且,我明明一開始就提醒過你,完成任務之後就應該走,是你自己不走的,是你自己選擇死亡的,不能怪我。】

它輕笑:

【死亡的感覺怎麼樣?不然這樣吧,你不做任務,就在這耗着,我也可以當看不見,但最後你的任務對象會怎麼樣……我就不保證了。】

男孩兒原本死寂的眼眸忽然閃了閃。

他緩緩眨動眼皮,細小的氣泡從中浮現,而後穿過了水壓,在水面聚集。

尤利西斯下意識地張開了嘴,冷水猛地向他食管中倒灌。他在狹小的空間中奮力掙扎,終於抓住了擋板上的把手,整張臉衝出了水面,在縫隙中劇烈咳嗽。

“咳咳咳咳——你什麼意思?”

“你說話啊!”

“回答我——”

系統當然沒有回答,不知道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還是惡趣味地看着尤利西斯一個人在驚恐。

倒是瑪蓮娜聽到了尤利西斯的呢喃。

“你在說什麼呢,孩子。”

女人坐在浴缸的擋板上,指節一下一下敲擊着木板,發出悶悶的聲響。她嘴角上揚,拉扯出詭異的弧度:

“你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是嗎?”

“……我知道了。”

“說些什麼呢?”

尤利西斯呼吸幾次,強行把自己的注意力從系統的話上轉移回來:

“我錯了,瑪蓮娜女士。”

“什麼?”

“我做錯了,對不起,瑪蓮娜女士。”

“嗯?聲音太小了。”

“對不起瑪蓮娜女士,我做錯了!”

“繼續。”

“我做錯了,我應該聽話——”

……

“好了,我明白你的愧疚了。那麼,做錯了,應該怎麼樣呢?”

“……請教、咳咳咳——教教我,瑪蓮娜女士。”

擋板終於被掀開一個縫隙。

刺目的光線爭先恐後落入尤利西斯眼中,他忍不住眯起眼,生理性的淚水凝聚,順着他的眼角落入濕發里。

瑪蓮娜伸手蹭過男孩兒眼角,乾燥粗糙的指節蹭紅了那塊兒皮膚。

中年女人露出一如既往的溫和笑容,重新合上了蓋子:

“那麼就在這好好反省吧,算算時間,晚飯結束後記得喊我來帶你回房間。

“現在就好好休息吧,尤利西斯。”

***

不出意外,晚上回到床上,尤利西斯就發燒了。

營養不良的孩子身體着實糟糕,番茄湯帶來的熱量早早就消耗得一乾二淨,他裹着被子蜷縮,腦袋裏一片漿糊。

同一個房間的還有另外五個孩子,他們蹭蹭挨挨地過來看了兩眼,最後都回到了自己的床上,竊竊私語。

他們在這兒已經有段時間了,知道的東西比尤利西斯多得多。他們甚至有些幸災樂禍:

“他闖禍了,瑪蓮娜女士不會再優待他了!”

“他膽子太大了,竟然直接去求大人物帶他走。”

“那個韋恩也是嗎?”

“應該是吧,都一樣。莉莉安被選中后就被帶走……下一個會是他嗎?”

“不知道。”

“……我想蘇西院長了。”

“別說了,睡吧。”

窸窸窣窣的聲音灌進尤利西斯的耳朵,他努力分辨着,卻完全聽不清楚。

他昏昏沉沉地暈過去,又昏昏沉沉地被從床上拖起。

尤利西斯艱難地睜開眼,入目的竟然還是瑪蓮娜那張猙獰而憤怒的臉,她甚至在咬牙切齒:

“你小子——不錯,很不錯。”

尤利西斯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喉嚨灼痛,只能發出小小的氣音。

瑪蓮娜才不在乎那麼多。

她強行把藥片灌進尤利西斯嘴巴里,再給小孩兒套上衣服,抱進懷裏壓住手腳,假裝哄着。

她才剛準備好,房間的門就被推開了。

瑪蓮娜眉頭皺着,望着尤利西斯的表情擔憂又關切。

院長抹着額頭的汗站在門口:

“實在不好意思,那個孩子他生病了,畢竟之前生活條件不太好,他身體很差。”

尤利西斯被禁錮在瑪蓮娜懷裏,全身無力,手臂腿腳都動不了。他好不容易找回一點清醒,趁着瑪蓮娜不能明目張胆地把他怎麼樣,掙扎着向前探頭。

他不知道自己想見到的是誰,或許可能是韋恩先生吧。

但他望過去,只看到了一個還沒長成的少年人。

少年穿着深藍色的衛衣,眼眸卻比衣服還要藍。他三兩步湊過來,掌心按在尤利西斯額頭,帶來難得的清涼。

少年啊了一聲:

“還在發燒呢,你們沒有幫他退燒嗎?”

瑪蓮娜只能道歉:

“不是的,他出汗太多,剛剛幫他換下來,還沒來得及敷新的退燒貼。”

少年繼續追問:“叫醫生了嗎?我記得你們有配備家庭醫生?”

院長訕訕:“……施耐特醫生休息了。”

少年嘆了口氣:

“我聽說有個孩子和布魯斯很投緣,本來想帶他去家裏做客。”

瑪蓮娜按着尤利西斯的力道下意識一緊。

少年像是沒有發現一樣,顯得很憂心:

“真不巧,怎麼就發燒了?”

瑪蓮娜順着說:“是啊,太不巧了。等他生病好了吧,只要韋恩先生有空,我會帶着尤利上門道謝的。沒有韋恩先生的善心,這些孩子們都沒有機會過上這樣的好日子。”

少年人卻沒有順着瑪蓮娜的話說。

他伸手,都沒讓瑪蓮娜反應過來,就把瘦弱的男孩兒搶進了自己的懷裏。

“不用上門道謝這麼麻煩,正好我可以送他去醫院。”

“誒?可、可是!格雷森先生!”

他們沒人敢,也攔不住這位被布魯斯·韋恩收養的理查德·格雷森先生。

車子啟動,透過後視鏡,小格雷森先生對上了那雙迷濛的異色眼瞳。

他沖男孩兒露出爽朗的笑,示意他抓緊安全帶。

“馬上出發了,坐穩。”

尤利西斯沒什麼力氣,其實坐不太穩。

他聽話地抓住了安全帶,原本蒼白的臉蛋兒燒得通紅,也完全壓不住咳嗽。

他又問了那句話:

“你會把我賣掉嗎?”

“……”

小理查德先生一時之間竟然有點無語。

他只好安撫一下有些敏感的男孩兒。

“是去看醫生,你在發燒呢小朋友。”

他說:

“你叫尤利西斯對吧?我是理查德,你可以叫我迪克。”

尤利西斯蔫蔫地說哦。

迪克:“好吧,布魯斯·韋恩叫我來看看你。”

他的話音剛落,男孩兒的眼睛瞬間亮了,連原本發不出聲的氣音都清晰起來:

“是韋恩先生!真的嗎!”

“嗯……”迪克回答,“真的,雖然他沒有說,但是我知道。”

他無聲地嘟囔:

“——他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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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英美]距離翻車還有一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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