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晉江獨發】
顧星洛跟江言琛到青昭的時候正好是下午一點多,江言琛的小姨沒在家,但小姨夫回來了一趟。
當時見到家裏的人,顧星洛還愣滯了那麼一秒。
男人大概也就是四十齣頭的樣子,但是頭髮卻白了大半,個子高,看着倒是和藹親切。
江言琛叫了一聲姨夫,顧星洛才跟着也接了一句。
「阿琛女朋友吧?聽小筠說起了,」男人笑了笑,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他拎起了椅子上搭着的外套,也沒多餘的時間寒暄,看了看腕錶說,「我得先走了,剛剛回來吃了個午飯,家裏有東西,你們看着自己吃就行。」
話音剛落,他口袋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也確實沒什麼時間寒暄,他連連應了幾聲好,然後囑咐那端的人做好心臟監護,自己馬上就到。
江言琛似乎也習以為常,「他是青昭市醫院的醫生。」
顧星洛點點頭,幫着江言琛把東西簡單地整理了一下。
似乎是覺得話題就此結束有點尷尬,又或者是想讓顧星洛更了解一些,他繼續說,「是青昭人,聽說是燕京醫科大畢業執意要回來的,平時工作很忙,加上我小姨身體不好,兩人一直沒有要孩子。」
顧星洛點點頭,想了想,似乎是隨口問了一句,「那他們怎麼現在……」
話沒有說全,因為顧星洛說了前半截,才發現後半截有點難以說的委婉。
她想起之前見過江言琛的舅舅唐程峻,儘管只是在發佈會上遠遠的一眼,但也能夠看得出來,唐程峻跟三線城市的普通家庭搭不上任何關係。
「家庭不和,」江言琛說,「跟我舅舅不和。」
「為什麼?」
顧星洛跟在江言琛的身後,想給他搭把手,結果江言琛垂眸,拆了一支阿爾卑斯放在她的掌心,雲淡風輕地說,「沒為什麼,如果真的有的話,就是我舅舅這個人,除了利益什麼都不在意。可以把他稱為利益至上主義,沒什麼感情的資本家。」
顧星洛靜默了片刻。
想起了那天遠遠的看到唐程峻。
的確。
四十甚至近乎於五十的年齡,保養的極好,能看得出至少是有在堅持運動和外形的保養,談吐也幽默風趣,看起來平易近人,實際上骨子裏有種淡薄和漠不關心。
確實難以跟這種精明到所有利益分明的人有什麼推心置腹的親情關係。
兩人簡單的收拾了一下,本來就是臨近過年的,墓地的工作人員也沒那麼及時,但好歹給他們打了個電話,說兩三點才能有人上去,電話里還感慨了一下,說大過年的遷墓確實不太好,大家都趕着回家過年呢……
顧星洛和江言琛看了看時間,感覺上去時間也差不多了。
其實再到青昭墓園還是挺感慨的,好在這次有江言琛跟着。
青昭墓園在一處山上,因為入冬,山下略顯蕭瑟,本來有一條小溪環山,這兩年乾旱,溪水也乾涸了。
反倒是以前沒什麼人上來的山頂,有些松柏郁翠,也算是點綴了一些顏色。
一個上了年紀的墓地管理員在等着他們,有些文件簽署了,就可以開墓了。
他把一疊文件遞給顧星洛,示意她簽字。
顧星洛伸手接過來,冷不丁看到這一張紙上媽媽的名字和黑白的照片,眼眶一酸,眼淚差點沒忍住。
媽媽真的很多年都沒有獨自一人拍過照,每次用證件照,都只能找到她剛參加工作那會的,那時候媽媽頭髮扎了起來,馬尾披在左肩,笑起來的時候略顯青澀,小時候的顧星洛拿着那張照片舉着跟媽媽做對比。
那時候有人常說,街角那個蛋糕房的老闆娘人漂亮手還巧,其實離婚那麼多年,不乏對媽媽示好的人,但媽媽從來沒有予以理會。
印象中曾經有一位是大學的文學老師,那天顧星洛還在媽媽的蛋糕店坐着等她下班,她一邊等一邊咬着口香糖看漫畫。
那不是那位文學老師第一次來媽媽的店裏。
可能是那天店裏太安靜,她聽見媽媽跟那位文學老師委婉地說了一句。
「我不能答應,我不想讓我女兒的生命中有哪怕萬分之一的不快樂的可能,我希望她能開心的長大,她現在在人生中最重要的年齡,我女兒的生命中缺席了爸爸,我覺得你也沒辦法給她,這對你也不會公平,我也不想讓我女兒覺得我拋下她,所以,謝謝,但是我也真的不會考慮。」
冬天的風很潮濕很冷,顧星洛看着媽媽的證件照,又一扭頭,看着墓碑上媽媽的相片,還是那張在她演出后和媽媽合照上裁剪下來的一半。
這兩張照片都上了歲月,有些褪色,有些模糊。
她也想起小時候等家長填寫學期末綜合評價的時候,她的床倚靠着書桌,媽媽忙完了才能來填寫,她翻身裝睡,眼睛眯着一條縫看着媽媽伏在桌前認認真真填寫的模樣。
彷彿有所察覺似的,媽媽從來都不點破她。
默默給她留了夜燈,給她端來一杯溫水。
顧星洛笑嘻嘻地爬起來,然後第二天交表格的時候,周圍幾個同學都互相八卦地看班主任寄語和家長寄語。
別人的家長都是幾句簡短的話。
她媽媽認認真真寫了一大段。
星洛:
你在媽媽眼中是一個善良、勇敢的女孩,這個學期你表現的很好,媽媽看到你認真完成作業,看到你認真練琴的模樣,覺得我的女兒特別認真特別棒。
這學期美中不足的還是我們的數學成績,要是還能夠提高十分就很好了,但媽媽不要求你事事完美,只要你為此努力過,那就可以了。
下學期,媽媽和你一起面對新的階段,媽媽會永遠支持你,希望星洛也加油,我們一起努力。
顧星洛回想起這些,眼淚就沒忍住,她飛快的擦了一下眼淚,簽好字遞給墓地的管理員,管理員這才重新開始開墓。
裏面其實也沒什麼,就媽媽的骨灰盒,還有一串桃核的手串,還有一隻長耳兔的小擺件。
顧星洛的眼淚滾落下來。
那串桃核手串還是媽媽下葬那天她從手上摘下來放進去的,那是她隨身戴了很多年的手串。
以前覺得很醜,媽媽非要她戴着,跟她說這是自己懷她的時候閑着沒事用小鋸條磨的,這手串越戴越亮,媽媽說這是家裏的老傳統了。
下葬那天,工作人員說往裏面放一些特殊的小物件做紀念。
顧星洛什麼東西都沒帶,就把這串手串放了進去。
她靜默地看着那小小的骨灰盒,恍惚里許多回憶鑽入腦海。
秋夏。
她媽媽叫秋夏。
剪斷了的一根臍帶。
才喊了十六年的媽媽。
她的青春因為有秋夏女士的陪伴和呵護而明媚快樂。
也有過很多爭執的瞬間。
不想去練琴,奪門而出的叛逆,那時被打爆的手機,下雨後秋夏撐着傘滿街找她。
她喊了十六年的媽媽,在她十七歲生日前離開了她。
秋夏愛了她十六年,又或許還要再多十個月。
秋夏也太愛她了。
秋夏攢了好久的錢,明明之前說想要裝修一個更大的蛋糕店,結果全部拿出來給她買了一台二十萬的雅馬哈。
她會跟秋夏爭吵,會跟秋夏鬧脾氣。
秋夏卻永遠只會跟她說,媽媽愛你。
即便有時秋夏真的很生氣,卻依然給她做。飯菜,留好夜燈,第二天在她的書包里塞一盒阿爾卑斯。
那個時候,這是她和媽媽的約定——
「媽媽,要是我們吵架了,你就給我塞阿爾卑斯,那我就知道了你很愛我,那我們就冷戰結束了,我晚上放學回來就跟你說我也愛你。」
這種幼稚的,不成文的規定,大概也就只有她的媽媽秋夏會陪她做。
她常常天馬行空地想,要是真能時光穿梭,她想回到媽媽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然後告訴她,她的女兒也很愛她。
她再也,沒有機會喊媽媽了。
也再也沒有機會,得到一句回應了。
好像在昨天,她還躺在沙發上跟媽媽幻想着以後的生活:以後在臨江或者淮川買一套大房子,有漂亮的書房讓媽媽做飯。
江言琛也一言不發,只是悄悄的將顧星洛攬進懷裏,為她遮擋下了山上的冷風和被揚起的塵土。
他也同樣的靜默,墓碑已經被放在了一旁,那上面女人的照片笑的溫柔。
他靜靜地看着,像是在心中說著什麼。
在秋夏臨近去世的那幾天,人幾乎都在昏迷沉睡,顧星洛不眠不休地守在媽媽的病房裏,江言琛總會過來,他安安靜靜坐在走廊那兒,有時候護士說走廊冷,讓他去病房裏坐着。
有那麼一次,顧星洛去護士站叫護士。
秋夏短暫的醒了一會,她睜開眼睛,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她遲緩了好一會,然後彷彿清醒了一些。
那或許就是老人常說的,迴光返照。
秋夏偏頭看着他,問他是不是星洛的同學。
他點點頭。
秋夏像是看出一些什麼,又或者是思緒已經雜亂。
她很輕的說,「星星很膽小,就算我很愛她,也覺得才剛剛好彌補到她,以後我走了,誰又能一直一直很愛她。」
「……」
「世界上還會不會有另一個人,告訴她,」秋夏閉着眼睛,嘆息了一句說,「不管你怎麼樣我都很愛你。」
遠處走廊傳來了腳步聲。
江言琛慢慢說,「我會的。」
然後,秋夏睜開眼睛,又看向他,笑着跟他說,「謝謝你啊江言琛。」
骨灰有專門交接的工作人員。
最後管理員處理完了這些,自己帶着先去交接了。
顧星洛和江言琛站在空蕩蕩的山上,冬天天黑得早,加之今天青昭的天氣不太好,才下午四五點,天就陰沉下來。
顧星洛看着有點雜亂的地,抬手揉了揉眼睛。
江言琛不放心她走這樣的夜路,加之上來的台階很窄,也不放心她走下去,便背她下去。
「江言琛,等會我們在青昭走走吧,」顧星洛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開口說,「以後可能不怎麼會來青昭了。」
「好,陪你。」
其實顧星洛也不知道去哪兒,江言琛的車子停在墓園的停車場。
顧星洛哭得太多,這會坐在車子裏,反倒不知道從哪兒開始說起。
她沒有思緒。
江言琛也沒有啟動車子的意思。
她往旁邊靠了一下,靠在江言琛的肩膀上,說的有點兒莫名,她說,「江言琛,你說以後的科技,會不會讓我們看到已經離開的親人,然後他們給出回應……」
「可能吧。」江言琛不知道怎麼樣才算寬慰,他抽了一張紙巾,輕輕擦了擦顧星洛的鼻尖。
「我之前還有一個舊手機,」顧星洛閉着眼睛說,「裏面有我媽媽錄過視頻和發過的語音,應該還有緩存,但手機壞了。」
「……」
「我挺想再聽聽我媽媽的聲音的。」顧星洛說,「還想看看我媽媽的照片……我們有個相冊,可能搬家搬丟了,也可能在新和嘉苑,我都記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