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落魄

第21章 落魄

寒水城外戰鬥過的痕迹依舊清晰可見,城牆上的血跡與殘破不堪的城門都在向世人訴說著這裏不久前發生過的慘烈。被破壞的重型弩車與攻城錘被遺棄在城門外,乾涸的護城河底被一層很新的薄土覆蓋,難以抵擋的惡臭還是從薄土下散發出來。

鄧昌輾轉幾天來到寒水城的時候看上去已經和乞丐沒什麼兩樣,他很容易就混入了城門。攻佔這裏的起義軍在城牆上插滿了他們的旗幟,他們自稱萬和軍,為劉萬將軍賣命。鄧昌上第一次聽到劉將軍這三個字的時候並不以為然,現如今反對秦世皇朝的力量或大或小有好幾股,終究誰能占此天時地利成為氣候還很難說,再說已經統治千年的秦世皇朝也不是說推翻就能推翻的。

飢餓讓鄧昌每走一步都像是一場磨鍊,但他依舊提醒自己,要像蟑螂般活着。城內的絕大多數建築都沒有遭受破壞,戴着白穗斗笠,肩背白色披風,手持各式武器的萬和軍三五成群的在城內維持秩序。如果說拿下他們的斗笠和披風,再卸下他們手中破爛不堪的所謂武器,這萬和軍就跟平常百姓沒任何區別。好在這裏再也看不到那些官兵的蹤影,但明白人都知道,這裏也並不安全,大國督隨時會派兵反攻過來,戰爭的風險籠罩在這座城市的上空,但鄧昌管不了那麼多了,多活一天,就是一天的勝利。

城內留下了的百姓倒也不怕他們,僅有個別商家門頭緊閉,多數人還是照常生活着。那些外逃的,看來多數是一些與皇室有關的當局者。仍有一些餐館還開着,裏面飄散出來的香味讓鄧昌難以忍受。鄧昌兜里只剩最後的二十一文銅錢,但他知道,除非自己面臨被餓死的風險,這點錢是堅決不能動的。他低聲下氣的祈求一個包子鋪的老闆娘能夠施捨點什麼給他,結果被人毫不留情的趕出了門。

原本在凱·文西手下也是呼風喚雨的人物,現在的落魄開始讓他懷疑世界是不是真的有因果報應。鄧昌沒走幾步,猶豫了一番,又重新折回了那家包子鋪,包子鋪的老闆娘瞪着眼正要大發雷霆的時候,鄧昌掏出了兩文銅錢,包子鋪的老闆娘用怪異的眼神再次打量了一遍這個落魄的人,還是收下了錢並為他用油紙包好了兩個包子。鄧昌拿上溫熱的包子在就近的座位上坐了下來,打算在品嘗珍貴美食的同時好好歇歇腳,可還沒等他坐穩當,就聽到老闆娘在呼喊着他。這時的他並沒有注意到,身後的食客嫌棄的向後挪了挪座位。

“哎,你來。”老闆娘壓低了音量,有點神秘的對鄧昌說。

鄧昌友些茫然的指了下自己的鼻子,老闆娘飛速點頭,鄧昌只好拿起自己的包子回到了老闆娘的身邊。

“這樣,我再給你一個包子,你帶出去吃。”老闆娘一邊從籠屜中取出一個包子遞在鄧昌面前,一邊說。

鄧昌這才恍然大悟,她是怕自己這副窮酸模樣坐在店裏影響其他食客的興緻。排山倒海般的酸楚在他胸腔內洶湧,換在那事發生之前,他能在龍息城與城內最頂流的富商或權貴坐在最奢華的酒樓談笑風生,眼前的這等小人物,可能自己都不會多看一眼。也許這就是報應,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鄧昌想說些什麼卻無從說起,最後只說了聲:“好。”

他拿上那個被施捨的那個包子走上了大街,然後將包子無意識的往嘴裏送,他已經嘗不出這幾天內唯一吃到的熱乎食物是什麼滋味了,有的只是苦澀。他邊吃,淚水邊忍不住的從眼眶溢出。

萬千種思緒再次搶佔他的心頭,鄧昌這個自命不凡的農村小子,曾經已經達到了令世人羨慕的高度,他為幫凱·文西有條不紊的打理着如經脈一般龐雜的生意,無論是海上商貿、典當、藥鋪、甚至酒館,鄧昌都手到擒來,凱·文西能在這片土地如魚得水,他自認為功不可沒。

他不知什麼緣故猛地抬頭,竟然在街邊看到了一塊熟悉的牌匾,上面寫着鐵林酒館幾個大字,他這才想到曾為凱·文西創辦的鐵林酒館在寒水城也有產業。他好想現在就去威風的大吃一頓,然後再好好泡個澡然後美美睡上一覺。但他竟然一時想不起來這家店的總管是誰,罷了,不管是誰,都不會相信他就是鄧昌的吧,更何況凱·文西並沒有死,他現在很可能已經反應過來誰出賣了他,他來這裏很可能是自尋死路。

鄧昌繼續順着街道往下走,回憶將他生拉硬拽回了自己的少兒時期,那時候他自己都說不上自己有多大年齡,甚至直到現在,鄧昌也不清楚自己的生命到底度過了多少個年頭。約莫三十多歲吧,這是別人對他關於年齡的評論。年少的他不願意在農村和父輩一樣每天除了勞動還是勞動,每年政府征糧過後剩下的余量也剛剛夠維持生命基本運作。他不願意自己也過這樣的生活,所以不顧家人反對不辭而別,來到了東方五國中最大最繁榮的城市——龍息城。

在皇城根下,他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和這麼多燈火。這裏似乎每一個人都很幸福,穿着他從未見過的時興衣服,談吐和舉止也和村裏面的人截然不同。街邊到處都是煙火氣息,都是叫賣着的商販,和讓他垂涎欲滴的美食。路人們也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這個穿着破爛並且灰頭土臉的少年,這種眼神伴隨着他,也提醒着他——你不屬於這裏。

那時候的鄧昌就知道像他這樣無足輕重的人想要在這裏生活下去並不容易,所以他四處詢問店家是否還缺人手,得到的回應無一例外是否定的。誰會僱用這樣一個看上去冒冒失失,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毛孩。鄧昌在這冷酷的城市中徘徊,他下定決心,就是餓死,也不能再回到鄧家村,那個窮山僻壤的地方。

直到他走着走着看到一個雜貨市場,市場內人聲鼎沸,人們挑選着建築用的材料,或是心儀的傢具,很多大戶人家身後甚至還跟着幾個雜工來幫他們搬運買好的大件物品。市場外圍,同樣人聲鼎沸,這裏聚集着很多像他一樣衣衫襤褸的人,他們散漫的依靠在市場的牆壁,蹲在牆角旁,盤腿坐在地上與旁人開着粗俗不堪的玩笑。汗味和尿騷味混雜在一起,但沒有人在意這些,每當有穿着光鮮亮麗的人經過這裏時,這些人就會亢奮起來,掀開袖管,賣弄自己發達的肌肉,然後大叫着:“啥活都干,人壯實着哩,啥病都沒……”

鄧昌瞬間就知道自己來對地方了。他很自然地加入了這些雜工的行列,這些雜工甚至連看都沒多看他一眼,就接受了他的存在。他們都是無名氏,共用着一個叫做“雜工”的名字,生與死沒人在意,藏匿在這個城市中最污穢的角落,僅僅偶然被人想起。

他開始學着像其他雜工一樣博僱主的眼球,但他太廋弱了,儘管撕心裂肺地喊叫着,張牙舞爪地比劃着,每次都沒有被挑剔的僱主選走。直到第二天的傍晚,一個出手闊綽的中年人,雇下了所有等待工作的雜工。鄧昌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隨後,他們參加了一個倉庫修建的活,為了引起工頭的注意,年輕的鄧昌不像其他雜工那樣計較報酬,總是搶最累的活干,幾乎比他還大的石料,他抱着就往工地送。

起初,工頭並不在意這樣殷勤的年輕人,他認為這種剛開始勞動所產生的熱情,一般很快就會消退。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個叫做鄧昌的少年,對這種高強度的勞動就像上癮一樣從始至終保持着令人難以置信的熱烈,這份熱情久久仍然沒有半點消退。當龍息城城郊一排排倉庫竣工的時候,工頭髮完工錢就遣散了絕大多數的散工,剩下的一小部分,很快將投身到下一個項目之中。鄧昌自然在留下來的行列,這個時候,鄧昌才知道他們的老闆是一個叫做凱·文西的西方人。

後來,工頭很快就發現了鄧昌除了勤勞以外的其他優點,比如說蓋一間鋪面,鄧昌很快就能計算出需要多少木材、多少磚頭、多少瓦片……甚至還能為工頭優化工匠的分配,達到效率最大化。這個時候,工頭就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從農村裡出來沒讀過一天書的少年不普通。

鄧昌所在工隊的效率開始越超其他工隊,一連好幾個項目,都是如此。鄧昌也和最初一樣,並沒有因為和工頭的關係越來越緊密就開始偷奸耍滑,他也不管其他偷奸耍的人,只是一如既往的挑最苦最累的活把它干好。

終於,在臨近春節的勞工犒勞大會上,凱·文西在助手的介紹下注意到了這個傳奇工隊的存在。工頭在慶功宴上見到凱·文西后,並沒有把所有的功勞攬在自己的身上,而是拚命向這個通用語還不流利的西方人介紹年少有為的鄧昌,就像一名石匠在向客人推銷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工頭知道自己的年齡大了,不會再有更高的發展,但那個對他忠心耿耿的小夥子則不同,如果鄧昌能夠提升,工頭甚至會感到比自己提升還要高興。

凱·文西最初可能只是出於禮貌,或者他只想應付這位熱切的工頭讓他閉嘴,他最終決定派人把鄧昌請過來。但當凱·文西與鄧昌簡單的交談過兩句之後,他就對這個眼前眼睛放光的小夥子充滿了興趣。

鄧昌藉此機會向凱·文西提了不少關於優化工隊效率的意見,姑且不談這些意見是否真的都很合理,就這少年所展現出來縝密的邏輯與過人的膽識來看,凱·文西就斷定他是個有用之才。

從此往後,鄧昌就留在了凱·文西的身邊,凱·文西還專門找人教他識字、數學、歷史等一些課程。那個時候,凱·文西在鄧昌眼中就是救世主,每次當他看到這個身材魁梧永遠淡藍色瞳孔的西方人,心中就充滿感激之情。這也讓他無論是在學習上,還是凱·文西交代給他的一些日常歷練上都格外用心。

鄧昌本就天資過人,不出兩年,就足以作為凱·文西的副手幫他打理一些生意,有時候也幫他出謀劃策。在不知不覺中,他逐漸成為了凱·文西身邊的關鍵人物。在那時候的鄧昌眼中,凱·文西就如同父親一般重要,甚至還要重要。他也很自然的認為,自己對凱·文西而言也同樣重要。這種重要不單單是生意上的,而更多的是一種偏於親情的感情。

現在的鄧昌依舊萬分惆悵地走着,當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一個雜貨市場鬼使神差般的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市場外,依舊熱鬧着,那些等待着僱主的雜工們似乎從未改變……呵,沒錯,鄧昌自嘲地笑了一下,經過這麼多年的打拚,他又回到了原點。

鄧昌長嘆了一口氣,似乎自己的那些或輝煌、或不堪、或榮華富貴、或貧困潦倒的過往都隨着這口氣如煙般飄散。他毫不猶豫地再次加入雜工的隊列,依舊是那般自然,就如同他就屬於這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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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古伊蒙大陸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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