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木靈人與木靈郡
是他自己先越過芬里河的!在短短几分鐘內,李一武在心中無數次默念這句話,以抵消自己良心上的不安。
李一武依舊安靜地趴在鬆軟土地中,讓泛黃的落葉覆蓋在自己的身體上,與周遭的環境融為一體,只有那雙有神眼睛所迸射出的目光透過落葉間縫隙,最終落在那個木靈人身上。而對危險還一無所知的木靈人,正在專註地試圖從石縫之間摘下一根品相極好的古木草。
這片土地已經很久沒有木靈人的蹤影了,他的出現,一定是命運的恩賜。
這個木靈人男孩面前的古木草讓他忘記了一切,他甚至可能已經忘了自己已經來到了芬里河的南邊,他顯然是游過來的,襤褸的亞麻衣衫仍未乾透,低溫讓他瘦弱的身體有些顫抖,但古木草的誘惑仍然讓他堅持着專註。
木靈人小心翼翼地用一根削尖的木棒剔除古木草附着在石縫紋理中像浪花一樣蔓延開的根莖,這是一個耐心活,如果他不能將活的古木草帶回木靈郡,古木草的價值將會大打折扣。木靈人靠古木草來製作某種魔粉,而木靈郡已經沒有更多的古木草可供採集,也許這個小木靈人鋌而走險來到芬里河對岸就是因為這個。但對於生活在東方五國的人來說,古木草一文不值。假設東方聯盟與木靈郡開展貿易,古木草無疑能賣個好價格。
但現在,李一武希望眼前的這個木靈人,能賣出一個好價格。他清楚地記得在鐵林酒館,那個大口喝着麥芽酒的男人,來自鑄鐵城的商人凱·文西叫囂着,說自己願意花700枚金幣買一個剛進行完寄體結合的幼兒木靈人來當寵物。李一武對此深信不疑,他早就聽說一些西方人喜歡將木靈人當作寵物,這是一種身份的象徵,而木靈人本身順從、溫和、怯懦的特性也適合成為寵物。有此想法的西方人只能挑幼兒木靈人下手,一來是幼兒木靈人更容易豢養,二來是綁架一個可能已經懂得使用魔法的木靈人是存在風險的。如今,木靈人可是稀罕貨。
李一武再次在心中權衡利弊,他認為自己別無選擇,雖然,一旦事情敗露,他將面臨牢獄之災,甚至有可能被絞死,但那700枚金幣的誘惑更大。李一武對身旁的吵吵再次做了一個靜止的手勢,吵吵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李一武,但還是堅定地執行主人的命令。吵吵是條狗,一條不知道什麼品種的狗,但現在,李一武將它當作獵犬使用,即便有着笨拙身軀的它總是把事情搞砸。
李一武俯下身體,小心翼翼的撥開雜草,向木靈人前行,他從背後取出了準備好的繩索,其間他還摸了摸腰間的小刀,心裏祈禱它不會派上用場。
當專註的木靈人意識到危險來臨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李一武熟練地將他放倒然後把繩索套在了他身上,任憑木靈人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木靈人普遍身材矮小,更別提眼前的木靈人只是一個兒童,只能被李一武像玩具一樣的擺弄。很快,木靈人的四肢全部被繩索束縛住,李一武最後才用脫下來的外衣塞住了木靈人的嘴。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吵吵違抗了主人的命令,一路小跑來到了木靈人的身邊,繞着他不停地搖着尾巴嗅來嗅去。現在的李一武沒有空懲罰抗命的吵吵,他仔細地看了看木靈人腦袋上的寄體,它還只有拳頭大小,顏色看上去也很新,應該才完成結合不久,李一武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將木靈人套在一個麻袋之中,扛在肩上,李一武的家離此地並不遠,但他打算先找個地方等待天黑,
到四下無人的時候再將木靈人藏匿在家中,等時機成熟再出手。
尋找凱·文西並不困難,西方人在東方聯盟通常都會很高調,更何況是他這樣叱吒風雲的人物。在混雜着海鮮腐爛的惡臭與香料味道的凱旋港,有個人盡皆知的傳聞,這個龐大的貿易港口是凱·文西為了方便自己的生意,自己出資修建的。李一武在扛着編織袋與貨箱的搬運工人之間穿行,腳底下的石板又濕又粘,偶爾還會踩到從麻袋中掉落的貝類。終於,李一武找到了那艘叫做幸運鑄鐵號的巨大貨輪,貨輪上的的工人已經在做最後的清點,它顯然馬上就要返回鑄鐵城。
李一武攔下一名試圖從跳板登上貨輪有着東方面孔的工人,他告訴這名工人他有急事必須找到凱·文西,工人一臉冷漠地看着李一武,搖搖頭,表示聽不懂李一武的語言。接着李一武又攔下了幾名工人,但他們都搖着頭,表示聽不懂。他隨後才明白,這艘船上的勞工來自文亞,雖然文亞人從外貌上和東方五國聯盟的人看上去無異,但文化與語言上卻是截然不同。
最後,還是一個來自鑄鐵城的西方船員幫李一武聯繫到了凱·文西,最終,李一武在船長室見到了他。他大約四十歲,冷峻的臉收拾得很乾凈,有着強壯的體格,肌肉從小一號的船服下凸顯出來,頭髮呈金色,淺藍色瞳孔下有着西方人常見的獅子鼻。
“你是說,你抓住了一個幼年的木靈人?”凱·文西坐在一把舒適的皮椅上,把雙腳耷拉在落着厚厚一疊賬本的木桌前,狐疑地看着李一武問。常年與東方人打交道讓他的五國通用語說得很標準,甚至還有些本地口音。在他身後,有很多美麗的貝殼掛在牆壁上作裝飾,還有一個長鼻螺做成的號角。
“是的,先生,這個木靈人很健康,也剛剛完成寄體結合,他一切都很棒,身體也……”
“那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你應該知道在東方五國的統治下,侵犯木靈人可是重罪。”凱·文西打斷了李一武緊張到有些語無倫次的話語,漫不經心地說。
李一武像是吃了當頭一棒,他窘迫地扣着指甲旁的倒刺,趕忙說:“尊敬的凱·文西先生,大約在三天前,您在鐵林酒館說過,您想要一個木靈人作為寵物,您還當著大家的面專門許下承諾,說要幼年的,要剛完成寄體結合的……”
凱·文西輕鬆地聳聳肩,笑着反問道:“我說過這樣的話嗎,也許說過吧,那時候我喝醉了,在我喝醉的時候,想要買條龍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如果我買個木靈人回去,會蹲大牢的,你快回去吧,傻蛋,趁我還沒改變主意把你交給你的政府。”
李一武感覺到嗓子發乾,身體有些麻木,他冒着巨大的風險,卻成了巨大的笑話,一絲尚存的僥倖心理還是讓他開了口,他清了下干啞的嗓子后說:“先生,如果你希望用更便宜的價格得到木靈人,這個我們可以商量的,我不貪心,你儘管開個口。”
“看來,你還是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你瞧你做的蠢事,還要把我連累進去,鄧昌,你來一下!”凱·文西衝著艙門大喊。要是在幾年前,他確實有很大的可能性把那木靈人買下來,然後賣給無盡之地的克爾多人,但現在,他合法的貿易已經夠他豐衣足食,所以他沒必要為幾個碎銀兩承擔風險。他本人也對木靈人沒多大興趣,如果他真的曾誇下海口,大概是因為在那天酒吧中有酒鬼曾給他誇下海口,說從前人類與木靈人和諧共處的日子是多麼美妙。
“好的,先生,我明白了,我這就離開!”李一武邊說邊狼狽地轉身離開。
醉醺醺的李一武試圖用力推開蓋在地窖上的石板,他嘗試了幾次才做到,然後藉著月色試着用鑰匙打開門鎖,鑰匙孔就像是要和他玩捉迷藏一樣,差點耗盡他僅存的耐心,終於,門打開了。他隨後用顫抖的手摸索着點燃了油燈,順着梯子扶着牆壁踉踉蹌蹌地向下爬。他聽到地窖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那倒霉的木靈人又躲到了角落。
“小木靈人,你別躲了,你能躲到哪去?這可是我的地盤!”李一武扶着牆壁艱難的前行,醉醺醺地說,突然,他感覺到一股力量將他向後推了一把,他一個跟頭栽在了地上,那股力量仍然在他身上起着作用,像一股風,推搡着他的身體,讓他在地上像陀螺一樣畫出了幾個圓圈后才停了下來。
緊接着李一武看到了火光,那是能把整個地窖照亮的火光,他立即意識到是碎裂的油燈造成的,藉助火焰的光芒,他很快看到了躲在角落裏的木靈人,這個場景立即讓他清醒了很多。木靈人原本綠色的皮膚在跳動的火光下呈現出詭異的顏色,頭頂原本木色的寄體隨着木靈人的呼吸閃爍出紫色光彩,為場面增加了幾分神秘感,木靈人正抬着修長的指尖正指着他,嘴裏像是在念着什麼,毫無疑問,這正是可以驅動魔力的咒語。李一武有點絕望,他知道一個掌握了魔法的木靈人有多恐怖,但這不可能啊,一些木靈人和寄體結合一輩子,也未必能夠喚出魔力,這個幼年木靈人分明才完成與寄體的結合!雖然現在無法在木靈郡以外的地方見到木靈人,但關於木靈人的傳聞卻一直在這片大地被津津樂道。
沒有太多思考的時間,李一武聽見木靈人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緊接着,腦袋像是挨了一棒子,重重的暈了過去。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是幾分鐘,當李一武再次醒來的時候,酒精的作用已經完全消失,但暈暈沉沉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他本以為木靈人一定會藉機逃走,當他摸索着重新用打火石點燃地窖中的油燈后,發現木靈人也在他之前的位置昏睡了過去。李一武猜想,這應該是他第一次喚出魔力,危機的情況激發了他與寄體的默契程度,但他仍然無法駕馭這樣的力量,使他最終昏睡了過去。
李一武再次陷入了矛盾,事實上,他非常希望這個木靈人就此逃走,免的事情暴露。他後悔自己的莽撞,在打獵時無意間看到這個倒霉的木靈人時竟貪念湧上心頭,甚至把那西方商人的酒後大話當了真。
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他的腦海:乾脆把這木靈人宰了,以免承擔更多不必要的風險,如果他回到木靈郡將自己的遭遇告訴族人,破壞《芬里河條約》的後果簡直無法想像,皇宮內雖然暗流涌動,但是無論最後誰坐皇位,都怕是要把他的屍體掛在城門上示眾,並藉此平息木靈郡的憤怒。但他還是抱有一絲僥倖心理:畢竟是這木靈人先渡過芬里河的。這個邪惡的念頭無數次從李一武的腦海中閃過,又無數次被他咒罵著打消掉。他告訴自己,自己只是缺錢才鋌而走險,不能做這樣喪盡天良的事情。把這小木靈人賣給富商,他未來的生活不一定會比在木靈郡更差,但若是下了黑手,那便是終結了一條生命,李一武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服自己心安理得。
李一武看着還在熟睡的木靈人,轉身回到房子,取了一些麵包和一壺水,放在一個布袋中,最後將布袋放在了仍然在昏睡的木靈人身旁。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準備起身離去,祈禱自己再次來到這個地窖的時候木靈人已經消失不見,而他決定去投靠在寒水城的表哥。
李一武剛要轉身離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驚恐的輕哼。緊接着,李一武聽到木靈人用哀求的聲音說:“別傷害我,求你了!”
李一武再次感到了意外,他緩慢的轉過身面對木靈人,然後擺擺手,表示自己不會傷害他。
“別傷害我,別傷害我。”蜷縮在角落的木靈人瞪着渾圓的眼睛望着李一武,他有着棕色的瞳孔,一對很長的尖耳朵。這次,李一武非常確定木靈人在說五國通用語。
“你……會說我們的語言?”李一武驚奇地問。
木靈人愣了幾秒鐘后,遲鈍的點了點頭,又過了幾秒鐘后,用怯懦干啞的聲音說:“我也沒想到你能聽懂,不過我從小就說這種話。”
李一武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指着地上的布袋說:“請原諒我的粗魯,我只是……算了,我很抱歉,但現在你可以走了,拿上這些麵包和水,回家吧。”
木靈人聽后完全沒有反應,就像是石頭一樣一動不動,還是以那種楚楚可憐的眼神看着李一武,他的眼睛很大很濕潤,在微弱的光線下更加令人無法絕情。
李一武搖了搖頭,攤開雙手,走到他的面前蹲了下來,直視着他的眼睛用誠懇的口吻說:“我知道對於綁架這種罪行而言,麵包和水的補償根本算不了什麼,但我真的只有這些了,等你走後,我還要逃亡到別的地方,真的只能給你這些了。”
木靈人過了很久,終於搖了搖頭后說:“我不知道我能去哪,我的家已經容不下我了。”
這番話李一武深感意外,他完全沒有意料到會是這個緣故,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又讓他不知所措,最後他想起了什麼,問道:“既然你是逃到東方聯盟的,-為啥還要花那麼大精力去採集古木草?”
木靈人楚楚可憐地回答:“我想用古木草換取一些這裏的食物。”
李一武笑了,他說:“你可能不知道,古木草在這片土地一文不值。”
最終,他還是把木靈人帶到了自己的房子,李一武看着木靈人狼吞虎咽地吃着麵包喝着水,心裏竟然對他泛起了一種莫名的同情與好感。沒多久,木靈人就吃完了兩塊麵包,渴望的眼神卻仍然像是在發問:還能再給我一點點嗎?李一武忍不住又取出了一塊麵包,木靈人吃完后終於露出了滿足的眼神,他不禁懷疑這瘦若紙張的身軀如何吃得下這麼多食物的。吵吵先是看着木靈人大快朵頤,又是不斷在他瘦弱的腿旁邊蹭來蹭去,好在木靈人並不怕吵吵,吵吵好像也很喜歡這個木靈人。
接着,李一武為木靈人安排了一張舒適的床,木靈人連說了好幾聲感激的話語后,就重重的睡過去了。吵吵就索性卧在了木靈人的床邊,像是守護財寶的惡龍一樣守護着木靈人。李一武看着木靈人熟睡中稚嫩的臉,再次陷入了思緒的拉扯,他不忍心讓眼前這個木靈人自生自滅,若收留他則會招來意想不到的麻煩。
還有,他很想知道這個小木靈人到底做了什麼,才讓他的家園容不下他的存在。剛剛有幾次李一武都想問他,但還是忍住了這種衝動。因為有一種直覺告訴他,無論他曾做過什麼,都是無辜的或者是迫不得已的。他最怕自己該殘忍的時候心軟,所以他也就不打算了解這木靈人到底在自己的家園經歷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