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不敢
五更天。
天光還未亮,正殿的方向就有了動靜。
盛則寧因為一晚上的胡思亂想,將將才培養出一點困意,閉起了雙眼,被外頭的響動一擾,在床上憤憤翻過一個身,捂着耳朵面朝裏面,想要繼續睡去。
可是正殿與後殿的距離很近,人來人往的腳步聲、交談聲包括器皿輕撞的聲音都分外清晰。
再加上早起的鳥在枝頭婉轉啼鳴,聲音越發熱鬧起來。
盛則寧擁着薄被,在床上重重嘆了口氣。
大嵩實行三日一早朝,早朝的時間還是天將明未明的時候,大臣們個個要起的比雞早,餓着肚子奔赴崇政殿參與朝會。
不曾想,皇帝起的比他們還早。
難怪太上皇身子不好,三天兩頭這般辛勞,鐵打的人也熬不住啊。
約莫一刻鐘的過後,正殿裏的聲音才漸漸消匿。
盛則寧還是有些困,翻回了身,正想繼續睡回籠覺,冷不防就看見床帷上投下一道陰影,就像是有一個人站在了她床邊。
從那高度與胖瘦來看,盛則寧一眼就能認出是誰。
可即便認出來了,她還是受到了驚嚇。
封硯他是從窗戶翻進來的嗎?要不進來時怎會悄無聲息?
想到封硯從窗戶翻進來的樣子,盛則寧又覺得這畫面很滑稽,險些把自己都逗笑了。
這怎麼可能呢?
好在她的手正擱在臉邊上,順勢就把自己的嘴捂了起來,沒有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她昨夜才跟他‘不歡而散’,這大清早人還沒睡醒,就更疲於應對。
“官家?”
外面德保公公焦急地小聲催促,像擔心他會耽擱早朝的時間。
封硯也不沒等他再喊第二聲,身子彎了一下,很利落地就轉身走了出去。
直到那微不可查的腳步聲遠去,盛則寧還躺着床上一動不動。
莫名其妙。
封硯一大清早就來她的屋子裏巡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就隔着帳子看了一眼。
在戒備森嚴的主殿,難道還擔心她能跑了不成?
不過經這一遭,她的回籠覺徹底泡了湯。
既然無法再入睡,繼續躺下去的結果就只會令她腰酸背痛,更不舒坦。
盛則寧被迫起床。
竹喜不在身邊,盛則寧覺得十分不方便,可是又不想喚宮婢進來伺候,就打算自己隨便梳理一番。
她將頭髮用手指捋順后披到腦後,兩根手指輕挑起灑金床幃的一角,還沒等視線探出去,就先嗅到一股濃郁的花香。
床邊矮几上多出了幾枝新鮮的枝椏,烏綠的葉片中,堆着繁星一樣的金黃小花,緊簇簇的。
是窗外的四季桂。
清露還在枝葉上,顯示這幾枝桂花是剛剛才折下,放在她床邊上的。
盛則寧赤腳踩了下床,從矮几上撿出一枝桂花放在鼻下輕嗅,怡人的香味彷彿沾了蜜的甜糕,讓人心情愉悅。
不過,封硯是怎麼知道昨夜她開窗是想要聞這桂味?
“三姑娘,您醒了?”
門口忽然傳來了一道女聲,有幾分熟悉。
盛則寧不太確定地轉過眼睛去看,果真門口正站着一位眼熟的宮人,看她那模樣應當是準備幫她把門關上,可就這麼巧,撞見她醒來了。
是她。
盛則寧有點驚訝。
上一回見到這位宮人還是在皇后的千秋宴上,那時候的她還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宮裝,臉上儘是滄桑的痕迹,是濯衣司五等女使。
時隔數月,她似是換了一個人。
雖然容貌難以改變,可是神情上已經大為不同,如獲新生。
盛則寧想起在滿京客棧時,德保公公叫她芩娘。
這位芩娘與封硯的關係必然匪淺。
“姑娘興許不記得奴婢了,奴婢是在千秋節那日在宮道上撿到了姑娘的一隻金蝴蝶耳墜。”芩娘笑着道,十分和藹,讓盛則寧想起家中的祖母。
她回之於一笑,隨後又有些慚愧。
“我記得,不過我的金耳墜是不是給芩嬤嬤惹了麻煩?”
芩娘眼睛裏閃過一絲驚訝,彷彿奇怪她怎會知道這件事,但是她極為自然地掩了下去,並未在盛則寧面前露出半分異色。
“貴人所賜,都是福氣,怎能說是麻煩。”芩娘下意識擦了擦雙手,這是她在濯衣司留下的習慣,不可磨滅。
“奴婢如今一切都好,勞姑娘挂念了。”
盛則寧見她狀態不錯,所言非虛。
封硯既然已經登位,他赦免一個犯了錯的宮人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有他照拂,盛則寧確實沒有什麼好擔憂的。
“姑娘稍等,我去準備洗漱的東西。”
盛則寧不敢勞煩這位芩嬤嬤,可是芩嬤嬤沒等她出聲制止,已經腿腳輕快地走了出去,叫人準備起來。
不多會,幾名宮婢就端着洗漱的水、青鹽、甚至一長托盤的釵環首飾、脂粉香膏進來了,看這個架勢,大有要把她好好收拾一番的樣子。
盛則寧輕蹙着眉,實不想如此興師動眾,她不是來皇宮享福的,萬萬不敢把自己放在主子的位置上。
可芩嬤嬤不由分說,把她當作幾歲的孩子一樣,伺候她洗漱、更衣,最後還請她坐在鏡台前,她親手拿起一把梳篦為她通發。
“姑娘莫嫌奴婢手笨,奴婢在進濯衣司之前,是貼身侍奉貴人梳妝打扮的,雖然多年未能精進,可是以前的本事還沒有忘記。”
貼身侍奉貴人?
盛則寧從鏡中看着芩嬤嬤手下輕柔的動作,她這個歲數若是貼身侍奉貴人,那人必然也與皇後娘娘差不多大。
是封硯的長輩。
“嬤嬤以前是在哪位娘娘宮裏當差的?”
“是孟婕妤。”
盛則寧眼中並無意外,也只有這個答案能解釋封硯為何會格外照拂芩嬤嬤。
因為芩嬤嬤是他生母身邊的舊人。
孟婕妤出事的時候她才四歲,正是和姐妹們滿園子玩鬧,最無憂無慮的年歲。
宮裏死一位妃嬪這樣的事,大人不會和孩子說。
她只知道在這一年,封硯成為了皇后的嗣子。
人人都在說五皇子運氣好,正好撞在皇后不甚流產後再不能生育,因而傷心欲絕的時候。
皇帝雖然一直對皇后敬重有餘,愛護欠缺,可此番也為了安撫髮妻,決定在眾皇子中挑選一位過繼給皇后,養在嫡母的膝下。
“那嬤嬤以前照顧過官家?”
芩嬤嬤聽她提起皇帝,臉上的笑紋更深了,點了點頭:“是,奴婢照顧過官家一段時間。”
追思過往,她感嘆了一句:“官家小時候和現在全然不一樣,真是物是人非啊。”
盛則寧被她的話帶出了一絲好奇:“有何處不一樣?”
芩嬤嬤眼睛彎了起來,更加慈祥地從鏡子裏看着盛則寧,就彷彿很高興她會對這個話題感興趣。
“嬤嬤若是不方便,不說也可以。”盛則寧被她看的不太自在,低下視線。
“沒有什麼不方便,姑娘若願意聽,奴婢便細細講。”
“……我也沒有那麼好奇。”
芩嬤嬤笑了笑,還是很願意講給盛則寧聽,只不過想起往事,她的笑容淡了,神色也漸漸凝固起來。
“孟婕妤因私情為一名犯事的朝臣求情,太上皇將她罰至冷宮,咱們官家那時候才五歲,就敢獨自前去御書房為他母妃求情,可人輕言微,最後也只爭取到一個陪婕妤一同去冷宮的下場,不過官家十分懂事,從來不惹婕妤娘娘生氣,他還很喜歡說話,常常從早說到晚,把見到的、聽到的東西都講給孟婕妤聽,哄她高興。”
喜歡說話?
這點果然和現在的封硯完全不一樣。
他現在這個少言寡語的性子哪一點像他小時候了?
不過,她唯一次覺得封硯多話的是薛澄生日那天,他從繁樓喝酒出來后,一直跟在她後面嘮嘮叨叨,倒是話尤其多。
“只要官家一和婕妤娘娘說很多話,孟婕妤就會心情好起來,所有每當婕妤不高興的時候,官家的話就很多,有時候奴婢都覺得他格外嘮叨……”芩嬤嬤想到了有趣的地方,不禁又彎起了眼,“官家是個很好的孩子。”
盛則寧怔了怔。
莫非那次封硯是覺得她不高興,所以才一個勁說沒停?
“……他時常會為了給奴婢們出氣,去捉弄那些眼高手低的太監,有時候還會和他們打架,偶爾也會打得鼻青臉腫的。都不敢去見孟婕妤,還是奴婢替他遮掩過去。”
熱心?打架?
盛則寧眼睛瞪得更大了。
難怪芩嬤嬤會說封硯完全不一樣了。
這與現在端方克制的封硯截然相反。
“婕妤娘娘應該很愛自己的孩子吧,怎麼捨得把自己的孩子送給別人。”
封硯既然從小就知道愛護他的母妃,可見母子兩人的感情深厚,人心換人心,如此來看,孟婕妤肯讓出封硯給皇后當嗣子就顯得很怪異。
天下母親誰能忍受骨肉分離。
以太上皇當年的仁厚來看,也必然做不出強奪人子的事情。
芩嬤嬤嘆了口氣:
“……隨着年歲的增長,宮裏的皇子都到了啟蒙上學的年紀,可是那些宮裏踩低捧高的人哪裏會正眼瞧住在冷宮裏的人,即便太上皇再仁厚,也沒法考慮到這些小事上,官家的學業就耽擱下來了,孟婕妤無奈,卻也沒有辦法。”
“官家向來懂事,甚少求孟婕妤滿足他什麼要求,粗茶淡飯他能用,陋衣薄被他也能受得住,可他打小就聰慧過人,手邊幾本啟蒙的書也給他翻得快破了,唯獨一件事,他想去學堂,一日比一日渴望。”
“終於他在生辰這日,向婕妤提了這個請求,他想去念書。”
“可是孟婕妤在宮中本就沒有什麼勢力,她在冷宮待得越久,翻身就越無望,而且她的身子一天差過一日,已然是快要耗盡之人了,自知以她的能力是不可能滿足的了官家的願望……”
“所以,她就把官家讓了出來?”
芩嬤嬤點了點頭,捧着盛則寧的沁涼黑順的髮絲,仔細梳理起來,彷彿回到了給舊主梳妝打扮的時候。
“那官家他?”盛則寧見芩嬤嬤似是追思過往,陷入了沉思,她有些好奇後來的事,便問了起來。
“那日大雪,孟婕妤穿着最好的一套衣裳,還讓我給她梳了一個最適合她的墜馬髻,親自牽着官家送到冷宮門口,可憐官家還一心以為是可以去學堂讀書,直到看見皇后宮裏的人在門口等他,才明白他母妃的用意是將他送給皇后撫養。”
“官家自是不願,可是掙不開身邊那麼多身強體壯的宮人,其實那時候官家已經八歲,懂事了,是不適合送給皇后撫養,這還是婕妤娘娘用自己僅剩的嫁妝央求了總管太監幫她給皇后說情,官家在明仁殿裏一直想辦法逃回來,婕妤娘娘怕他這一次次的會惹怒皇后,白白失去這樣好的機會……”
說到這裏,芩嬤嬤眼圈都紅了,抬起手背輕輕擦了擦眼睛。
盛則寧忽然想起孟婕妤的死,她並非病死在塌上的,而是墜於東龍塔。
她這是……
拿自己的死在逼封硯啊!
芩嬤嬤嘆道:“官家從幾個嘴碎的宮人口裏得知后,穿着單衣赤腳就從明仁殿裏跑出來,鵝毛大雪,天寒地凍,東龍塔又那麼高,他一個孩子怎麼爬得上去……最後手腳凍得發僵,實在爬不上去,他只能跪在上面不斷地磕頭……”
——我不去學堂了,母妃,求求您,不要把我送走!
——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不提要求了,我什麼也不要了!真的什麼都不要了!
——求求您!
——求求您!不要拋下我……
盛則寧心裏猛得一抽,胸口悶了起來。
彷彿看見了跪在地上,磕得頭破血流的孩子。
自此之後,他再不敢說‘我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