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要你

第100章 要你

綠檀木梳篦一遍遍梳過盛則寧的髮絲。

梳篦擦過柔順的髮絲,只有輕微的沙沙聲,彷彿深秋過後,一日弱過一日的蟲鳴。

芩嬤嬤手上的動作很輕柔,就如她所說,梳頭這手藝並沒有因為漿洗了十幾衣裳而忘記,如今只是沒有從前那樣靈敏,可只要足夠小心,就不會扯痛盛則寧的頭皮。

可盛則寧在聽完封硯的往事後,還是感覺到頭皮上一陣陣發麻。

即便芩嬤嬤用再平靜的語氣,複述他雪地里的悲鳴,那一道道聲音好像已經震蕩在了她的腦海。

失母之痛,對於稚子而言,便是失去了所有。

生於深宮,皇帝是每一個孩子的父親,可他卻永遠無法成為每一個孩子的好爹爹,他有太多責任、太多庶務,後宮只是他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

他是天下人心中的仁君,卻不能厚澤所有的子女。

興許有幾個孩子他壓根都記不清他們的生辰。

所以封硯才會被遺忘在冷宮當中。

孟婕妤就是他的全部。

可他被迫用這個‘全部‘去賭一個‘光明’的未來。

記憶里,那站着皇後身邊沉默寡言的少年,在那雙清清冷冷的眸子裏,她似乎又看懂了些隱痛。

魏平說他是冷宮裏一隻喪家犬,住破屋,吃餿飯,若不是把孟婕妤剋死了,焉有如今的風光。

他沒有一句反駁的話。

因他就是這樣認為。

若不是孟婕妤以身死為他鋪路,他如何會甘願留在明仁殿裏,做皇後嗣子。

他是無家可歸了啊。

旁人看他如霽月清風,他卻自甘背負罪責,無欲無求。

可就如孟婕妤一樣,世人常常會以自以為是的‘好’,給別人施加不能磨滅的壓力。

而忽略了,對方真實的需要。

孟婕妤為了成全了兒子離開冷宮去讀書的心愿,卻讓他從此失去了母親。

這真的值得嗎?

“官家他吃了很多苦,才變成這個性子,若是三姑娘能體諒一二……”芩嬤嬤從鏡子裏看着少女沉思的臉。

如此明艷如霞,顏如舜華的姑娘誰能不喜愛,芩嬤嬤從第一眼見到盛則寧起就格外喜歡。

她的立身行事、寬以待人,無比體現她是一位教養得體、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更難能可貴的是,她身上有一種活氣,就像吹開冰封大地的一陣春風,就像破開漫漫黑夜的一縷晨光。

沉寂數年的人需要她這樣的活氣。

盛則寧掀起眼帘,濃密的睫毛下水眸瑩潤,那絲被牽動的情緒已經藏了下去,她鎮靜地看着芩嬤嬤道:

“芩嬤嬤原來是來當說客的么。”

來說服她,哪怕封硯枉顧她的意願,拘她在這裏,也是應該的。

因為他現在又喜歡她了。

所有她翻臉不認人就甚是無情。

可是,她曾經的喜歡是認真的,現在的不喜歡也是深思熟慮的。

榮華富貴並非要頂了天的才好,她即便不做皇后,不做后妃,她的生活並沒有什麼改變。

沒有人說一定要做皇帝的女人才是最幸福的事,才是最有意義的事。

“奴婢……並沒有這個意思。”芩嬤嬤重新望了她一眼,對上她那雙聰慧的眸子,心底有些吃驚。

別的小娘子若是聽見了這樣的經歷,想必早已經心生憐惜,泣淚漣漣,這個小娘子雖然有一些動容,卻恢復得很快,彷彿什麼事都不能令她輕易回頭。

“奴婢只是見三姑娘與官家把關係弄得如此之僵,對你二人都不是好事啊。”芩嬤嬤還有意想勸她莫要執着。

可盛則寧哪是那三言兩語就勸得回頭的人,她回過身,仰着腦袋認真問道:

“芩嬤嬤也看出我與官家就是在互相折磨,是不是?”

芩嬤嬤愕然無比。

互相折磨這樣的詞她居然用在她與官家的關係上,她是認為皇帝的偏愛是折磨?

盛則寧輕輕嘆了口氣,又無比惆悵道:“在宮裏每多呆一天,我就要提心弔膽一天,而對官家而言,我就是一個解決不了的難題,放在眼前,徒增煩惱罷了。”

“可是,官家待姑娘是一片真心,奴婢還從沒有聽過官家對誰如此上心……”

更沒有見過他對誰這樣求之不得。

不敢欺,不敢惹,更不敢放手。

“他若是上心,就該知道,關着我也無用。”盛則寧轉過頭,從桌子上琺琅鑲金玫瑰托上撿出了一根樣式簡單的銀釵遞給芩嬤嬤,“就用這支吧,反正我也不用出去見人,隨意一些就好。”

語氣里還帶着一些賭氣。

雖然並無外人,可是皇帝卻會來見她,放着這麼多花樣、款式的首飾不用,只選了最樸素、簡單,這樣的心思還能不明顯?

所謂女為悅己者容,她壓根無意在皇帝面前爭一絲寵愛。

芩嬤嬤出師未捷,見盛則寧心意如此堅決,一下也不好再開口重提,只能順着她的心意,簡單地弄了一個溫婉簡約的半披髮,插上那支銀釵。

鏡子裏的少女滿意了,對她柔柔一笑:“多謝芩嬤嬤。”

她靡顏膩理,清艷脫俗,即便無濃麗脂粉、華貴首飾來妝點,也燦如春華。

芩嬤嬤愁悶的臉被她的笑容也感化了些,慢慢舒展開來,她手指輕柔地為盛則寧整理了一下堆起的雲鬢,感嘆了一聲:“哎,你們這些孩子呀,若是都能退一步,互相成全了對方,世上就沒有這麼多痴男怨女了。”

芩嬤嬤出去后不久,宮婢們就端上了早膳給她用。

五味粥、薑絲肉脯、酥火燒、金銀籠餅、還有應景的重陽糕。

看着重陽糕,盛則寧就托着腮幫發起了愣。

若非謝朝宗從中作梗,她此刻應該已經在盛府的別莊裏,準備過節的東西。

“姑娘可要先用這個重陽糕?這是御廚特意選用上等的石榴子、栗黃、銀杏加上石磨新碾的雲州羊脂米做成的,特供給官家的……”

宮婢見她視線久久停留在插着彩旗的重陽糕上,以為她對這個上心,主動就介紹起來,還專門道:“官家特意囑咐過,姑娘一應吃食都與官家比齊,不得怠慢,官家待姑娘可真好……”

旁邊幾個宮婢一一附和了起來,聲音婉轉,猶如幾隻黃鸝鳥在嘰嘰喳喳,爭先恐後地誇讚起皇帝對她的用心。

她們如此奉承,盛則寧心底也明白緣故。

是把她當作了未來的主子,想着能提前和她打好關係,將來受益匪淺。

可惜,盛則寧領不了她們的好意,也還不了她們的情。

“要奴婢說,從前王貴妃也是這樣備受聖寵,姑娘真的是好福氣……”

還沒正式進宮,就有這樣的殊遇,可見一旦冊封,將來萬千寵愛於一身也不足為奇。

盛則寧聽她們越說越離譜了,竟然把她跟王貴妃比較起來。

王貴妃與太上皇那是青梅竹馬,多年知根知底的情誼,她和封硯哪能比得上,就連封硯的身世她還是一刻前才知道的。

可見,他們二人互相的喜歡都是浮於表,最是虛不可靠。

盛則寧當即就把腦袋轉了過去,靜靜瞧着她們幾個。

那些宮婢察覺出她神色不對,連忙把話題打住了,不敢再過多表現,訥訥道:“姑娘請用膳。”

盛則寧正好也餓了。

雖然心情不佳,可是她還是吃完了一半,宮婢收拾出去后,她就百無聊賴地在殿內晃起了圈。

一邊消食,一邊等封硯下朝。

他總要過來跟她說幾句話,交代一聲打算關她多久吧?

可是一直等到下午,她只等來了九公主,如今的汝陽長公主。

封雅還未出嫁,公主府也沒修好,所以還住在宮中。

她能進到後殿,定然有封硯的首肯在裏頭,盛則寧一點也不意外。

封雅卻隻字不提她是如何進來,一開口就直奔主題,甚是不解地問她:

“你與我五哥怎麼鬧到這樣的田地,若不是我偷聽到的,還不知道你居然就在宮中。”

盛則寧無奈地請她坐下,九公主叉腰立在眼前,像是要找她尋仇一樣,看着怪嚇人。

“興許是我做的不夠好,惹惱了官家吧。”

九公主坐下后,扭着大半身子朝着她的方向,稀奇道:“盛則寧啊盛則寧,從前你不是很喜歡我五哥,非他不嫁的嗎?如今這樣好的機會,你居然不要?”

她皺着柳眉,滿眼的疑惑,彷彿這個疑問不消,她回去也是睡不好吃不香。

在滿上京的貴女中,還會有人不願意嫁給皇帝嗎?

封雅會奇怪也再正常不過,芩嬤嬤、長寧殿裏的宮婢每一個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

就彷彿封硯願意關着她,已經是紆尊降貴地向她示好,而她不領情,就有些不知好歹。

盛則寧看着宮婢們進來斟茶,又目送她們出去,在封雅炯炯有神的目光下,兩手捧起微燙的茶杯,垂眼看杯中清亮的茶湯,慢聲細語道:

“我從前喜歡瑭王殿下,他去辦差我願意等,他有事耽擱我也可以忍,我喜歡他,卻不會強求他,更不會想關着他。”

封雅聽到這裏,也知理虧,把扭過來的身子坐直回去。

“你這樣說,也沒錯啦,我五哥關你起來的確不對……”

封雅端起茶,抿了一口,潤着嗓子,眼睛滴溜溜環顧四周。

長寧殿從前她也來過,所以一眼就能看出這裏與從前的擺設都不一樣了,是很明顯為了人,重新佈置過。

出行吃住都極為簡樸的人能考慮到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可見是費了心思的。

封雅想到自家哥哥的良苦用心,越挫越勇道:“不過,我雖不知道你和我五哥之間發生了什麼,讓你如此避之不及,可既然你都喜歡了那麼久,怎麼如今反倒不敢了?反正都到了這個地步,何不再試試?”

再試試?

盛則寧默了聲。

“你就真的一點也不喜歡他了嗎?”

“不了。”

“你說的真話還是假話?”

“自然是真……”

封雅擺了擺手,像是看不慣她口是心非:

“你真該拿一面鏡子,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敢說你自己都迷糊了,還是不要急着說出答案吧。”

迷糊?

盛則寧往茶湯里看了看自己的臉,可惜瀲灧的水紋讓她的倒影被攪散凌亂,別說神情如何,她就連自己的模樣都看不清了。

九公主前腳剛走,前殿後腳就來了人,小太監是來告訴盛則寧,官家這幾日事務忙,可能不得空過來陪她。

怕她無聊,還給她搬來了一箱書、一箱小玩意以及一隻會說話的八哥。

長寧殿裏總算有個討人喜歡的活物,盛則寧用銀簽逗鳥的時候,想到她爹也曾用過‘事務繁忙‘這個拙劣的借口,逃避和她娘的吵架。

就像是自知理虧,可又下不了台,所以只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假裝有多的數不完的事等着他處理。

“懦夫!”

盛則寧恨恨道。

這隻八哥能上供給皇帝,確實有些本事在身上,這不,盛則寧口齒清晰地剛‘教’它兩個字。

它一撲翅膀,有模有樣得學了過去。

“懦夫!”

“懦夫!”

把盛則寧給嚇了一跳,連忙環顧周圍。

好在宮婢們都知道她不喜歡她們在跟前伺候,都退到了外面去了,沒人聽見這隻八哥嚷嚷什麼話。

燭光在九頭銅鶴台上搖曳,只有她一人孤獨的影子在殿內亂晃。

她睏乏難受,早早就爬到床上。

一夜無夢,睡得極其沉。

幾場秋雨過後,雲斂天末,木葉微脫。

她就沒再見過封硯。

因為皇帝很忙,有時候她半夜醒來挑開窗戶看,還能看見隔着院子的福寧殿裏燈火通明。

人影攢動,似乎有源源不斷的人來了又去,唯有皇帝一人穩坐不休。

她在連日的等待中,聽宮婢誇她新得的裙子、釵環好看,聽皇帝百忙之中還不忘關心她的胃口,及時調整她的菜品,還人從宮外採辦一些她往常喜歡的小吃。

她沒有像最初那樣表示不滿,因為就算她不想聽,下一次這些宮婢還是會忍不住說,就好像看見她‘受寵’,她們與有榮焉。

過了三日,她才收到蘇氏的信。

她在宮中之事沒有公之於眾,所以蘇氏不方便進宮看她,只能寫了一封信寬慰她。

信中說,盛家上下一切都好,她們在盛府別莊上,皇帝派了親衛在不遠處防守,擔心與流民那一夥的人還會出現騷擾。

謝朝宗被他爹狠狠處置了,打了三十杖,估計得安分好長一段時間了。

最後才用詞小心地問起她與皇帝的事,擔心她受到傷害,末了還勸她不要太倔,寧折不屈也不及命重要。

盛則寧不擔心自己的小命,她只是擔心自己在這單調的一日三餐中慢慢被‘馴化’。

每個人都在暗示她該知足,該成全。

她心裏煩躁卻又說不出來的,反倒是最開始的那一股怒氣,在等待中也慢慢磨滅。

她甚至開始反思自己,真的知道選擇什麼嗎?

在長寧殿待的第六天。

福寧殿不再徹夜燈明,恢復了如常的作息。

盛則寧今夜沒有早睡。

她側身坐在窗邊的美人塌上,窗戶支開了一條縫隙,正好可以看見院子的小徑。

今日宮婢在她晚膳時給她送來幾瓶木樨甜酒,她很喜歡,都留了下來。

這便在此,吹着小風,喝着小酒,等一個夜歸人。

其實她知道,封硯那天之後也夜夜都在這裏徘徊,可他再沒有過來打攪她,亦或者是不敢打擾她。

彷彿只要看見她一日日都在,就已經夠了。

可是對盛則寧而言,遠遠不夠。

她不想稀里糊塗地一日日拖下去,她也想知道一個答案。

看見熟悉的身影再次走入視野,盛則寧把手邊的酒瓶一推,跑到房門處,大力打開門。

嘩啦一聲巨響。

無論是屋裏的人,還是屋外的人都被驚了一下。

雲霧籠住半個月亮,彷彿只是一枚弦月。

昏朦的光線映照着萬物,月光下那形隻影單的郎君單衣素袍,疲累的臉上浮現了一些猝不及防的驚與喜。

他的眸光直直望了過來,好像在月下靜待一朵曇花盛放,不敢錯開絲毫,不敢放過片刻。

盛則寧定定看着他的臉,灼.息在喉管里發燙,趁着酒意上來了,她大膽跨出門來。

封硯下意識朝她走近兩步。

屋檐下的陰影罩着她的身影,猶如矇著一層黑紗,看不真切。

可是從她不靈活的動作上還是能瞧出,她像是有些醉了。

封硯輕皺了下眉心,終於提腳快步上前。

盛則寧趔趄幾步,抱住了一邊的柱子,像是光靠自己無法站穩。

“你喝酒了?”封硯走到台階下,停下了,隔着一段距離仰視着她。

今夜晚膳里搭有木樨甜酒,但沒料到她們竟給她喝了那麼多。

站在這裏,他都聞到來自她身上的甜味,熏熏然。

盛則寧點點頭。

不是說,喝醉了的人,是不會騙人的,她特意喝了很多,頭都暈了,肯定醉了。

抱着冰涼的柱子,她語速緩慢地問:

“封硯,你究竟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封硯看着她,就像是突然乾涸的河道,嗓音低啞了下去。

盛則寧以為他沒聽清,有些煩躁,一把將頭上的銀釵摔了下去,滿頭的青絲沒了束縛,猶如流水傾瀉,滑下她的肩頭,隨性之中又帶着些蠱惑,她滿眼惺忪的醉意,逼問道:“對,你究竟要什麼?”

宛若是被蟄伏在夜色里妖魅所惑,封硯一步接着一步,不受控制地走近她,直到還剩下最後一個台階,盛則寧被迫從俯視他的姿勢,慢慢放平視線。

封硯很高,即便站在比她矮一截的地方,尚比她高出一些。

可他的目光放得很低,就像是小心翼翼地試探。

封硯低聲道:“我想要你。”

他不貪心,只想要她一人。

他也很貪心,他想要她整個人。

盛則寧遲緩地朝他眨一下眼,用手捂了下自己的心臟。

好像跳得快了一些,又好像沒有。

她鬆開柱子,兩手朝着封硯撲去。

封硯怕她摔跤,伸手扶住她的手臂,盛則寧趁他無暇旁顧,用力勾下他的脖頸。

灼.熱的唇瓣貼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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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不喜歡你了,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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