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敗俗
在場都是男人,照顧傷重而昏厥的皇帝這項重任便責無旁貸地落在盛則寧肩上。
片刻后,盛則寧想動一動發酸的肩膀。
可失去意識的封硯正靠在她的頸彎處,壓着她半邊的手都抬不起來,她不敢動彈。
封硯氣息起伏,輕拂起盛則寧散下的碎發,讓她脖子處有些發癢。
盛則寧轉過眼,從余光中看見他昏睡中的臉,蒼白的膚色讓他眼下的青黛明顯,乾燥的唇上有脫水的裂痕。
從上京城趕到此處快馬加鞭也要兩個時辰,這一路必然不像她坐馬車那樣‘舒服’。
他一定累了,才會在失血的情況暈了過去,盛則寧又摸到他微冷的手掌,虎口處還有青紫的痕迹,握劍的時候被震傷造成的淤血此刻也十分顯眼。
盛則寧想到他從馬上一人挑起兩三把刀的場面,那砍刀的威力,她見識過,兩刀下去,厚實的木板都變成了木屑。
也虧得封硯力氣大,才沒有被他們的力氣震飛劍,還能抵擋得住那些兇狠的攻勢。
他跳下那刻不知道是否已經想要了要將大嵩的山河交給誰來繼承,才會這樣不顧自己的生死。
盛則寧轉回了視線,憂慮地看着不遠處的禁軍清理、搬運地上的屍體與傷員。
他們要清出道路來,才能把皇帝用馬車帶走。
只是他們人數再多,這一時半會卻也辦不到。
因為還有那麼多受傷的流民在裏頭,他們的進展很不樂觀。
旁邊一個紫袍白鬍須的大臣也急得上火,跺了跺腳,生氣道:“這種時候還管的了那麼多,還不速速把道路清出來。”
盛則寧剛剛沒有認真看,聽見他的聲音才發現身邊這位發散衣亂的老人居然是兵部尚書陳大人。
“是陳伯伯嗎?”
兵部尚書大人抹了兩把頭髮,把腦袋往下一彎,定定看着盛則寧幾息,彷彿這才看清她的長相:“盛丫頭?原來是你啊!我說這官家怎麼這麼心急火燎的要出宮……”
盛大人和兵部尚書為同僚,私下也有過來往,所以互相認識對方家中的小輩,更別說盛家二房只有盛則寧這一個獨出的女兒,那更是備受關注。
盛則寧瞄了一眼仍然雙目緊閉的封硯。
“陳伯伯您怎麼會在這裏?”
說到這個,陳大人就有了一肚子悶氣,倒豆子一般傾訴:“說來也不巧,我手上正好有西涼的軍情要稟告官家,恰逢官家心急要出宮,就命禁軍把我也捎上,好沿路能給他彙報軍情,不耽擱他的時間,你也知道陳伯伯我這把骨頭啊,可脆着呢,這一路險些沒給搖散了。”
說著陳大人痛心地錘了錘自己的后腰,看着她感嘆道:“都說色令智昏,但是官家倒好,一樣也沒落下,軍務也處理了,美人也救下了,老夫甚是佩服啊!”
皇帝是名利雙收,就是苦了他罷了!
盛則寧心裏略感複雜,只能低頭不語。
在過一會,道路清理好了,來了幾名禁軍幫忙把皇帝抬上了馬車,盛則寧連忙跟了上去,謝朝宗也沒有落後。
禁軍統領看他,還沒說話。
謝朝宗就指着一旁的地上,“我吐血了,也是傷員,坐自己的馬車也不過分吧。”
“讓他上來吧,這馬車寬敞。”
盛則寧發了話,統領才沒有說什麼,通知下去一路,封鎖住皇帝受傷的消息,急行回宮。
為了讓封硯躺得舒服一些,盛則寧把幾個枕頭都堆起來給他墊在身後,讓他可以靠在車壁上。
好在謝朝宗為了出遠門,在馬車裏備有上好的金創葯,幾瓶的量都跟不要錢一樣撒在封硯的傷處,好歹是止住了血,但他那猙獰的刀傷,在場的人無人敢動,只能快速趕回宮中,請太醫來處理。
“寧寧,你也別太擔心了,肩膀上並無要害,死不了人。”謝朝宗捂着胸口,有氣無力地說。
盛則寧聽他聲音,這才想起剛剛謝朝宗還吐了血,就問:“你怎麼樣,為何會吐血?”
“剛剛有個賊子逃竄的時候踹了我一腳,可能傷及肺腑了。”謝朝宗扯着唇角笑了笑,“你不用擔心。”
雖然他口裏說不用擔心,可盛則寧還是擔憂地看了他一眼,拿起身邊的桔子遞給他:“疼嗎?要不你吃個桔子壓壓驚?”
“我沒事,倒是你,可有傷到?”謝朝宗幾下剝開桔子,反遞給她,“血味這麼難聞,你定然不舒服,用桔子壓壓味。”
盛則寧沒接過桔子。
車輪恰好碾過一塊石頭,整個車身就猛地顛簸了一下。
封硯的身體險些從車壁上震開,往前栽下去,盛則寧眼明手快把他的身體攔住,費勁力氣才把他扶靠到車壁上,可他沒有靠住多久,身子慢慢又滑了下來,最後腦袋又垂到了她肩頭,沉甸甸壓着。
盛則寧本想把他推開。
但是手還沒擱到他腦袋上就看見他疲倦覆下的長睫隨着呼吸起伏而顫動,均勻的,像是陷入了一個美好的夢境。
她放下手。
算了,就這樣吧,他是為了救她才受了傷,總不能不管他。
謝朝宗看見封硯的舉動,便多打量了幾眼他的眼睛,眼皮的跳動幾乎可以判斷人是否清醒。
他將桔子在手心裏拋了拋,慢條斯理道:“這次事發生突然,你也受了驚嚇,且休息幾日,我們等過幾日再出發也不遲。”
盛則寧眉頭一下就擰起來,正要反駁他的話。
謝朝宗對她豎起手指,比劃了一個禁音。
“這世上除了離開你這件事我不能聽你,其他的事我都會讓你如願,謝家有我大哥即可,所有這天涯海角你想去哪,我都能陪你去,你想離開上京城,我就陪你離開。”
盛則寧知道謝朝宗喜歡自說自話,可他說再多,其實也該知道,經過這一遭,她必定不會再那麼容易上當。
他想將她劫走,沒那麼容易。
不想多費口舌,盛則寧乾脆閉口不語。
謝朝宗餘光瞥見那‘昏迷‘的皇帝眉心的痕迹又深了。
*
因為皇帝傷勢嚴重,不好耽擱,盛則寧等人只能跟着一起進了宮。
在太醫為皇帝醫治傷口的時候,盛則寧被帶下去沐浴更衣。
她身上沾的都是封硯身上的血,此刻已經半干在身上,十分不好受,是以就沒有拒絕。
可她換好衣服正想找人送她出宮時,德保公公卻親自來了,請她去見皇帝。
“官家醒了嗎?”
德保公公紅着眼搖搖頭,抬起袖子還擦了擦眼睛,“官家的傷引起了發熱,現在人已經燒迷糊了,可是嘴裏還在念着三姑娘的名字,三姑娘還是去看看吧。”
“可是……”
可是她如今這個身份不清不楚,去皇帝的寢殿多少都有些尷尬。
德保公公知她心中顧忌,連忙保證:“奴已經安排妥善了,福寧殿裏侍奉的人都會把嘴巴閉得牢牢,保准在裏頭發生的事,一個字也不會傳到宮外,像上一回,三姑娘那般……的事,官家嚴明,倘若走漏隻言片語,都要他們好看……”
德保半是暗示,又像是邀功,把盛則寧勸得動搖了三分。
“官家登基這麼久,身邊還沒有半個知心的人,唯有三姑娘與官家還熟稔幾分,奴這不是也再找不到旁的人了嘛……”
“他有沒有別的人與我有什麼關係?”
德保公公拍了拍自己的嘴,“是奴多嘴了,說錯話了,三姑娘自是不在意這些,但是官家實在是可憐,宵衣旰食,起早貪黑,上一回的風寒就還沒好全,這不中秋宮宴上太過高興,又多喝了些酒,這病啊纏綿不去,調養這些日子才有了些起色,哎……今日又受了這傷。”
“好了,公公不必多說了,我去還不行嗎?”盛則寧咬了咬唇。
德保公公馬上將臉色的哀怨一掃而光,快得比翻書還快,讓盛則寧都難免起了上當受騙的心思。
“三姑娘,這邊走吧。”
盛則寧是頭一回來福寧殿,皇帝的寢宮。
一整面深色的寸金木,雕以繁複的花紋,好讓名貴的寶珠能鑲嵌在其中,即便不點上燭火,也有幽幽光亮。
沒有金碧輝煌,只有低調奢華。
盛則寧走進寢殿,才發現德保公公的‘妥善’安排就是福寧殿裏沒有人。
簡直太不把她當外人,若她心懷鬼胎,傷重又高燒不退的皇帝在她手中,豈不是一塊砧上魚肉,任她宰割?
往裏面走了十來步,從屏風的右邊穿過去,才到了封硯躺着的地方,他身上蓋着薄被,似乎還睡着。
旁邊的銅架上放着盛滿水的銅盆,床邊的小几上放着湯藥和熱水。
盛則寧回頭望了望身後,尋思着,德保公公這是把喂葯的活扔給她了?
寂靜的寢殿裏只有蠟燭燒得噼啪的響聲,盛則寧在原地想了片刻還是抬腳走到封硯身邊,觀察了一下他睡着的臉。
已經有人把他臉上的血污擦乾淨了,那張蒼白的臉上越發顯得眉如濃墨,俊朗的五官在柔和的燭光下好像是紙上精心勾畫的佳作,一筆一畫都是恰到好處,生在盛則寧喜歡的點上。
她起初何嘗不是對他見色起意,到後來又被他清貴自持的樣子所迷惑,才逐漸一步步陷入自以為是的思慕當中。
怪他嗎?
怪過。
若是他一早就明明確確地拒絕了自己,她也不會錯把他的將就認作是喜歡,不會把他的容忍當做是包容。
他們都是生在了不合適的時機,在一個不合適的位置,被迫糾纏在一起。
可是如今,他們都稱心如意,得到各自需求到東西。
皇位與權位,她一個都沒有興趣。
所以,也該允許她退場了吧?
從水盆里絞乾一條白巾,盛則寧走到床邊,正要覆在那光潔的額頭上,尾指不小心先點了下去,指下的肌膚並不滾燙,反而微微發涼,是很正常的溫度。
她動作一頓,不信邪地把白巾挪開,用整個手掌覆了上去,只是片刻時間,也足以讓她探明。
真的一點熱也沒有。
盛則寧馬上就反應過來,什麼發燒昏迷,全是德保公公誆騙她的!
她心裏直呼上當,白巾也不必覆了,她把身子往後一撤,就打算把這無用的降溫之物扔回它該去的地方。
可她還沒等扭過身,躺在床上的男人忽然就坐了起來,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嚇得盛則寧手一松,白巾直接掉到了腳步。
“則寧,你去哪?”封硯眉心蹙起,聲音急切,就彷彿以為她要離開。
盛則寧愣愣看這‘垂死病中驚坐起’的男人幾息,目光才從他那張繃住表情的臉上往下挪了挪。
太醫給他包紮傷口的時候將上裳盡數除了,如今他更是赤.條條着上半身,只有條裹傷口的繃帶橫過胸膛,勉強遮住了些許肌膚。
但這根本無濟於事,在明亮的燭光當中,一眼就讓人看了個分明。
封硯看着不是身形魁梧之人,但身上卻生得精瘦又結實,寬肩窄腰,肌肉線條流暢,又蘊含著力量,就好比現在他一用力扯住她的手腕,那血管就猶如游龍在臂膀上鼓出。
克制卻用力。
這個畫面讓盛則寧一口氣血直衝上了天靈蓋。
那個素來看重衣冠整齊、一絲不苟的瑭王殿下去了哪裏,封硯這殼子裏莫不是換了一個人?!
他怎麼能、怎麼會如此傷風敗俗地在人前敞胸露肉。
盛則寧下意識就用力扯過自己的手腕,想要後退了,封硯並不想拽傷她脆弱的手腕,於是就順着她後退的趨勢從床上半抬了起身,那薄被從他腰間一路往下,眼見就要徹底掉下去了。
盛則寧剎那就面紅耳赤,忙不迭把眼睛緊緊閉上。
救命。
她眼睛剛閉上,感覺握住她的那隻手猛顫了一下,就聽封硯悶哼了一聲,好像是痛極了。
想起他肩膀上的傷勢嚴重,盛則寧馬上想到,必然是這大動作扯到他的傷口。
她顧不上許多,眼睛一睜,雙手上前,及時撐住他痛得痙攣下落的身體。
微熱的肌膚貼在了她的身上,讓她心臟猛跳了兩下,耳朵尖熱得生了痛,就像是被燭火近距離烘烤着。
“官家小心。”
發熱雖然是假的,可是他肩膀上嚴重的刀傷卻是真的。
連封硯這般內斂自控的人都無法控制的痛,必然是他難以忍受的痛。
盛則寧想起刀落下來的時候,封硯義無反顧地用身體護住了她,這才使她毫髮無傷。
心裏軟下去了一塊。
本來是撐扶在他身側的手,輕柔地環了過去,在他後背輕輕拍了拍。
這才發現他肌肉都緊繃後背上皆是冷汗,沾了她一手。
就為了拉她這一下,他便吃了這麼大的苦。
盛則寧對他又是憐又是氣。
早一點,若是再早一點,他能有這十分之一的心待她,他們也不會走到如今的田地。
可現如今他再好,盛則寧也不敢要。
她從前的勇氣早已經一次次失望中磨光了,要如何再去面對成為帝王,將來還會三宮六院的男人,去瓜分那被切的七零八落的心。
她不敢了。
“則寧,你怎麼來了?”
冷汗從他的額頭滾落,沾濕了他的臉,就連脖頸上都很快遍佈了汗珠,蹭到了盛則寧的臉頰上,汗.津津、濕.淋淋。
盛則寧正想道出這是德保公公幹的好事,就聽見封硯喘着氣,虛弱地道:“我還以為又是一場夢。”
“自然不是夢,官家既是為我受傷,臣女理當來奉葯侍疾。”盛則寧想要抽身,卻發現早已經被封硯反客為主,單臂橫於她的后腰,把她抱進懷裏。
“這些事有宮人做就可,你非我妻妾,哪有奉葯侍疾的道理。”
他這話聽起來像是帶着一些埋怨,盛則寧沒聽真切,也不敢輕信。
堂堂帝王怎會委屈小心。
盛則寧當即順着他的話道:“官家所言極是,臣女此番是逾矩了。”
耳邊重重抽了一口氣,像是對於她這個回答有些氣惱了。
不過他也沒有揪住這個話題不放,而是改問道:“你今日當真是與謝朝宗約好,要一起離開的嗎?”
“自然不是。”盛則寧一口否定。
“是嗎。”封硯的聲音帶出一股輕鬆的輕嘆,手臂又將她的后腰往使了點勁,把身體的重壓都不由分說地加諸在盛則寧單薄的身體上。
盛則寧不堪重負,只能用手抵住他的身軀,可那又濕又滑,難以受力。
她只能咬緊了牙關,費力地憋出一句話。
“不過……出門遊歷確為我所願,日後有機會臣女還是會去的,此事與謝朝宗無關,是臣女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