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間最累讀書人

第四章 世間最累讀書人

律西州旭日初升時,外面有副將進來呈信:“將軍,南陵州來的飛鴿傳書。”

許第淵接手過來,取了箋,箋上寥寥兩字:君安。

“律國病入膏肓,唯有十萬頭顱血,可將乾坤力挽回。離開律都,可避其鋒芒,運籌兵馬。”離開律都時,摯友兼南陵州州牧林木森與信道。

律國南陵州為律國南部大州,一江之入海口處,繁華商埠,地方數百里,物華天寶。前人留詩篇: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旬日前南陵州牧林木森收到西北尺素:時國存亡之秋,痛國五十年朝荒政廢,賢人忠志入昭獄,奸佞邪祟升高堂。百姓不堪賦稅,一年辛勞銀錢入了官吏囊,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律都城內凍斃餓殍尚不計其數,況千里萬里之民乎。國之膏肓,擢髮難數!時有流民暴起,肅濁氣建新國,然律國之精銳,掌於王公之手,江湖有志之士如以卵擊石,泥牛入海。吾輩身為國之士,痛惜於此,豈能坐視不理!為兄兵起旬日之間,生死勿論,唯慮南海烏國狼子野心昭昭,我北國燹火狼煙起,烏軍百萬轉瞬撲南陵。半年之期,兄必滌盪魍魎,南下掃寇,君可謹記,南陵不可失。

數百年去前有位縱橫策士,滿腹韜略經天緯地,以“利”字為引,將天下玩弄於唇舌之間,最好撥弄天下局勢,可讓帝王朝為君昔成囚,可讓大國春為霸秋成奴,百年間,搞得天下紛亂如麻,於是自封其號:竊賊。“彼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

後來歸入了天吟,遂偃旗息鼓,不再興風作浪。可人不在天下,天下卻有他埋的禍根。那縱橫大家曾在與南陵州隔海相望的烏國留言道:烏國欲強,滅律無他。

如要強大,唯有吞併北邊的律國。八字箴言,烏國奉為圭臬。烏國是個島國,與律國想比,可謂彈丸之地,但是人口繁多,有舉國尚武,軍力可入世界一流。狹小領土顯然不足以支撐貪婪的野心。北上擴張,逐鹿中原成為一代代烏國人至死不渝的信念。只不過律國是新紀以來的老牌大國之一,歷史上烏國經濟、科技、文字、文化、社會等等皆拜律國為師,烏國想以蛇腹吞象,委實有些痴人說夢。但近半個世紀以來,律國幾世昏君,國內凌亂不堪,烏國的機會便來了。

這就是那個自號竊賊的縱橫家厲害之處,絕跡數百年,風雲依舊在他掌間。許多年後,人們才知道,原來那個竊賊不是被天吟降服,而是他本就是天吟的人。

新紀944年春,律西王引兵十萬向東,因為皇庭失民心,大軍過處勢如破竹,唯律都城鏖戰數月久攻不下。

彼時的南陵城,正遭受密密麻麻的烏國大兵啃噬。屍橫無數,城還在。

流國朝堂,有個持旄節的中年使臣緩步登堂,一少年公子雙手捧紫檀匣,從容相隨。一番客套后,使臣表面了來意,律國內憂外患,欲求流國予財貨以負高昂之軍資。烏國地狹,不足律國十分之一,然人眾極多,與律國不相上下,然烏國民富軍強,放眼天下都是個奇迹之國。

錢能解決的事情,流國從不在乎,可真要花錢打水漂,那也是萬般心疼的。流國一大臣在使臣表明來意后質問:“流國與諸國交善,足下是要陷我於泥沼之中?”

“諸國交善?這位大人用詞好啊!天下如巨人,貴國處於腰腎之地,腰腎者,藏錢納精之地。東西大洲千萬里來往之唯一通途,過路關稅,流國十剝其二,吾周遊列國,商賈念此可是好不痛恨。這可不叫交善。”使臣沒有繼續呈口舌之爭,打斷還想說話的眾人,“夫天下動蕩日久,如此要地豈非無人覬覦?然能免於禍亂,何也?”

眾人語遲,客套話都不想說,因為答案只有一個,大國庇佑和律國屏障。而律國半個世紀以前,也是強國之一,煙洲妄圖染指流國,必定要兵過律西,而律西鐵軍,成名已久,自然不敢貪圖流國。諸子百家中,流國罷黜百家,獨尊縱橫。那竊賊的縱橫策士,教天下苦不堪言,對自己的母國倒是不錯,正是他遊說各國,換來了萬國與流國交善的太平局面。

單靠大國庇佑,顯然不足以維持長久太平,流國真金白銀賺得盆滿缽滿,但流入天下大國權臣之數目也有山高。

使臣接著說道:“律流毗鄰,友好往來千年,烏國擴張之野心昭然若揭。烏國人什麼脾性,諸位應有所耳聞。不講倫理綱常,不念仁義禮信,獨尚軍國,烏國南面諸多島國,被攻陷后皆將其屠城滅種,慘絕人寰。律國破滅,於流國如嘴之唇亡,齒焉能不受寒?”

“律國這麼大個國家,湊筆軍費都這麼費勁嗎?”尊上人終於開口。

“出征前我等建言加稅,吾主曾言‘中原百姓尚易子而食,何況邊陲苦寒之地,實不忍再加稅賦。’律國罹難,還望陛下施以援手。”

“朕想知道你怎麼不去求中原那些大國?”“求”字,讓使臣心裏如蟻附。

“他們插手,律國被洗劫一空不說,以後只會成為傀儡。律國國力耗盡,他們再以正義之師進駐,天下也就少了一個強國。只是陛下,律國衰竭,流國當如何?”

流國《稅法》以資產將人分幾個等級貧民、中農、地主、商賈、資本家,貧民不用交稅,後面幾個等級逐步加重,資本家擁有諸多產業,一家之財,可抵一個細碎小國,其賦稅之重已達六成。而關口路費收入核心掌握在國家手中,是故流國沒有出現根深蒂固的世家權臣,壟斷國家經濟。更重要的一條是,每逢需要國家需要大筆資費時,這些資本家必須支出一部分費用,雖是一部分可需要他們時,那必是黃金十萬兩起步了,所以這朝堂之上齆聲齆氣不曾斷絕。

砰的一聲引眾人息止,是那捧匣少年以匣撞地。接着右手指宧方,千重山巒,乃律國西郡。“諸位不願,那便是宣戰咯!我律西三萬鐵騎從高處涌下,流國能擋否?”魚死網破之言,擲地有聲。

流國朝堂上的人哪個不是腰纏萬貫,可戰事一起,那白花花的銀子流水一般出去不說,兵燹肆虐,斷了財源那就悔之晚矣,這些老爺們念此無不心膽觳觫,哪裏還去擘畫律西州是否是真有三萬精銳鐵騎,還是僅剩三千虺尵疲旅。

“此我律國王劍,願呈流君,以結與國之歡心,交永世之安好。”少年打開匣子說道。

劍為百兵之君,歷史源遠流長的王朝,多喜供奉象徵王權國運的寶劍,往往為國君持有。許第淵出律國時,老皇帝笑言:“你老子無能,荒淫半輩子,無力改變朝局。你弟弟是和朕一樣的蠢貨,臭王八羔子,被操縱成大國的棋子都不知道。王劍、能臣、兵權,都給你了,律國以後如何,你自己看着辦吧。”

傳承之事,老皇帝終是沒有糊塗,朝廷大權為他國暗子所掌控,腦子不靈光的傀儡,又能做些什麼呢?

厲害曉明,強弱並施,流國應允。

回程路上使臣笑:“公子這牛,吹得夠大的,稍加分析局勢,明眼人就能看出來。”

“可畢竟沒人拆穿不是嗎?”

“能看出來的是聰明人,聰明人都不會當這出頭鳥。流君有意相助,再出言想阻,必犯三方之怒。”

“一是讓皇帝下不來台,二是我律國報復,三是?”

“你以為那些大殿上那些唯唯諾諾的鐵公雞真的是豬腦子?一個個的雞賊着呢,一旦有人出頭,他們還不推波助瀾往死里整,方便奪其產業。”

“這麼說豬是不是不太好,豬其實機靈着呢?前短時間王府豢的豬跑了出去,山裡閃轉騰挪,我們三兄弟從旦生圍追堵截到日跌,愣是沒抓住,哈哈。”

“豬狗不如?”

少年公子狂笑幾聲后,忽而皺眉,心念:也不知大哥和父親在東邊生死如何,小弟和薇姨去往雪國路上可還順遂?

到了律西城外,使臣分道往東。

“您不回律西?”

“我是讀書人,愛好弄劍。上京城耍耍劍去。”暮雲叆叇,蒼天杳杳,一人背影遠去,沒有馬蹄噠噠。只念着詩,“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雲間連下榻,天上接行杯。”詩念完,沒有回頭只招了招手,隨之一躍,尾跡拖曳出白色的光,消散雲層間。

少年響起當年與他初見,他說:“我叫雁引愁,是個讀書人,愛好弄劍,從今天起老子就是你師父兼大哥。”

少年雙手放在嘴邊,使勁吶喊:“師父,此去路遠,慢點走啊!”

後世汗青《律史·名臣錄·劍君傳》:雁引愁,律西州人…少好劍,而家族迫之讀書,師從陸行穩。科舉中探花,授翰林編修,性散漫,與同儕不合。律東水患,時皇帝建高樓摘星,規勸朝奏九重天,夕貶律東,治水有功,然期間不事權貴,再左遷律西冚縣理蝗災,又成…凡事功十七件,國家有事,奔波千里任勞任怨,飛鳥盡則弓藏,始終不得朝廷重用。后棄官修劍,明威帝三顧請出為幕府,聘為文政帝之師。

新紀944年,出使流國,籌軍費黃金百萬兩。時京城數十萬大軍鏖戰,明威帝危,揮長劍從天降,人間聖境客,劍氣如長河,孤身斬敵三千三,逆轉戰局,力竭為萬仞刺死。衛國而死,明威帝追謚文忠。生不知名,死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簡策,斯為美也。

人間有功德,山水養聖人,一生為百姓思慮的良臣,從容赴死。而律國的災難才剛剛掀開序幕。

“陸夫子,讀書人果然的活得很累啊,下輩子不讀書了,放牛多好。”中年儒士憶回過往,死前感嘆。

有位大儒路過律國山村,村口有個整日望着外面的孩子。

大儒問道:“想出去看看?”

“嗯。”

“跟我讀書,可擺脫命運,但是會很累。”

“比種地還累嗎?”

“讀書人肩負世人所願,所以很累。但是呢,讀書人也可最洒脫。”

孩子當時不解其意,直至今日慷慨赴死,彌留之際,頓悟:“如此亂的世道,我依舊瀟洒如風呢,想死便開心死了!陸夫子,弟子這麼多書,沒有白讀。臭小子,好好讀書啊!”

遙遠之外的許政似聞聖人言,掩面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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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人間大道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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