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謝公

微涼的夜風中，張顯低低地講着謝公的故事，無波無瀾的語調中凝聚着一個人顛沛流離的一生。

謝公名叫謝景山，原是縣裏的仵作，一雙巧手斷陰陽。年少輕狂，意氣風發。甚至曾在公堂之上拿着驗屍結果怒斥殺人者，好不風光。

在這個時代仵作是不入流的賤籍，謝家世代如此，靠紮實的技術給許多懸案、冤案找到關鍵線索，且他們家性格剛正，也因為不願作偽證被人打壓過。

幾代下來，竟積了不少人情功德。甚至逢年過節還會有記恩的人上門送送年節禮物。

到了謝景山這一輩，也繼承了家業。

但此人比起他的父輩來說更有野心，此人進過私塾，讀過一些書，不甘心只是成為一個平平無奇的仵作，他頗有格物致知之志，生平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把自己家裏幾輩積累的技術總結編纂成冊。

在李衍看來，這已經不是仵作了，是這個時代的法醫學開山祖師了。

但欲做大師，必有試煉。

有一年縣裏大戶的廢物兒子，強娶了鄉裏面有一家人的女兒當小妾。但是後來人玩得花了，過門不到一個月，把那可憐的姑娘給弄死了。

那大戶的兒子把人從後門抬了出去，又給他們家送了幾兩銀子，就打算擺平了這個事情。

當時正遇到謝景山和他爹在那個村子裏拜訪親戚。聽見有人嚎嚎大哭，便和家人一起過去看。

那家人不懂是非，看見縣裏的管家大爺帶着人過來慌了，明知道自己家姑娘的死有蹊蹺，但也不敢多說。

姑娘的娘哭哭啼啼，她爹坐在牆角一臉無神，這個家看着就這麼毀了。

但謝家是什麼人，兩父子一眼看去，就知道這姑娘是被人折磨而死。

謝景山當場就要站出來，但是他爹拉住了他。

這和其他案子不一樣，出嫁從夫，而這姑娘連出嫁都算不上，只是個妾，便是這樣被弄死，無人告的話，也就是賠幾兩銀子了事。

而看這家人明知道事情有異也不出聲的樣子，便知道他們不打算追究了。

謝景山他爹看過太多苦難，也不想自己兒子卷進去。

但謝景山不同，他自小有一種剛直之氣，更是看不得這些不平事。

當晚，他便乘着他爹不注意溜了出去，他去到白日那個姑娘家，誰也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第二天，便見他帶着那對夫婦站在了縣衙門口。

後來，縣令以需要搜集證據為由延期判案的時候，謝景山他爹便知道事情糟了。

當晚，謝景山他們一家都被抓進了大牢，第二天升堂的時候，那家人站出來作證，說是謝景山威逼他們去告官訛錢。

大堂上，謝景山目眥欲裂，那家人頭低得快要到地上，不敢看他。

許多年以後，謝景山才知道那個大戶是朝中某個侍郎的遠房親戚，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謝景山他爹為了給他抵罪在牢裏自縊了。他拖了世交的主薄去和縣令說情，用自己的一條命和所有的家產，為兒子的年少輕狂付出了代價。

謝家幾代單傳，他娘也早過世了，家中本就只有他和老父相依為命。現在他爹也沒了，謝景山便成了真正的孑然一身。

他永遠記得那一天，他把他爹的屍體從大牢一路背回家，老頭乾癟的身子竟然壓得他直不起身來。太陽在天上明晃晃的，卻照得人眼前一片黑暗。

路過好多他認識的人家，那些他被他爹拎着喊過大伯大娘的人，

都躲在門后，好像沒人在家一樣。

之後的謝景山還去埋伏過那家大戶，卻被人家的護院打得斷了一條腿，他躺在路邊，動彈不得。

他想就這樣去了罷了，他太年輕了，沒有積累，什麼也做不了。他只會當個仵作，還是個天天想寫書立傳的不務正業的仵作。

謝景山閉上了眼。

他是被疼醒的，醒來的時候，謝景山看見了杜大夫，那個時候杜大夫也是個年輕小伙，他乘着夜深，把謝景山拖回了家，又把他包成了個粽子。

大家都是一個縣的，誰不認識誰呢。醫者仁心，總是不忍心見到苦難。

年輕的杜大夫見他不配合，了無生意的樣子，跟他說了一句話“活人才能報仇，你把自己折騰死了，你家的事再也沒人管了。”

那天晚上，杜大夫聽見房間裏響起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後來，謝景山傷好之後，便拖了遠親找了個義莊的活一直幹着亟待後來。很多年過去了，誰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這場仇，但也不會有人問他了。

拿着驗屍結果在公堂上怒斥殺人者的謝景山已經死了，活下來的只是一個生活在角落裏、陰暗處，蟄伏着等着報仇雪恨的老頭子罷了。

李衍聽完故事，很久都沒人說話，他們慢慢地往前走着。他心裏感覺有什麼梗着。

在現代多的是維權的途徑，而在古代，小人物的命運在制度面前便如塵埃一般。

“那個縣令現在還在嗎？”李衍問道。

張顯的聲音聽不出情緒“那人攀上了侍郎的路子，又過了這麼些年，估計早就當大官了吧。”

“杜大夫和謝公之間的淵源竟然這麼深，那他還會幫我們嘛？”

“他既然答應了，這事便沒問題了。你想想他這一輩子，最恨的就是人家作假矇騙，用這些陰私手段害人了。”

“其實他估計也想洗刷杜大夫的嫌疑吧......”

二人走回村子，已經半夜了。到了李衍家附近，隔了老遠便聽見二狗的叫聲。

才開門，二狗便撲上來，李衍險險接住，便見它嗅來嗅去，彷彿一個查崗的媳婦。

二人吃了飯，商量好明天由李衍去和里正請個假，張顯在村子裏等官府的人來，順便跟張平父母商量驗屍的事。

張顯回家后，李衍躺在樹下的搖椅上思考最近發生的事，想着想着又想起謝公，他嘆了口氣。

滿天的繁星亮得璀璨，但沒有哪一顆是為這些在紅塵苦海中掙扎的人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