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文章司命
道可道，非常道！狂可狂，非常狂！一開始，誰都沒有資格狂。還沒有資格狂，就輕率地狂了，是輕狂。沒有資格狂了，還在狂，是抓狂。清一色的狂，是清狂。虛張聲勢的狂，是張狂。稀疏偶爾的狂，是疏狂。喪心病狂的狂，是病狂。兇猛強悍的狂，是凶狂。粗魯愚妄的狂，是粗狂。自己本不想狂，被別人逼狂，是癲狂。自己本不敢狂，被別人逼狂，是猖狂。狂態發作，謂之發狂。狂而不發，謂之狂，是狂的最高境界。想狂就狂，不想狂就不狂，是佯狂，狂到了極致。不想狂就不狂，想狂也不狂，是戒狂。狂到感覺不到狂，是痴狂。狂得沒感覺了，還要更狂，是驕狂。別人狂別人的，自己狂自己的，是狷狂。別人都不狂，自己一個人狂，狂到發瘋為止，是瘋狂。從不狂到狂，大有長進。蓄勢待發，狂到一定程度，自然是要發狂的。從不狂到發狂、輕狂、疏狂、張狂、癲狂、猖狂、凶狂、粗狂，有蛙跳式的長進。從狂到清狂、狷狂、痴狂、佯狂、驕狂、抓狂、病狂、戒狂，更是一路凱歌的突飛猛進。倘若狂得太徹底了，狂到瘋狂的地步，以後就只能發發瘋，不能再發狂。從不狂到狂，從不會狂到很會狂，眾生各種狂，各有各的狂法。昔有少林十八銅人，今聞翰林十八狂人，各有各的狂態。阮藉的狂：“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謝靈運的狂：“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陶淵明的狂：“掛印而去，歸去來兮？”賈誼的狂：“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王勃的狂：“卿灑潘江，哥傾陸海，贏爾！”李白的狂：“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杜甫的狂：“慾壑難填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李商隱的狂：“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柳永的狂：“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蘇軾的狂：“飲中真味老更濃，醉里狂言醒可怕。”辛棄疾的狂：“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唐伯虎的狂：“大明門外朝天客，立馬要聽第一聲！”徐渭的狂：“莫訝春光不屬儂，一香已足壓千紅！”鄭板橋的狂：“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莊周的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屈原的狂：“舉世皆濁，唯我獨清！眾人皆醉，唯我獨醒！”錢鍾書的狂：“一個人到了二十歲還不狂，是沒有志氣的；到了三十歲還狂，是沒有出息的！”王泰來的狂：“天下第一算老幾？比不上天上第一！”天狂有雨，人狂有禍。沒有最狂，只有更狂！陶淵明止於狂，杜甫止於發狂，李白止於驕狂，莊周止於佯狂，賈誼止於癲狂，阮藉止於猖狂，謝靈運止於張狂，李商隱止於清狂，辛棄疾止於凶狂，錢鍾書止於戒狂，王泰來止於粗狂。王勃止於輕狂，天妒英才，他還沒有狂夠，就英年早逝了。屈原剎不住地狂，發瘋以後，沒法再狂。柳永止於疏狂，正是“疏又何妨、狂又何妨”！蘇軾止於痴狂，“老夫聊發少年狂”，老年痴獃都不妨礙他的狂！徐渭喪心病狂，成了自殺狂。唐伯虎止於抓狂，浪言幾句順口溜，瞎掰幾首打油詩，辱沒了狀元之名，他沒甚麼好狂的！鄭板橋止於狷狂，敢問：“難道天公，還鉗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上天欲其滅亡，必先令其瘋狂。王泰來戒驕戒躁之後，仍需戒狂戒傲。但狂的感覺實在是好，戒了可惜。狂癮複發，王泰來口出狂言：“李白有多狂，杜甫就有多狂！李白、杜甫他們有多狂，
敝人就有多狂！敝人不是李白那樣狂，也不是杜甫那樣狂，敝人是李白、杜甫他們那樣狂！李白不是敝人這樣狂，杜甫也不是敝人這樣狂，李白、杜甫都不是敝人這樣狂，敝人在戒狂！”
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
以詩為鑒，可以辨雅俗。
詩人做了好詩，會產生兩個願望。一是逢着紅顏知己，演繹出一段千古佳話，例如崔護的《題都城南庄》。二是逢着采詩官，演繹出一段千里馬遇伯樂的傳奇。采詩官是周朝特有的官職，採集完成《詩經》后，采詩官使命結束，功成身退。采詩官離開歷史舞台，引無數英才競折腰。其中，白居易對采詩官的眷念最是情真意切，有《采詩官》一詩為證。
在東方，詩人帶着好詩下凡。王泰來搭乘月光女神常羲的座駕轉世，常羲的小女兒駕車送行。八駿在天穹上駛過，月車歷經重重險阻，情形就像法厄同的遭遇一樣。太陽神告誡過，航線上到處都會發生空難。空姐駕輕就熟，她縱橫馳騁，闖出許多星座，先後戰勝了金牛、人頭馬、斯芬克斯、天蠍、巨蟹，迫降在華夏大地之上。臨別贈言，空姐說道：“花前月下酒後，詩情畫意最濃。日後但凡春暖花開、月明星稀時，你就出門走走，也許能逢着采詩官。”王泰來謹遵鈞旨，時常對月懷遠、把酒臨風、淚眼看花。多年過去，采詩官沒有現身。
在西方，詩人帶着好詩升天。田納西有一個叫做畢林氏的裁縫，她的成就讓荷馬與莎士比亞都望塵莫及。可是她到死都不受待見，除了鄰居，她沒有其他讀者，而那些讀者又都是傖夫與村姑，只拿她當笑柄。每逢村裏有紅事白事，村民們便把畢林氏拉來活躍氣氛。最後一夜，畢林氏病危，村民們也不放過她。他們把畢林氏拽出去，給她披戴上鳳冠霞帔，讓她騎上木杠，抬着她遊行示眾。村民們跟在後面，浪聲浪氣念畢林氏的色情小黃詩，戲謔個沒完沒了。不到天亮，畢林氏就死了。在人間沒有得到回報的人，到了天堂，一定會有公道的待遇。畢林氏死後升天，地位在荷馬與莎士比亞之上。
東方人會以為這是馬克吐溫的無稽之談。其實在中國又何嘗不是如此？清朝的賀雙卿，就是中國版的畢林氏。蘇惠的通俗名氣不如詩仙詩聖的大，然而就憑一篇《迴文璇璣圖》，她成了天上的女詩神。一代女皇武則天組織上百號才女研究，從841字的《迴文璇璣圖》裏破譯出兩百多首詩來。
這一日來到魯縣，王泰來在一笑樓逢着一個著名采詩官，上前攀談。言語中，采詩官問王泰來有些甚麼履歷？王泰來告訴采詩官，他曾經在某府上做西席，教過公子王孫。采詩官又問王泰來畢業於哪所學院？王泰來如實相告，上過嫏嬛學院。采詩官要文憑看，王泰來拿出詩文呈上。仔細看一個人出醜，是對他的懲罰。仔細看一個人獻醜，就是在懲罰自己。人這一生最大的慈悲，就是在饒了別人的同時放過自己。采詩官刷刷刷翻完，不見印章，說是假文憑。王泰來正要回答采詩官，這是真才實學，豈能有假？此時，一公子突如其來，采詩官兩眼放光，笑容可掬，起身迎接。王泰來不堪冷遇，識趣地走開。
對市井失望，王泰來想起陶淵明、孟浩然等人，於是就去搜山。在木鐸的召喚下，王泰來尋到野渡口來，又聽見有人吟哦韋應物的《滁州西澗》。王泰來凝神屏息聽完，走上前去，拜見一位年過花甲的長者。這位長者反應冷淡，還刻意收起木鐸。王泰來毛遂自薦，呈上幾頁手稿，希望這位采詩官能夠不吝賜教。這位采詩官拿了手稿過目，連連叫好。末了，他卻顯出十分痛苦、萬分悲愴的神色，說道：“慚愧!今日有負厚望!感謝你讓老朽終於下定決心退隱山野。”說時，將木鐸扔進河裏，那河水彷彿更加湍急了。
王泰來很惋惜，說道：“先生這是何苦!我水性不好，在此徒生望洋興嘆之感，告辭了！先生保重！”
望着王泰來漸行漸遠，他的背影終於消失在如血的殘照里，采詩官這才自言自語道：“只有經過苦難的洗禮，才能被生活淬鍊出來。去感謝那些埋沒你的人吧，他們都為你的豐碑奠了土！”
後來有個市井之徒龐舉烹魚，剖出這個木鐸。仗着這件法寶，龐舉搖身一變，成為文章的司命、人物的權衡，攥一把窮酸秀才在手裏玩弄着，拿捏得死死的。
有些賤人偶然翻身了，更是把人不當人看，要特別藐視曾經的同類！
經人介紹，王泰來也到魯庄咸亨酒庄一個雅間聆聽龐舉說教。龐舉對詩文不甚了了，卻對詩人不吝賜教。此君又高談闊論起來，說道：“詩要做得豪氣衝天，必須學李白喝酒，喝出海量來，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否則，人家就說你沒有器量，成不了大器！”
大家都努力參悟龐舉的奧義，有人回話道：“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龐舉道：“對，對！彼君子兮，不是吃素的！想當年兄弟初入翰林時，還喝不了酒，有幾位老兄欺生，想搞我。人貴有自知之明，別看我平時想入非非，但是在關鍵時候也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的酒量。那天，我倘若不收斂窮書生裝神弄鬼的德性，肯定現形出醜了。當時，我急中生智，不跟那人賭喝酒，反而跟他賭吃肉！我叫了一隻彘肘，像鴻門宴上的樊噲一樣有肚量。那人不敢硬撐，向我道歉。又奉上兩塊束脩，算是賠禮！”
王泰來默默聽着，突然感受到孫悟空大叫妖怪時的那種“一吐為快”！
龐舉接着道：“此事過後，我深刻感悟到，百無一用是書生，有時候還不如做個酒囊飯袋實在！當然，這是氣話，文人嘛，牢騷太甚，愁腸欲斷，你們肯定能理解!在這個鬼地方，前途渺茫，有時候不得不借酒澆愁。酒逢知己千杯少，來，我敬大家！為今日遇到好兄弟，幹了！”酒是用嘴巴喝的，嘴巴慣會騙人，酒量也就是騙人的。酒要喝進肚子裏，肚子沒法騙人，酒量也就騙不過人去。飲罷，龐舉咋舌說酒話道：“看着兄弟們一個個超凡脫俗，我這個酒囊飯袋真是既高興，又恨自己把持不住。但是，為了給兄弟們打拚出一個寫詩的氛圍，被紂王扔進酒池淹死，我也在所不辭！”
大家連說理解！為了博得此君青睞，大家都裝出一個洗耳恭聽的神情。
龐舉又道：“擰着那兩塊束脩回家后，我請了幾個窮酸朋友小酌。大家都知道的，孔夫子尚且有三月不知肉味的窘迫。我不可憐那些窮酸朋友，誰又會賞他們一口吃的！文人不忌諱說窮。我現在也很窮，變賣家產，籌款入京謀事。現在，我暫且賃室寄居此地。敝處還有兩個房間，有不嫌棄的，收拾收拾，搬過來同住，彼此做個患難之交，閑暇時候也好交流！”見王泰來是一個外鄉人，龐舉目光定格在他身上，看得他心裏發怵。
良禽擇木而棲，王泰來回應道：“這個怎麼好意思叨擾？兄台錯愛了！”
龐舉道：“文人不要指望誰錯愛誰，同病才能相憐！你別看我在人前風光無限，其實也非常窘迫拮据。為求上進，我現在已傾盡所有鋪路搭橋！咱們真是貧賤之交，我最看重交情了。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何愁沒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水泊梁山那些莽夫尚且能做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好兄弟，咱們知書達理的書生反而不能產生偉大的友誼么？這位兄弟是大地方來的人，必定會有真正能讓人大開眼界長見識的東西，我很期待！”
人一缺錢就像渾身大出血一樣，捂住了這個口子，另一個口子又裂開了，這個口子都還沒有癒合，又被狠狠一口撕開一道口子！
王泰來回答道：“讓兄台見笑了，文能窮人，敝人一貧如洗，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詩文。今日不巧，沒有寫詩。”
龐舉道：“我說的不是這些。有沒有比詩文更實在一點的？”
王泰來掏摸出一個竹制名牌，上書“海上釣鰲客之書童”，上前遞到龐舉面前，問道：“不知這個可入得兄台法眼？”
龐舉斜了一眼，請出一枚鍍金名牌，上書“淘沙大浪”，說道：“是金子，終究會閃光！”說時，龐舉把手一縮，拿袖子拭他的金字名牌。
窮書生都對一些貴重的稀有金屬很抵觸，沾銅就罵銅臭，大都不好意思拜金，王泰來只好尬退回原位坐下。他祭起“海上釣鰲客”的法寶，希望詩仙李白的餘威能震懾一下這個文章司命，沒想到土法寶遇上金法寶會失靈。“海上釣鰲客之書童”，這個名牌是王泰來用竹片製作的，他想明眼人一看就會重視。為此，他還沾沾自喜了很久。現在看來，信仰高風亮節行不通。文能窮人，王泰來阮囊羞澀，缺盤纏就很難有前途。想到這一節，王泰來很是心煩意亂。
龐舉抒情道：“一個人經過多年碌碌無為的打拚，我深感無助，想拉起一杆子兄弟來干，否則不能出成效。我現在也有一群好兄弟了。大家都叫我龐舉人，我這舉人非彼舉人，是舉薦賢良之舉，我希望我的舉薦能讓人從地獄到人間，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怕一個不小心失手了，反而讓人從人間到地獄！”
酒樓大堂上，酒保慌亂的顫音道：“蘇小魯，你怎麼來了？”
蘇小魯排出十個大洋，遞給酒保道：“欠了這麼久，真過意不去，見諒！”酒保不敢收錢，生怕收到這個窮鬼的冥幣，還裝客氣，叫蘇小魯不要耿耿於懷！蘇小魯道：“我耿耿於懷，總比掌柜耿耿於懷好！”
酒保抖腳抖手收下錢，劃了賬目，唱喏道：“客人請慢走！”
蘇小魯排出大洋，說道：“酒要好！”然後一瘸一拐地上樓，走進龐舉辦講座的雅間。王泰來見進來一位長者，身材高大，滿面滄桑，儼然是一個偉大文人的形象。來者先自報家門道：“不才蘇小魯。”又道：“剛才在窗下旁聽，老朽十分費解，想請教龐先生。你是在鬼門關做把總么？”
龐舉道：“老先生誤會了！”
蘇小魯道：“老朽一大把年紀，功名利祿是指望不到了——也就是你所說的入地獄的人。請問，我還能超生么？”
龐舉賠笑道：“老先生稍安勿躁，你的不幸，我真的很同情，也很痛心疾首！”龐舉說時，又瞅瞅旁人，希望有人扈駕。很多人心裏都在暗罵這個雜種，自己吃飽了撐着，還指望大家爭着給他擦屁股，他以為他是大家親生的！
蘇小魯道：“龐先生，你是大手筆，老朽是敗類，不值得你同情！但你到底有多大的手筆，老朽想見識見識！”
龐舉變臉，冷冷地道：“你也配來我跟前找茬！來人，將他叉出去！如此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東西，是誰讓他上來大煞風景的！”
有人應聲道：“龐兄弟息怒！愚兄見他在門外有辱斯文，本着家醜不外揚的宗旨，想讓他進來避人耳目，誰知這麼不識抬舉!太掃興了!”說時，人已進來了，是一個氣宇軒昂的奇男子。
龐舉拱手頷首笑道：“游龍兄好！”
游龍道：“好好，托兄弟們的福！”
蘇小魯道：“抬舉得好啊！先揚后抑，有一種抬舉是為了拋棄！”
游龍道：“老先生謬論了！”
蘇小魯道：“老朽是個殘廢，按理不能再給書生丟臉，須藏拙去了。但是我一直想找機會看看龐先生的大手筆！”
龐舉道：“去罷，這裏沒你甚麼事！”
游龍道：“兄弟，你還是勉為其難，權當做做好事，讓老先生安心！”
龐舉道：“游龍兄，今日看在你金面上，勢必要讓這老癟三瞑目，斷了念想！”又對蘇小魯說道：“要我給你面子，我做不到。你自己要丟臉，我一定給你機會！”然後叫人筆墨伺候。小書童在大堂上擺好端硯、宣紙、狼毫，恭請龐舉移駕。龐舉向眾看客拱手行禮畢，猛地大筆一揮，“厚德載物”四個狂草大字墨透紙背。
清客相公們喝彩道：“有如騰蛟起霧一般，精氣神躍然於紙上。好字！好字！足以令咸亨酒庄蓬蓽生輝了。”
蘇小魯也道：“果真是一字千金！”
龐舉竊喜，笑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天地蘊藏着最高學問，歷代文人孜孜以求，以學究天人為無尚光榮。荀子勸學曰：‘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谿，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
蘇小魯道：“深淵何足懼哉？我佛慈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龐舉道：“那就如你所願！來人，叉出去！”
蘇小魯道：“慢來，老朽還有兩句話要說！”
龐舉道：“你先別想着說甚麼，先去修鍊幾劫，再說不遲！”
游龍道：“行將就木的人了，龐兄弟難道還怕他不成！且聽聽蘇老先生是否感悟到書法的真諦了！”
蘇小魯道：“多謝游先生！”
龐舉道：“廢話少說，這裏還有眾兄弟們在等機會拋頭露面！”
蘇小魯道：“龐舉人，你用狂草寫這個德字，真是敗筆！”
龐舉一驚一乍，說道：“這是甚麼混賬話！狂草怎麼就寫不得這個德字了？大家評評理看，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蘇小魯道：“德字一共十五畫，你看你寫這德字才幾畫？缺了幾畫？”
眾看客驚呼道：“龐先生只一筆寫出一個德字，真是神來之筆！”
蘇小魯如數家珍道：“這裏缺了一點，缺了一點就是缺點！不妥！這裏少了一豎，怎麼立德？這裏少了一橫，不能服人！字如其人，人如其字。正人君子以草書寫德字，是要避尊者諱，少寫那麼一兩畫，體現出謙遜的美德。卑鄙小人以狂草寫徳字，對徳字都是這種狂態，典型的尊卑不分，是缺德的表現！我從不這樣寫，怎麼能這樣！”說時，蘇小魯提起筆來，用楷書書寫“厚德載物”四字。
眾看客驚呼道：“好字！顏筋柳骨，面面俱到！”蘇小魯拿起墨寶展示，眾看客又驚呼道：“力透紙背，鋒芒畢露，好書法！鋒哥回來了！”看客們恨不能奔走相告道：“鋒哥回來了！”可惜現場太擠，寸步難移，不能狂歡。看客們又大聲問候道：“鋒哥好！”
蘇小魯書法造詣極深，早年人稱西門筆鋒，他自號小魯公。孔夫子登東山而小魯，蘇小魯這個自號不簡單！顏真卿，人稱顏魯公，蘇小魯這個自號意味深長！韓愈《石鼓歌》有這麼兩句歪詩：“羲之俗書趁姿媚，數紙尚可博白鵝！”蘇小魯經常掛在嘴上。因為太狂妄，蘇小魯終於被整得身敗名裂，沉淪多年。
當年蘇小魯名聲在外，當局派遒人周志恆下來明察暗訪。周老先生正考慮是否舉薦蘇小魯時，在野渡口與王泰來偶遇。選人用人的名額有限，遒人難以取捨，只好棄權，將木鐸投入河裏，被龐舉烹魚時機緣巧合得去。
王泰來與游龍默默鑒賞半天，找到了共同點，都覺得蘇小魯的書法確實好，達到一流水平。對崇高人物表達敬意時，免不了要獻詩。大家一起借花獻佛道：
我有數行淚，不落十餘年。
今日為君盡，並灑秋風前！
人們急於求成，熬的時間長了，越來越不知道成功為何物。終於熬成個大器晚成的人，才知道忍熬得越久越成功。據說失敗是成功之母，那麼慘敗就是成功之父。只有勇於面對失敗和慘敗，才能反敗為勝。人最大的不甘，是在失敗之後，歷經千辛萬苦把功夫練上去，老對手卻不跟他玩了。人最大的寂寞，是歷盡千難萬險之後，老對手都沒資格再跟他玩了。
蘇小魯情緒激動，不禁仰天長笑起來。笑罷，拱手作揖行禮道：“謝謝大家！謝天謝地！”因過於激動，而且又有疾在身，蘇小魯站立不穩，幾乎要倒在地上！
游龍及時扶住，安撫道：“我知道你老了，可現在才知道，你比看起來更老！”
又上來幾個孺子，前呼後擁扶蘇小魯坐到太師椅上，端茶遞水，捏背按摩，還好言寬慰道：“蘇老先生，好事多磨，好人多難，今天終於實至名歸了！”
龐舉急切道：“你們傻啊！就這麼一個老癟三也能騙得過你們去？”
王泰來嚴肅道：“敢於承認他人的成就，需要莫大的勇氣，更是難得的美德！”
龐舉道：“兄弟，你不知道他腿是怎麼折的？他傳抄宋江的反詩，被打折了！”
王泰來道：“一個人不是在該死的時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時候死！”
尼采說過，凡是不能毀滅我的，必將使我更強大！
蘇小魯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書法比你強百倍，是你眼中釘、肉中刺，被你迫害致殘，虧你還敢當眾宣揚！我有多慘，你就有多爽，反之亦然！難道我輩無拳無勇，就任憑你鼠輩扛槍窩裏橫么？斗大的字，你認識幾升？常用字都還沒有認全，你寫甚麼書法？很多小孩子識字數千，都比你強多了！”
龐舉道：“識字再多，不會運用，又有甚麼了不起！”
蘇小魯道：“諸位聽到了么？按照此人的意思，大家都要安分守己，老實做文盲、爭當睜眼瞎，任由他糊弄就好了！”
龐舉道：“諸位請勿聽信他挑撥離間，我絕無此意，千萬不要誤會！”龐舉有句掏心窩子的話：“窮酸的小毛孩子、老毛孩子們，滾一邊去，別又來讓老子倒胃口！”不少人都在終場的時候被龐舉這麼呵斥過。見眾人靜默，龐舉心慌意亂，吼道：“好你個死瘸子，膽敢蠱惑人心！來人，叉出去！”龐舉這獅吼功霸氣側漏，大家都搖頭嘆氣，還說他真不像讀書人！龐舉有兩個小嘍啰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擠上前來，對蘇小魯動手動腳，卻被游龍的貼身小廝制止。游龍的小廝湯仆生與龐舉的親戚崔丙貴抓扯時，崔丙貴的衣裳被湯仆生撕爛，崔丙貴當眾痛哭一場，哭得傷心欲絕。他抹眼搽淚的樣子，令人感同身受。龐舉質問游龍道：“游兄，咱們一向稱兄道弟，你怎麼能落井下石？”
游龍問道：“龐兄，你落井了么？我下石了么？”
龐舉慍怒道：“姓游的，別逼老子，否則對你也不客氣！”
游龍問道：“是么？你憑什麼就能對我不客氣？”
龐舉道：“就憑木鐸在我手上！”
蘇小魯道：“搞文藝，人在搞，天在看。不論誰怎麼搞，都要看作品說話！”
龐舉笑道：“誰信你這一套？木鐸在我手上，我說甚麼就是甚麼，我喜歡誰就是誰！我若不喜歡，一伸手就能抹掉！想出頭，別做夢了！有些事，我也想做。我還想位極人臣呢，可是就算能排上幾輩子的隊，也輪不到我，更輪不到你們！”
有人聲色俱厲道：“龐舉，你不要太黑了！”
龐舉呵斥道：“大膽賤民，目無尊長！老爺的名諱也是你叫喚的么？”
游龍身旁一人拿出一尊金鐸，向龐舉展示道：“知道這件重器么？”
眾人驚嘆不已，都說：“文事奮木鐸，武事奮金鐸！這下熱鬧了！”
龐舉看傻了眼，沉吟良久，看着金鐸賠笑臉道：“兄弟，怎麼到這裏來了？請恕不知者不為過！請到寒捨去，兄弟為你接風洗塵！”
那人說道：“你是文人，我是粗人，咱們尿不到一個壺裏！我這散兵游勇有遊俠的樂趣，最愛行俠仗義。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
龐舉大笑道：“好好，兄弟，咱們說好了，一諾千金！”
游勇問道：“甚麼一諾千金、一字千金？”
龐舉滿臉堆笑道：“逢真人不說假話！只要能解此圍，你絕對事半功倍！”
游勇道：“你認錯人了！”
龐舉詫異，問道：“你想怎樣？”
游勇道：“替天行道！”
龐舉道：“別以為拿個金鐸出來就可以在老子跟前逞強！自古以來，當局莫不褒文抑武！你敢動老子一手指頭么？”說時，-上前把臉蹭到對方眼前。
游勇轉頭瞥了游龍一眼，游龍****，游勇理直氣壯，對龐舉道：“你不知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么？”
龐舉道：“上士以筆殺人，你大得過我？”
游勇道：“懂不懂五行相生相剋？金木水火土，老子克得住你！”
龐舉賠笑道：“不打不相識！兄弟，咱們一起干，文武雙全就無敵了！”
眼睜睜看着別人侮辱斯文，感覺做文人真不如做文盲有趣！王泰來轉身向游龍告別。游龍問道：“接下來更精彩，你不再看看？”
王泰來道：“見過吃狗肉的，也見過吃狗不理包子的，就是沒見過有誰跟狗咬架。知道結果，也就乏味了。”
游龍道：“未必，你就這樣一走，估計要抱憾了！”
王泰來道：“陷在這個誅仙陣里，恐怕要上《封神榜》那張黑名單。你們隨意，我沒有法寶護身，就先撤了！”今晚不虛此行，聽說龐舉酒量大，王泰來臨走之前忍不住問他，有人一晚喝一壺，有人一壺喝一晚，誰的酒量更大？
龐舉喜上眉梢，說道：“今晚喝一壺！”
王泰來大笑一陣，然後大喊一聲：“姓龐的今晚上要喝夜壺，誰有雅興奉陪?”眾人哄堂大笑，王泰來義無反顧地從批鬥會上走了出去。
一個人出門在外，舉目無親、走投無路，特別容易心力交瘁。王泰來行吟澤畔，剛打起精神來，突然聽到樹林深處有一隻杜鵑啼叫，終於承受不起，他踉蹌幾步，倒在樹蔭里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