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酒德頌
下個星期上班，費麗雯在周二這天中午加班加得暈頭脹腦，她下午把王泰來放在茶几上的感冒藥吃了，王泰來打針吃藥的療效就功虧一簣。華蕊看了王泰來從家裏帶來的感冒藥，建議他換風熱感冒藥吃。王泰來之後上樓去，不顧華蕊坐在一邊，問費麗雯要不要去打針輸液？費麗雯說她好了，感謝王泰來的感冒藥。王泰來說道：“我天天吃的葯都不見效，你一吃就好，葯醫有緣人，果然有道理！”
費麗雯說道：“吃你幾顆葯，就跟你有緣啦？少把緣分看得輕了！”
王泰來說道：“這還不算有緣？唉，死貧道，不死道友，我認命。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費麗雯說道：“說你胖，還喘起來了。你的狗命留着自己用，我不需要。詩拿去騙那些少不更事的小妹妹，我這種徐娘半老的人不知道忘了多少山盟海誓！”
王泰來說道：“緣起緣滅的痛，我早就明白了！”
費麗雯說道：“你的緣分還在前面，認哪樣命嘛！”
王泰來說道：“說正經事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幫忙再買兩本書。”
費麗雯問道：“買哪兩本？”
王泰來說道：“買《三體》跟《平凡的世界》！”
費麗雯問道：“你不是說過看不起《平凡的世界》的嗎？”
王泰來說道：“看書必須要先學會藐視，然後再去看那些看不起、看不慣的東西，就能看到一些樂趣。否則書荒無法解決。”
回到檔案室，胡曉儷來蓋公章，抓緊時間閑聊一下。胡曉儷說她今天早上八點三十八分鐘才進公司來打卡的，兒子被前夫帶去玩幾天，可以睡懶覺了。然後說了很多譴責前夫的話，襯托出她很優秀的樣子。每個人在藐視別人的時候，心裏都有一個最優秀的自己！王泰來問她那個前夫真的一毛不拔？胡曉儷說道：“哪有拔光的前夫？正因為一毛不拔，才會變成前夫！”王泰來真替她那位前夫肉疼。
下次胡曉儷過來，聽王泰來咳得蕩氣迴腸，叫他趕緊去診所看看。王泰來站起來就走，胡曉儷又叫他先把活幹完再走。王泰來說道：“我這個咳嗽的毛病還捨不得治，因為咳嗽是真正從肺腑里發出來的聲音，聽不到就可惜了！”
胡曉儷說道：“看來也是貴恙！我以前一直拖着，有一次要摁着胸口才咳得出來，之後每年都要花錢養着這病。你趁早去治好，免得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王泰來說道：“你那個就叫曾經心痛！”
胡曉儷說道：“甚麼曾經心痛？我還西子捧心呢！”
王泰來說道：“小李飛刀咳嗽的時候，透出一股不可戰勝的精神力量。我以後咳嗽的時候，你躲得遠遠的，千萬不要冒出來作聲，免得大煞風景！”
再下一次，胡曉儷問道：“你的咳嗽怎麼還沒好？”
王泰來說道：“我這咳嗽都捨不得好了，要給未來留作紀念。咳嗽好了以後，發不出肺腑之聲來，怕在沉默中憋死！”說時，又咳得虛汗直冒。
咳得漸入佳境的時候，劉總一個電話打來，傳達靳總的意思，叫王泰來抽空去酒窖里數一下酒罈，要買酒瓶來裝了。王泰來心裏雖然早有準備，還是難免作賊心虛，向劉總打聽靳總甚麼時候關心起酒窖來了？劉總問道：“你擔心你那天一個人喝醉了的事被靳總知道？我沒跟靳總說過你甚麼，別人說沒說過，我就不知道了。靳總也沒跟我說過甚麼，
酒窖的事對於他來說，小得不能再小了。”王泰來轉念一想，劉總他們在公司里喝高檔酒的好日子到頭了，說不定自己這個偷酒喝的賊反倒成了向靳總捨身示警的功勛。這樣一想，心裏就踏實多了。但是，如果酒窖出事的話，又另當別論。去深耕巷老設計院後邊的地下酒窖一看，所幸沒有失竊。意外的是，那裏的門衛老張叫王泰來向靳總轉達訴求，每個月要給兩三百塊錢的物業管理費。廣益市建築設計院倒閉、質檢站和檢測中心搬走，老人家的收入銳減過半，生活困難。王泰來把這話轉達給劉總，劉總報告給靳總。靳總吩咐趕緊買酒瓶，等搬酒窖的時候，一次性拿2000塊錢感謝老張，之後就不管了。王泰來這下徹底放心，即使酒窖失竊，也是沒有交物業管理費的緣故。
相親專業戶華蕊趕在奔四之前終於談婚論嫁了，但是她又猶豫起來。魏姐這天中午在帶着大家趕去陪靳總吃飯的半路上突然說起這事，華蕊那個小鎮朋友不但不送彩禮，還要求她湊錢回老家辦三天婚宴，那個鬼地方離鄉街子都還要走兩三個小時的山路，這喜酒以後怎麼吃？韓姐叫華蕊趕緊找備胎，她怕在廣益城這個小地方撞破西洋景不好看。韓姐叫她別管這些，動員小鹿一起給她物色如意郎君。魏姐又說女人嫁男人，要麼圖人，要麼圖財，不知道華蕊到底圖的是甚麼？圖那個男的小她好幾歲？王泰來不敢相信魏姐說的這些都是真的？一個敢打高級工程師索徽主意的人，怎麼可能這麼草草收場？一個聰明半輩子的人，怎麼也像胡曉儷落魄時那樣青黃不接地學起老牛啃嫩草來了？去年聽設計部虞主任說華蕊的男朋友在開快遞門市，王泰來猜測了很多，終於在那次出差時跟費麗雯說出不喝二婚喜酒的狠話來，又在劉總幫何主任主持的那場批鬥會上大肆傳開，為的就是以後不去送錢謝藐視。緊接着還有更扎心的話，魏姐說華蕊嫁那個男的還不如嫁王泰來，王泰來家房子多，工作又穩定。王泰來義憤填膺道：“我不是拾荒撿破爛的！”魏姐荒忙說華蕊跟那個人還沒發生過甚麼事。都談婚論嫁了，還不當回事，以為別人都是傻子還是色盲？迷之自信，莫過於此！王泰來越發失態，叫嚷道：“敝人不才，跟她不般配！請你們不要再跟我說起這個人來了！這種事也都不要再跟我說了，我人窮志短，即使蒼天現在就賞賜一個給我，我也兜收不住！”君子有成人之美，王泰來從這天下午開始，就對華蕊的嗲聲嗲氣徹底報以不理不睬的態度，哪怕不能提示她死心塌地去結婚，也好讓她重新物色適合的備胎去。
何主任在家裏受老婆婆欺負，因為她生了兩個女兒。她在公司里給華蕊氣受，華蕊想找一點優越感，在王泰來面前就話多，彷彿是有公司領導的精神氣質附體一樣，老是想把工作瑣碎安排得有條不紊，她的自來話跟祥林嫂有一比，整得成！
到了飯店，如果靳總問起偷酒喝的事，王泰來難免又要裝慘，仍然說是突然受了前妻的刺激。靳總果然說到喝酒的事——但是跟王泰來無關，靳總那個給他開車的堂侄近來借酒澆愁，怕媳婦在老家不老實，就希望每周能有兩天假期。所以靳總以後會有兩三天時間回廣益城來。魏姐覺得這是好事，長時間見不着靳總，心裏不踏實，生怕靳總把省城的分公司升級成總部，廣益這裏就要降級。省城分公司裏面有好幾個國家一級註冊工程師，廣益這一撥人去了沒有地位。又說起創業史來，靳總說他前幾年每天都有一兩百個電話，頭疼得很，影響睡眠。楊總分析靳總當時應該是有抑鬱症了，要重視。王泰來心裏正在五味雜陳，到了食不甘味的地步，覺得自己抑鬱了。回來的路上，楊總在橋頭想起他堂侄女來，就說到抑鬱症的恐怖，一向都很正常的人，突然爬上樓頂去嚇人，所幸被勸下來了。
從半路到飯店，再從飯店回到公司，整個下午，王泰來都想趕緊回家去帶娃。回到家裏，王雋永見了他也不做聲。王泰來春季那段時間一回家，王雋永早就在門邊招呼他說：“三伯回來了！”夏季這段時間回家，王雋永一見面就向王泰來告狀說：“奶奶打手了！”奶奶一打他，王雋永就叫棒棒糖。這兩天王雋永就像去年臘月間初來乍到的時候一樣冷淡。吃飯的時候，王嬸告訴王泰來，王雋永這兩天看了他爸媽發來的視頻，想回家了。王嬸當時大吃一驚，向王雋永解釋，這裏就是家，王雋永說這裏是三伯家！奶奶又問他要回哪裏的家去？他指向窗戶說是要回那家。王泰來心裏也大吃一驚，還不到兩歲的娃娃，怎麼自己就養不家他了！吃完飯，王雋永這才跟王泰來玩耍。他嘴上說怕鬍子，還是往三伯臉上摸。
八點半一到，王泰來就給魏姐發微信說：“中午失態了，對不起魏姐。上次一個人在公司里喝醉，那個原因是編的，為了堵一些人的悠悠眾口，他們老是叫我在農村找個二婚的，讓我懷疑人生了。還有某人心理很變態，一方面是各種挑逗，稍微逢場作戲配合一下，又消遣起她老子來了。一兩年前，我就明確表示過，不想跟她廢話，也請她少跟我廢話。現在無法了，才編出個‘前妻’來，希望傳出去以後，那個人在我跟前自重一點。後天9月9日，想請魏姐中午吃個飯。像上次8月18日一樣，我人生中的同樣一場酒要重複喝一回，之後三年內戒酒。”
魏姐回復道：“王工，只要你不多心就行，我從來不計較這些的（笑臉圖示）。要得，你請我吃飯我肯定去的，謝謝啦（握手圖示）！”
給王雋永洗了臉和腳，王泰來就躺到床上研究書稿。8月18日那天喝下半瓶酒去，一萬字的靈感就浮上來了，他正在推敲，想趕在後天（9月9日）脫稿。十二點鐘關燈睡覺，白天的痛又反應過來。他反覆開燈關燈，反覆睡下坐起，手機上的word文檔又做了多次補充修改。睡下去就清醒，坐起來又昏昏沉沉的，這就叫做痛苦。歷史經驗證明，看一遍曾經的恥辱，就能治一遍現在的羞恥感。王泰來琢磨出一個以痛止痛的狠招，就從床邊的文具紙盒裏找到一把牆紙刀，他想在胸口上刻下兩道口子，以此銘記恥辱。可惜這些文具都很久沒用了，牆紙刀的刀尖生鏽，劃了幾下，都不見紅。垂垂老矣，出不起血就算了。正想關燈，聽到王雋永哭了。兩分鐘以後，王泰來起床去看王雋永。王嬸告訴王泰來，王雋永想他爸媽了！王泰來很高興，娃娃這麼聰明，老王家的未來可期！等王泰然夫婦再發視頻通話，王雋永就去躲起來，然後粘着三伯。深夜三點鐘，王泰來翻開《百年孤獨》第一頁，上面畫了幾條紅線，他又畫了幾個問號，拍照發在微信朋友圈裏，附帶一條此時此刻的想法：“發現《百年孤獨》偉大開篇之後緊接着就是敗筆，鐵鍋、釘子以及‘第八奇迹’不是‘世界新生伊始’的產物。”然後，他在企業微信里給魏姐發了個請假申請，打算明天睡一早上，下午再去上班。這一夜輾轉難眠，這些市井之徒對自己的羞辱，甚麼時候是個頭？清晨五點半，好不容易睡著了。王雋永起得早，七點鐘就來敲門，把他鬧醒。
王嬸今天早上要進城買東西過中秋節，王泰來不放心讓她帶着王雋永去，就把王雋永帶到公司里。魏姐問他不是請病假了嗎？怎麼又帶着么兒來了？王泰來說道：“我媽今早上有事，我本來想在家裏帶娃娃的，又捨不得半天的工資，就帶着娃兒來了。”王泰來突然很怕孤獨，正好身邊來了王雋永這個親人，很想跟他在一起。魏姐叫王泰來過隔壁茶桌上去拿獼猴桃給王雋永吃，王泰來帶着王雋永過去，唐注、陶工、費麗雯在這裏坐着，爭相剝獼猴桃喂王雋永。王泰來教王雋永說謝謝，他不作聲。王雋永不熟悉獼猴桃的味道，左一個、右一個地嘗一下，都吃不下去。唐注哪壺不開提哪壺，叫王泰來趕緊找個媳婦生個自己的娃娃養起。又進一步點明主旨，叫王泰來晚上要注意休息，少熬夜了。王泰來表示自己還行，因為無聊，故意做作。說完這話，王泰來拿抽紙把獼猴桃抹進垃圾桶里，抱着王雋永回檔案室。王雋永吃點零食就坐不住了，王泰來累得要命，頭腦里又昏昏沉沉地痛苦起來。這下是真的痛苦了，不用再裝。他看着王雋永發愁，娃兒甚麼時候才能長大撐起門戶來！實在太困了，他央求王雋永睡一下，王雋永從沙發上下來就往外跑，把他病懨懨地留在沙發上。華蕊在大堂里遇着王雋永，哄他兩聲，王雋永不作聲，王泰來咳着嗽出去把王雋永抱走。王嬸的電話一直打不通，王泰來堅持到十一點鐘，就騎車馱王雋永回家。路上被秋風吹醒，王泰來自責自己不該冒險“疲勞駕駛”。王雋永睡著了，王泰來兩腿夾住他，他的小腿隨時都在往下蹲，又猛地站直。王泰來很自責，自己沒能給娃兒一個好的成長環境。王嬸打來電話，王泰來靠邊停車接聽，母親已經到家。王泰來很自責，自己沒能盡孝，中秋節遞了500塊錢給老母親，她又推了回來。王泰來挨到家門口，王雋永醒了，他把孩子抱上樓去，就躺在沙發上睡覺。老母親一邊切菜，一邊招呼王雋永。
剛睡了十分鐘，楊總打來電話，叫他吃雞樅菌。王泰來推了兩下，就去赴席。飯桌上，王泰來邀請飯友們明天下午還來這裏，大家都體諒他，禮節性謙讓兩下，又都答應了。下午上班時間，王泰來抽空推敲一遍書稿里新增的那個章節。
下班之前，王泰來發了一條微信：“唐工，明天是我的長篇小說《夢回大唐2》脫稿的日子，又想喝酒了。年初用酒瓶蓋子喝，很有滋味。明天中午等你哈。上個月8月18日那半瓶酒，也是為這個事喝的。半瓶酒下去，一萬字的靈感浮上來了，明天只好再醉一回。”
唐注回復道：“好哩，謝謝（笑臉圖示）！”
9月9日這天早上，王泰來還在被窩裏就對書稿作了兩處小的改動。進公司大門之前，魏姐刻意疏遠起來，王泰來也還在生起床氣，都沒跟大家打招呼。頓好車、打了卡，王泰來就着手打印裝訂岀一冊書稿來。看着書稿，王泰來估計很快又要改，今天這一頓酒喝下去，不知道能有多少靈感會浮上來？隨後，王泰來為消除魏姐的顧慮，特意發了一條微信給她：“今天是《夢回大唐2》脫稿的日子，再瘋狂一回，從此以後卧薪嘗膽兩三年，每天只吃二十塊錢以內的午飯。”
魏姐回復道：“加油（笑臉圖示）！”下班之前五分鐘，魏姐、韓姐一起下樓，王泰來聽到她們閑聊，趕緊找鑰匙鎖門跟出去。三人在隔壁大堂里等着打卡，王泰來打電話叫劉總吃飯。等楊總和胡總聚齊，劉總問王泰來是不是要喝酒？怎麼不從儲藏室帶着酒過去？王泰來說道：“我不能拿靳總的酒，去飯店買，今天只揣着一千塊現金。中午喝酒就不敢盡興了，意思一下，莫怪招呼不周哈！”
劉總說道：“酒店裏的酒就算了，從我車上帶過去。”王泰來謙讓兩下，就按劉總的意思辦，把一箱玫瑰酒搬到飯店。王泰來進門就叫老闆來份雞樅菌，劉總說是不用，天天吃也沒意思。王泰來堅持要點雞樅菌，要不然就太不成敬意了！
上了飯桌，王泰來給大家倒茶，楊總發了一支飯前煙，劉總點了菜。坐等上菜，沒啥好閑聊的，唐注就先開口問王泰來，他前幾年幫忙把王泰來推薦到省詩詞學會蔣會長的微信群里，有沒有發幾篇過去請人家指教？那位蔣會長因為差評了幾篇大作，被一個詩人罵娘，蔣會長很鬱悶，不能釋懷，就把通信截屏發到微信群里，讓粉絲們評價那個詩人的教養。看一個大人物出醜，是很失敬的。王泰趕緊敬而遠之、退避三舍。連省詩詞學會會長的尊嚴都這麼沒有保障，會打擊了作詩的積極性。還有蔣會長推薦了那麼多詩集，王泰來捧不起場，也覺得愧對蔣會長。只能忍痛割愛，自絕於蔣會長的微信群。王泰來不敢跟唐注實話實說，只能說蔣會長太崇高了，從來都不忍心批評他這種無名小卒。唐注叫王泰來先發給他，他幫王泰來推薦一下。
王泰來照唐注說的做了，又作補充說明道：“這是一篇萬字詩！”
唐注說道：“詩不要寫得太長，精選幾篇短小點的，我幫你發過去請他指教！”
面子是高等人專用的防護裝備，王泰來從不奢望誰會給他點面子，但是他天生就長了這一塊臉，不能任人丟在地上供大家踐踏！
因此，王泰來說道：“指教甚麼？三千年來，漢語言文學第一次出現一篇一萬四千字的七言歌行體史詩，怎麼指教？指教不了！不要說寫出這篇史詩來，就是能看懂，也可以上百家講壇了！”此言一出，就冷場了。
只要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劉總轉圜道：“王工，你不要一根筋。歷史上沒有出現過的新事物，難免會有爭議。你先暫時收着，等時機成熟了再施展。你今天慶祝的是長篇小說脫稿，把小說發給蔣會長，他總能指教了嘛？”
王泰來說道：“劉總，我二十年來，荒廢了好幾樣才藝，一直默默無聞地做這一件事，如果不自信，也早就收手了，哪裏還能繼續到現在？”
唐注說道：“好嘛，我幫你推薦給蔣會長去！”
王泰來謝過唐注，又說：“再說了，我這篇長篇小說也非同小可，是專門寫來包裝萬字詩的。將來漢語言文學史上要評選四大現代文學名著，我這部小說也有一席之地，而且排名不會靠後。這樣一部長篇小說的版權是很能值點錢的，保守估計十年以內能給國家創造過億的GDP。萬字詩的影視版權，保守估計能值幾百萬。《三體》的影視版權炒到1.2億。如果不能創造價值，誰願意浪費時間？”
魏姐叫唐注趕緊撤回來，這麼有經濟價值的作品不能隨便發。又是冷場。王泰來默默喝着茶，這下總算明白當年吉房設計公司怎麼會捨得放她遠走高飛了。她在財校上中專的時候，據說一個電話能召集百十號人打架。輾轉到達吉房公司的早期，她一晚能帶人加班給兩千張藍圖蓋完出圖章。老闆發現她是一個狠人，大加重用，做了那裏的辦公室主任。靳總跟她接洽的時候，認可她的能力，就帶到雲集公司來，她的電話短號是僅次於靳總的2號。據她自己說，設計部有個小夥子說她不會笑。可能是早年在江湖上練就出來的氣場太強大了，連專業人士都能感受到她的壓力。威嚴是樹立起來了，但是還要施加一點恩惠，才會有人擁護。在享受着大家崇敬的殊榮時，魏姐感慨萬千，說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沒經歷過大學的校園生活。再次進入上層，魏姐很關照基層，閑雜人等唯她馬首是瞻。這次王泰來膽敢在她面前撒野，就沒有理由不聽聽她那讓人不寒而慄的冷言冷語。
劉總又悶不住了，勸楊總、胡總喝酒。楊總表示今天要回縣裏老家去過節，胡總表示要開車。王泰來表示安全第一，今天不勸酒。唐注表示，楊總、胡總不喝，他也不喝。王泰來說道：“我單獨敬劉總一杯，然後敬你們幾位以茶代酒的一杯，我兩杯乾完，劉總隨意。我也很怕喝酒，喝一回怕一回。上次醒了以後，我才知道我這個還是身體，不像屍體那樣可以泡在酒精、福爾馬林裏面！”
劉總說道：“今天是王工大喜的日子，別說我們幾個了，就是他本人一生也難得喝幾次，都喝起來，祝賀王工！”
胡總問道：“你這篇小說有多少萬字？”
王泰來說道：“兩卷加起來，有五十多萬字的篇幅，可能還會寫第三卷！”
魏姐說道：“稿紙都怕有三尺厚了，有沒有電子版的？”
王泰來說道：“你這麼問的用意何在？”
魏姐說道：“沒甚麼，就是感慨一下！”
王泰來說道：“都甚麼年代了，誰還用紙和筆寫書？隨時隨地掏出手機來，都可以寫書，還可以在網上查資料。無知者無畏，你以為農民很可怕？其實農民也在進步。我可以一邊給娃兒洗衣服，一邊構思，在洗衣機邊掏出手機來寫兩段。古代有個溫八叉，我是四仰八叉地寫，有時一天能在手機上寫五六千字的篇幅。”
胡總說道：“難得呀！努力了二十年，只做一件事，不容易！”
劉總說道：“長期做一件事，一旦做完，心裏會有個空白期，應該喝這杯酒！”
唐注說道：“過了今天，王工的上半輩子可以劃上句號了！”
王泰來說道：“唐注，用詞不當了哈！而且……”
劉總問道：“而且甚麼？”
王泰來說道：“請劉總先說！”
劉總說道：“才過了上半輩子，哪裏就能畫句號了呢？應該畫個頓號！”
王泰來說道：“確實是用詞不當，而且標點符號有誤。”
韓姐問道：“要不要給唐注加個煮雞蛋來吃？”
王泰來說道：“加給我就行了，吃完雞蛋，就算完蛋了！”
韓姐說道：“王工不要介意哈！”
王泰來說道：“我可以不介意，可不可以在意呢？”
不等菜上齊了，雞樅菌一端上桌子就開吃。剛聽劉總叫大家端起酒杯、茶杯來祝賀王泰來，他就一口乾掉一杯，又自斟一杯擺着——大約有2.4兩酒。大家大吃一驚，叫他慢慢喝。王泰來表示沒事，大家都說不許再這樣幹了，否則只能退席送他去醫院。王泰來說道：“放心，我下午有事，不會再像上次那樣醉得不省人事！上次是小半瓶加小半杯，這次兩杯應該沒問題！”唐注把王泰來的茶水端給他喝完，又倒滿一杯。韓姐叫服務員端來七瓶牛奶，劉總趕緊給王泰來盛飯。
見此情形，胡總勉為其難認了一杯，楊總表示他今天要把劉總的酒帶一瓶回去，拍個敬酒的視頻發給王泰來。酒一喝起，氣氛就開始緩和起來。大家等王泰來緩過神來，才向他敬酒，叫他抿一下嘴唇就行。酒話又說迴文學方面去，王泰來回答說：“根據一萬小時定律，我認為我已經不枉此生了！花了二十年時間寫成一首古典《萬字詩》，堪稱中國第五大古典文學名著！但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越接近成功，就更接近失敗，心裏還是虛的！現在寫詩就是一個笑話！我沒有條件像那些文痞那樣玩，只能自己玩自己的，並且要玩出格來，才是名山事業！一個人在檔案室里憋出寫長篇小說這個技能，雖然是閉門造車，但是還是具備了獨特的語言風格，不論多麼平凡的生活，我的筆法都能給它開光！”難得專家們懇說兩句奉承話，王泰來客氣道：“高帽子要等入殮才能戴！”
魏姐還在公司里就說過，她兒子今天中午一個人在家裏，估計不能陪大家吃完。她站起身來表示到點的時候，王泰來也迷迷糊糊站起身來，醉腔醉調地說道：“魏姐，我今天有正事要說，稍等一下，聽完了再走！”
魏姐說道：“你說！”
王泰來說道：“我要說的是，你們站在領導的位置上，隨隨便便說的一句話，都會讓我徹夜失眠，外加灌掉半瓶白酒，還要咳兩天嗽。前天你覺得我適合給某人當備胎，有沒考慮過，這種話對我的侮辱有多大？在我第二本書脫稿前夕這樣說我，我會覺得有多麼掃興？你又會覺得這下該有多麼諷刺了？”
魏姐端起茶杯，說道：“當時確實沒有往深處想，是我錯了，誠心向你道歉。之前你願意跟我說你前妻的事，我就以為你是過來人，會把這種情況看得很淡！”
王泰來說道：“說到這裏，我今天還想跟劉總、唐注說的事情，就順便說了！你兩個老是在叫我找個二手媳婦，逼我編出個前妻來堵你們的口！”
唐注說道：“我糊塗，錯了，錯了！你恁么有才，一定能夠抱得美人歸！”
劉總說道：“小劉真心誠意向你道歉，以後再也不會說得不像話了！”
王泰來說道：“我撒謊編出個前妻來，更主要的目的，是希望傳到某人耳朵里，好讓她在我跟前自重一點。我即使要當備胎，也要給有品位的人當備胎！”
劉總說道：“王工不是備胎，現在受了委屈，以後多找兩個有品味的備胎！”
王泰來說道：“魏姐，你那天說那個男的不如我。我突然產生好奇心，想深入了解一下，他到底是哪裏不如我？我又是輸在一個甚麼樣的人手下了！”
魏姐說道：“那天已經說過了，並且說錯了，我以後要改掉瞎說的毛病，不該隨隨便便拿別人來跟你對比！”
王泰來說道：“這些天，某人在我跟前嗲聲嗲氣，她說十句八句，我都懶得哼一聲。她想在我跟前表現出多少優越感，就要在我跟前表現得有多犯賤！”
古人云：“婦人卿婿，於禮為不敬，后勿復爾！”路人更要保持安全距離！
酒勁又上來了，王泰來面目猙獰，咬牙切齒地叫囂道：“我就算斷子絕孫，也不給某人當備胎！”說完，跌坐在椅子上，猛喘粗氣。
據說最毒婦人心，憑什麼下這個結論？再丑的女人，一旦被她誘導你去揣摩她的心思，就會中了神經毒素。儘管王泰來一向都很謹慎小心，還是中了畢加索抽象派的毒，這兩次喝了一瓶酒，估計解得掉了，而且會產生百毒不侵的抗體。
大家以為他要斷片了，王泰來又很悲催地說道：“不論別人身上的衣服怎麼破爛，他自己會打補丁；任何人都不要去扒下來，這樣會赤條條地感到無臉見人！你們以為我今天會有求於人，那麼我就求你們了，以後不要帶着那些人在背後對我評頭論足！除了貧富之外，大家又真正相互了解了多少？本來只是某人藐視我，這就夠了。你們這樣一來，形成集體藐視我的態勢，我在這裏還怎麼混得下去！人心是看不透的，只能在有興趣的情況下揣測一下！你們以為我會像一條受傷的狗，不顧尊嚴地躲到一個角落裏去舔舐傷口。我還是覺得先拾起尊嚴來再說！”
魏姐說道：“我並沒說你的壞話。還說到了公司裏面其他幾個未婚男同事，都是說你們條件好，而且勤勞、善良、正直，真的沒說過對不起你們的話！”
王泰來說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一千六百年前的古話？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我前天晚上徹夜難眠，想在胸口上刻兩道口子來激勵自己，該努力了！自己不如人，讓別人怎麼尊重你？在我取得重大文學成果的時候，被你那麼掃興，搞得我很不堪！把我羞辱成這個樣子，甚麼時候是個頭？我現在就連進公司這道大門都怕了！我們公司不是行政機構，有些政治上的東西我懂不來！你們無時無刻不抱着領導上級的態度看待員工，以為我會有求於人。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我只領悟了後邊兩句。我沒有多少人生閱歷，不怎麼深諳世道人心。但是不乏歷史經驗，總能吸取到一些。對人要無欲無求，才能隨時隨地保持人格尊嚴的完整。”寧予外賊，不給家奴。領導上級最是指望不得！
劉總說道：“王工不要見外，我雖然做不成大點的事，也不會對你偷奸耍滑！”
王泰來說道：“劉總，你是一個能從利益層面為別人考慮的人，憑這一點就可以交往，感謝你一向對我在生活上的關照。都在這杯酒里，各位喝起！”魏姐頓下茶杯，就先撤了。王泰來接著說道：“杜甫問過李白，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不要怪我們不近人情，有時候想痛哭一場，都感覺自己沒有臉哭！”
劉總說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成年以後，我也哭過一場！你又不早點說，有些事早點說出來，也不至於造成現在的誤傷！”
唐注唱道：“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王泰來咬緊牙關，強忍悲憤，緊接着倒吸一口涼氣，然後苦笑起來。笑聲斷了，大家正擔心他氣絕身亡，王泰來又突然說道：“大家都想笑，更想看誰笑到最後。大家都不想哭，只想看誰哭到最後！”
韓姐說道：“王工，你要相信，人間自有真情在，不像你覺得這樣的陰暗！”
楊總說道：“王工，你有知識儲備，也有一定的感悟，我聽出來了，才敢發言。希望你夢想成真，所以建議你還是要重視規則問題！規則能決定個人成敗！”
王泰來說道：“我的理解跟楊總有些偏差。很多人不能成事，是敗在潛規則上，所以我懷疑規則的真實性。據郭德綱說，有些人之所以不成功，就是因為太尊重自己了！就算我廢掉了，像我這副德性的人，總有漏網的倖存者。還有下一代拿着我的成果去發展，他們沒有我這股戾氣，磕得下頭去，也是有機會的。”
劉總說道：“就算寸步難行，也能高瞻遠矚，難道這就是境界？”
王泰來拍一下大腿，重複一遍劉總這話，說道：“劉總，這句話是我說的了，除非你也去寫本書把這句話包裝起來！”
韓姐說道：“劉總從來沒講過這麼像話的話，聽文人講話，果然見效快！”
王泰來說道：“人窮不可怕，只怕窮人向上爬！要想成事，先要有頭腦，還要有手段。手段天生就要會，在哪裏都學不來。我花二十年時間寫一首萬字詩，現在肯定是人人得爾誅之。等形成利益群體的時候，他們都不會反感。我現在的問題，不是要跟着唐注去找人重頭學起。”
胡總說道：“要營銷，變現！”
唐注說道：“理解、理解！現在做事，離了錢不行。能幫得到你的，我們都樂意效勞。但是你曉得，我也在蹉跎！”
王泰來說道：“寫書在這個時代也就是一個毛事，沒有興師動眾的能量。”
唐注說道：“喝起，與爾同消萬古愁！”
劉總的玫瑰酒好喝，胡總問他是從哪裏搞來的，劉總說道：“前兩天跟曹股長喝酒，他叫我搬回來的。不搬顯得我小氣了，肏他媽的，改時候整兩件還他！”
王泰來敲兩下桌面，說道：“劉總，今天很感謝你的酒！假設我能像韓信一樣出人頭地，這就足夠回報百金了。但是我現在還是要對你剛才這句話提一個建議，你不要喑在心頭罵我哈！”
劉總說道：“王工，小劉就是這個毛病，很多時候自己也覺得自身修養差！”
王泰來說道：“劉總，男人不會這麼罵，就不是男人了！但是不能當作口頭禪。我是從被侮辱、被藐視的環境裏面長大的人，不敢罵髒話，怕惹禍。但是聽人罵娘，我肯定有拚命的勇氣！要不就再給我倒一杯，看我敢不敢拚命喝掉！”
劉總說道：“你批評的對，我今後一定改正！”
唐注、胡總都說自己是粗人，主要是不能在文人跟前說粗話。王泰來說道：“我作為一個農民，如果不思進取，憑什麼混到靳總跟你們幾個專家手下？劉總，作為下屬員工，今天酒壯慫人膽，才敢給你提個建議。中言逆耳，請你見諒。我的本意是希望你更優秀，等靳總、房總、翁總他們三個老前輩退休了，在坐的楊總、胡總、劉總、唐注你們四個要接班，挑起廣益城建築設計界的大梁來！”
韓姐說道：“四大天王今天到齊了，這頓飯好有格局喲！”
楊總說道：“這個不敢當，做好靳總的四大金剛就行了！”
王泰來說道：“四大金剛的後台比四大天王的後台硬。其他幾位都十全十美了，只有劉總還有這麼一小個缺點，讓我找到表衷心、拍馬屁的機會。劉總要把自己放在大格局裏去，倒逼自己不斷進步。跟我們這些人說幾句粗話不打緊。將來在大場面里，口誤會讓那些重量級的人物產生看法。階層固化很嚴重，不能被自己絆倒！等各位都起高樓、宴賓客了，記得不要放我流落街頭！”
劉總說道：“你放心，我們有肉吃，你最起碼也有湯喝。”
王泰來說道：“我沒有技能，總不能白吃。到時候哪位安排我看一下大門？”
胡總說道：“這個不行，屈才了！”
王泰來說道：“不屈，屈了也要能屈能伸。哪怕看大門看到70歲，也還有夷門監者侯嬴能抓住竊符救趙的機會！”
接近尾聲的時候，王泰來表示自己因為追求文學夢想，以後兩三年要卧薪嘗膽。老母親做的飯菜雖然很難吃，但是吃起來心裏感覺很踏實。大家都說理解他的難處，以後就讓他自由發揮。還叫他回去好好睡一覺，王泰來叫苦連天，那幾個中年婦女的事很多。劉總表示理解他的處境，下午會叫她們不要打擾他。
王泰來付了飯錢，走出飯店，後面上來兩個人架着他走。一見路邊擺着共享單車，他就拖來騎上，劉總、唐注連忙勸住。又見公共汽車停在對面，王泰來更想上了。劉總表示去公司還沒有開通專線公交車。王泰來叫他們放開自己，怕人看笑話。走了幾步，見樹下有個環衛工人的凳子，王泰來坐了下去，還想順手去拿杯子喝水，劉總趕緊制止，說是別人的杯子不能亂喝，再堅持一下就到公司了。到了橋頭，王泰來不走了。唐注問他又想幹嘛？王泰來反問甚麼時候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