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3 章 頭啖湯
從燈籠被提起來的第一下,荊白就知道柏易在這裏了。
雖然情勢危急,但電光石火間,荊白腦內已經掠過了無數畫面,他在反覆回想柏易被頂替的時間點。
明明兩人一直待在一起,應卯之前兩人一直有交流,那必然是柏易本人無誤,因為兩人曾經談起過真名的事情,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應卯的過程中,他們的身體無法自控,如果柏易是那個時候被換了也說得過去,但管家在柏易肩膀上拍的那一下同樣可疑。
因為沒過多久,荊白也被他拍了一下;同時,他身上的服色也升級了。
但這一下拍打併非必要,柏易第一天進府時服色升級,所有人都看見了:管家一句話下去,他的衣服就換了個顏色,根本不需要發生任何肢體的接觸。
想來管家是拍了柏易見效,才又來拍了他一下。但不知為何,荊白並沒有中招。
那之後的“柏易\“顯然就不是柏易本人了,真正的柏易應該被換到了燈籠旁邊。但他被頂替的一瞬間毫無準備,沒來得及留下任何警示。
交換的過程估計就在那一瞬間,就連荊白也沒能在第一時間識破那殼子裏裝的人竟然已經換了。
現在想來,那個人出了院門之後站在原地不動,並不是屬於柏易本人的舉動,而是想試探荊白的動向。
荊白當時不明就裏,又深感時間緊迫,只當他又是習慣性的散漫不經,便催着他去拿燈籠。
對“柏易”來說,他當時雖沒有被荊白識破,但他若不來拿燈籠,荊白必定會立刻察覺情況有異,肯定也會來帶走柏易的燈籠;他只有跟着荊白過來,才有機會騙過荊白。
如果荊白真如表面所見,同柏易在范府這個副本才初次相識,或許還真會被他騙過去。
可惜他早就認識柏易,“柏易”一說不拿燈籠,荊白就知道這不可能是柏易本人;後來言語交鋒之間,他試探出對方並沒有柏易的記憶,並且十分忌憚燈籠,頃刻間便想出了反制的計策。
倒是柏易……
快走到門口時,他垂下眼睫,看着燈籠中跳躍的燭火。
好像有個看不見的力量很着急,竭力想告訴他什麼,連荊白手這麼穩的人都感覺手中的燈籠在晃來晃去,連同胸前的白玉都陣陣發熱。
好像所有的力量都在提醒他,危機就在眼前。
他當然知道有危險。
這鬼不敢進來拿燈籠,說明燈籠是他的死穴。這種東西,會放心將燈籠留在他手中?
荊白同他約定時,就知道對方必然不會遵守諾言,好在他也是這麼打算的。
但荊白從來不會因為有危險,就放棄自己決心要做的事,或者放棄自己決心要救的人。
他提着燈籠,不緊不慢地向前走,直到走到門口台階處時,他眉頭一皺,鼻尖輕輕嗅了一下。
但這停頓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息,荊白繼續向前,邁過門檻,向左方看去。
幾米之外,柏易正斜倚着一棵樹,微微垂着頭,像是等他等得不耐煩了。
側面的角度和樹影為他提供了完美的遮蓋,完全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荊白呼吸一滯,手中的燈籠也跟着輕輕一晃。
忽然,鼻尖處傳來一股濃烈的氣味,那味道極其噁心,荊白自認耐受力不錯,但一聞到這氣味,依然覺得胃中翻江倒海。
像是肉類腐爛的氣味,又帶着一種潮濕的霉味。
這都不是最糟的,最糟糕的是隨着這股氣味,荊白逐漸覺得周身動彈不得。
他後退半步,像是被什麼不可違抗的力量抵在了牆壁上,臭氣熏得他眼前一陣發黑。
現在的感覺,大約就是陷入了一個臭氣熏天的沼澤中,身側的空氣似乎都變得沉重而粘膩。氣味越來越濃郁,被置於這種環境中,荊白根本分辨不出它的來處。
荊白周身的壓力讓他幾乎感覺不到燈籠重量的變化,但燭焰正在肉眼可見地慢慢往上升。
荊白緩慢地眨了眨眼,屏住呼吸,試着將拿着柏易燈籠的手往上抬。
原本簡單的動作,因着左臂彷彿被壓了千鈞之重而變得無比艱難,荊白咬着牙繼續,燈籠隨着蠟燭一起慢慢上升,一舉起來,他頓時覺得面前的空氣都清新了許多,氣味竟然似乎正在消散。
就在此時,白色的蠟燭驟然間騰空飛起!
原本螢火般微弱的燭焰瞬間吐出半尺余長的火舌,耀眼的金紅色火焰在陽光下彷彿得到了再次加成,其焰煌煌,凜然不可逼視。
燭焰騰起的那一刻,荊白渾身一震,渾身感覺到久違的輕鬆。他注意到半空中的蠟燭正在極速燃燒,頃刻間便燒去數寸之長,期間他甚至沒見到一滴燭淚落下,可謂古怪至極。
荊白雙目一瞬不瞬地盯着蠟燭,見它肉眼可見地在縮短,忍不住將目光轉向遠處低垂着頭倚在樹上的“柏易”。
忽然間,荊白感覺到一陣涼風輕輕拂過他的面頰,熊熊燃燒的燭焰也立時順着這陣清風熄滅,短了一截的白色蠟燭輕飄飄地落回到荊白手中的燈籠中。
荊白的目光還未來得及回到燈籠上,便看到遠處的柏易已經竟然已經站直了身體。
荊白目光如劍,冷冷地看着那個方向,柏易卻像毫無感覺似的,悠然自得地伸了個懶腰,才舉起右手,懶洋洋地沖荊白打了個招呼。
這好像永遠板正不起來的姿態沒有第二個人,荊白心下稍定,幾步走過去,將燈籠遞到他面前。
柏易接過燈籠,卻沒有多看一眼,只對荊白笑道:“多謝。”
荊白淡聲道:“不用,你也救了我一次。”
柏易神色變得正經起來,雙目直視着青年平靜的臉,道:“話不能這麼說。”
“你我都知道,你方才如果只拿你的燈籠離去,它應該不會將你怎麼樣。”
他在應卯時被管家那一下直接拍出了身體,回過神來已經在燈籠旁邊了,雖然能拿起蠟燭,卻被燈籠束縛,甚至走不出這個院落。
他心知身體被佔了,荊白卻還同佔據他身體的東西在一起,雖然知道荊白應該能認出來那東西不是他本人,但也不敢百分百保證。好在兩人的燈籠都在這裏,荊白一旦應卯完,必然會過來拿燈籠,大不了到時候他再想辦法提醒。
直到荊白走進院子去拿自己的燈籠,他才算鬆了口氣。
佔據他身體的東西顯然是能看見他的,兩人在荊白背對“柏易”時有過短暫的對視,那東西目露凶光地看着他,卻不進院子。
柏易只能和自己的身體兩相遙望。他不能離燈籠太遠,最多只能飄到院門處台階的位置,根本出不去院子。
雖然身處劣勢,柏易也很冷靜。他並非沒有後手,只是想搞明白這東西的打算和荊白此時的處境,再決定如何處置。
無論他自己能不能解決,他都不希望荊白牽涉進來。
開始時他並沒有很着急,因為他總覺得以荊白的性格,就算看出來是那殼子裏不是他本人,多半也會明哲保身,不至於為了他以身犯險。
而至於他自己,他身份特殊,哪怕真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也能動用非常手段,雖然結果恐怕不妙,但至少不會禍及旁人。
柏易自覺算準所有,卻忘記了一點——荊白做事從來不在任何人的意料之內。
他靜悄悄地站在自己的燈籠旁邊,等着荊白過來拿了自己的燈籠走人。
等兩人一進門,柏易就開始有些不安了,因為荊白走進門時竟然是背對着門口的“柏易”的——他沒認出來那身體裏的人不是自己!
柏易猶豫片刻,看了一眼自己腳下的燈籠,心下方才稍定。
就算荊白在路上沒發現,看到燈籠亮着,也不可能不懷疑。
果然,荊白拿了自己的燈籠,轉頭就往他這裏看了一眼。
柏易心裏跳了一下,才想起荊白看不見他,只是在看他腳邊的燈籠而已。
他目光一垂,神色尚無任何波動,柏易就知道他已經發現了燈籠的異狀。
柏易當然可以在這時候把蠟燭拿起來晃幾下,大喇喇地提示荊白自己就在這裏。
兩人有過命的交情,其他人或許會當荊白是個冷酷無情的人,但柏易知道,他只是面冷。
如果荊白不知道他本人在這裏,或許會先穩住那東西再做打算;但如果知道他就在這裏,荊白怎麼也會試着救他的。
門口的那東西顯然也防備着,荊白拿燈籠時背對着它,它比蛇更森冷的目光便一直在荊白和柏易身上隱晦地逡巡。
但柏易依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沒有流露出任何求救的意圖。
他像塊木頭似的站在燈籠旁邊,好像已經放棄了所有的希望。
兩人一鬼之間的氛圍在那一刻無比微妙。
不知道為什麼,自覺已經做好所有準備的柏易還是有些緊張。可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青年垂下的長睫和平靜地抿着的淡色唇角。
但下一刻,荊白一開口,柏易就知道他在試探“它”。
他希望荊白儘快脫身,這時便忍住了,沒有鬧出任何動靜影響對方發揮。雖只是在旁邊看着,一顆心卻是七上八下,時而為造成了這種情況的自己生氣,時而又擔心荊白着了對方的道。
當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心裏狠狠震了一下。
自己的事情只有自己最清楚,他雖然向來表現得陰晴不定,忽冷忽熱,可那都是表象。
污染值是不會騙人的。
他對這個數值的變化爛熟於心,如果一個人真的情緒波動巨大,污染值絕不會低。
塔里這些年來,他見過的唯一一個異類就是荊白,但這個案例也不是完全不能解釋。
嬉笑怒罵都是給人看的,也會隨着他給自己捏的人設變化。
時至今日,他已經不再為自己的身份糾結,也很少會去思考自己真正的情緒到底是什麼,但絕大部分時候,他知道自己的心中一片清靜,像一片結了冰的湖。
但直到湖面掀起漣漪,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片湖的冰早就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悄悄融化了。
對他來說,很難說這到底是福還是禍,可是此時此刻,他能感受到自己真實的情緒波動,這已經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柏易難得地恍神了一瞬,沒聽到佔了他身體的“它”到底說了什麼,只見“柏易”揮了揮手,好像根本不在意燈籠似的往外走,很快就消失在了門口。
“它”說什麼話並不重要,柏易知道看到燈籠的那一刻,荊白心中已然分明,無論“它”用什麼話術,荊白都不可能相信這是他本人。
但等那東西走出門口,柏易就更擔心荊白了。
在荊白的眼中,那東西走了,他便轉身過來拿柏易腳邊的燈籠。
柏易站在旁邊,看着青年朝自己走過來。他的神色非常淡然,好像根本意識不到其中的危險,只是順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荊白走到他身邊,俯身去拿燈籠,半長的烏黑頭髮從肩膀上滑落下來,輕輕擦過柏易的指尖。
他人雖冷硬,頭髮看上去很柔軟順滑。柏易這是頭一次注意到,他五指無意識地張開,輕輕抓握了一下,可惜現下的狀態,也只能抓個空。
荊白提起燈籠,仔細瞧了瞧,見裏面的蠟燭還好好地亮着,才拿着兩個燈籠往外走。
柏易的注意力原本也在燈籠上,但隨着荊白起身的動作,他跟着一抬頭,眼前出現的景象,以他的定力,也不禁瞳孔驟縮。
一個巨大的,黑乎乎的東西正扒在牆頭上!
那東西的身形,乍眼一看,還當是個多人多肢體拼接起來的大怪物,仔細一瞧,才發現是個泡大了的人的上半身。
濕淋淋的黑髮像水草般爬滿了那張巨大浮腫的臉,縫隙中隱約能窺見兩個黑洞洞的,像是眼球的東西,它正緊緊地鎖定着荊白的背影。
說實話,那兩個洞裏實在難以看出眼神的內容,但只看那東西的姿態,就知道它不可能對荊白心懷善意。
鑒於它出現的時間點,柏易心裏咯噔一聲——他有種非常不妙的猜想。
果然,下一刻,那東西從牆頭消失不見,而“柏易”又重新站在了門口。
柏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