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黑左使
王隱曾經富可敵國。
他依稀記得自己在三百年前,曾經是富甲江南的大商。
半個江南的絲綢產業都是他的。
朝廷的茶馬生意,也經由他手,販賣中原的茶葉,換來西域的戰馬。
短短數十年間,他積攢了海量財富,可財富一多,他卻變得空虛起來。
世界上所有明碼標價的東西,他都可以購買,自然也就喪失了許多興趣。
當他沒有任何購買慾望之後,他忽然意識到,賺那麼多錢有什麼用?
可當他想要金盆洗手,從所有生意產業中抽離的時候,他發現太遲了。
他已經越陷越深,身不由己。
那些朝廷的王公貴族們,早已將他看作自家的“錢袋子”。
錢袋子裏的錢滿了,就是時候割開錢袋子,取裏面的錢了。
王公貴族們隨便給他按了一個“通敵”的罪名,就想將他處死,然後強佔家產。
後來是什麼具體的經過,王隱大致記不清了。
只記得那個朝代已成“前朝”。
本朝的史書之上,濃墨重彩,記載了一起“前朝大案”。
一位通敵的大商,竟是蓋世的武者,一個月內,連殺七十位王公貴族,及其海量黨羽。
屠了前朝半邊天。
但沒想到,少了七十位王公貴族,前朝社稷非但沒受影響,反而進入第二次盛世。
又經一百五十年,才被齊陽王朝取代。
本朝的史家推斷,那一起“前朝大案”益大於弊,最起碼延續了前朝三十年國祚。
自那以後,王隱就養成了一個習慣,身上不帶太多的錢。
最多幾兩碎銀。
當今世道,兵荒馬亂,最忌諱的就是露富。
帶多了錢財,不僅顯得累贅,更有可能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王隱又是個最害怕麻煩的人,他最喜歡隨心所欲、一身輕鬆的感覺。
所以既不帶太多金銀,也不帶刀劍武器。
只是一襲布衣,一雙麻鞋,平平淡淡才是生活的真諦。
嗩吶聲……
哭泣聲……
跟隨徐雨清的指引,王隱走入長河武館,這裏已是喪幡飄飄,擺起宴席。
一口棺材,擺在武館的正中央,十幾張巨大的圓木桌,圍着棺材擺放。
王隱猜測,這可能是本地的習俗,讓親朋好友們熱熱鬧鬧的送死者最後一程。
王隱倒是沒有什麼忌諱,以前曾經睡在棺材裏,他早就是百無禁忌了。
一開始徐雨清為他安排的座位,是在一眾年輕人之中,但王隱果斷拒絕了。
他獨自在席位之中遊盪,最終找到了一處座位,安安靜靜的坐了下來。
這張桌子上,沒有什麼年輕人,有的都是老人,都是五十以上的老人。
老頭兒一般都喜歡喝酒吹牛,不會與王隱搶菜吃。
老太婆一般都喜歡閑言碎語,嘮嘮家長里短,是古往今來的“情報站”。
王隱選擇這種座位,自然有他的道理,沒人與他搶菜,又能聽到八卦。
再好不過了。
事情也正如他所料,老頭兒全是酒蒙子,一喝酒就停不下來。
他靜靜拿着筷子,夾起喜歡的菜,送入嘴中,細細品味。
雖然神色平靜,但雙耳卻極為靈敏,聽着周圍老太婆們談論家長里短。
不是哪家小媳婦偷人,就是哪家俊小伙偷情,談論的都是帶顏色的話題。
王隱聽得很認真。
但很快,他們的話題就從家長里短,轉移到了徐長河身上。
轉移到了這場白事宴席主角,躺在棺材中的徐館主身上。
“我兒是衙役,聽他說踢館的那個龍四,是劉家大少爺找來的人。”
“劉風?一定是他!就他能幹出這麼缺德的事!他都娶了三個老婆了,還非要納徐長河的女兒為妾。徐長河也是有頭有臉的,怎麼可能同意?”
“沒想到他真請人來踢館,活活打死了徐長河,真狠!拳怕少壯啊……這下完蛋了,徐雨清一個姑娘家家的,沒了父親撐腰,肯定得被糟蹋。劉風那三個老婆,也都不是好女人,你就看以後怎麼欺負她吧。”
“我還聽說,那個龍四與徐長河本就有仇。徐長河剛來青陽鎮的時候,踢的就是龍四父親龍三的武館,打傷了龍三,但留了龍三的性命。”
“沒想到龍四這麼心狠手辣,徐長河留他父親的命,他卻硬要把徐長河打死。”
“冤冤相報何時了啊……”
……
老太婆們你一言我一語,手還比比劃划,像在划拳。
說的越來越急,臉憋通紅。
恨不得自己能親手作法,殺了龍四。
王隱依舊靜靜聽着,手中筷子不停。
等老太婆們聊完之後,口乾舌燥,準備吃些東西,然後“再戰”的時候。
抬頭一看,菜全沒了。
再轉身一瞧,王隱已經吃飽喝足,拍拍屁股走人了。
老太婆們氣的直跺腳,罵道:“哪裏來的餓死鬼!咱可隨禮了,啥也沒吃上啊!”
王隱一言不發,默默走出長河武館,在青陽鎮的大街上閑逛,欣賞月色,消化食物。
他雖然長生不老,但也有口腹之慾,畢竟“吃”是人類最原始的慾望之一。
對於劉少爺、龍四和長河武館的恩恩怨怨,他也不想管。
江湖恩怨,愛恨情仇,他看得太多了,早已麻木。
倒不如多看看今晚的月圓,多欣賞一下今夜的月色。
不知走了多久,王隱又繞到了長河武館附近,白事的宴席早已經散去。
但他看見有兩個醉醺醺的人,從街頭小巷中走出,搖搖晃晃靠近長河武館。
其中一位身穿黑色短衫,正是早上那個打死徐長河,又要用腳鞭屍的“龍四”。
在龍四身旁還有一位青年,一身紫色的錦衣華服,腰間懸挂着昂貴玉石,細皮嫩肉,身上沒有任何練武痕迹,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少爺。
王隱想起了那些老太婆的八卦,暗自猜測,他或許就是“劉風”劉少爺。
“四兒,今天你乾的漂亮!三拳打死那個徐長河,以後徐雨清就是我的了!”
“大少爺,你不知道,我父親自從被徐長河打敗,就一直鬱鬱寡歡,最後活活憋屈死了。我苦修武功,就是為了等這個機會,替我父親報仇!”
“好兄弟,你今天終於得償所願了!龍三叔的在天之靈,肯定高興死了。三叔他雖然吃喝嫖賭樣樣不落,但我知道他是個好人,徐長河活該!”
龍四和劉風,一個是家僕,一個是少爺,如今藉著酒勁,倒也稱兄道弟。
只是說到興起時,龍四的臉色忽然一變!
剛剛還嬉皮笑臉的,一下子就變得無比嚴肅,面容緊繃!
他壓低聲音說道:“大少爺,你不是一直很好奇,為什麼我才出去一年,就從下三流的家僕雜役,一下子變成了武功高手?還能打死徐長河?”
“我問了你很多次,你一直不說,我也就懶得問了。”劉風擺了擺手回答。
他其實也一直很好奇,自從龍三被徐長河踢館打敗,便重傷歸於鄉野。兒子龍四無路可去,便被劉家收留,成了劉家的一個家僕雜役。
一年前,龍四外出送信,出了青陽鎮就音訊全無。
劉家人都以為他死了,便再招了一個家僕。
沒想到一年之後,龍四又回來了,煉就一身好武藝,彷彿脫胎換骨。
一年時間,功力大增,三拳打死盛名已久的徐長河。
令劉風大為震驚。
此時,龍四又灌了一口酒,說道:“大少爺,我跟你說個秘密,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
“什麼秘密?”劉風更加好奇。
龍四回答:“那年我出鎮送信,遇見了一個怪人,他自稱‘黑左使’,把我抓入山洞中,強迫我拜他為師,教我武功。一年練功,頂別人三十年進境!”
“那好啊!有時間你也介紹給我認識認識!”劉風來了興趣。
龍四卻猛地搖了搖頭:“別!我煉成了才知道,師父他老人家教的都是邪門武功!我練功十年,頂別人三十年進境,但也折了三十年的壽命!師父他老人家不僅會邪門武功,而且還會詭道奇術。我就被下了一道術!”
“什麼術?”
“刀槍不入!金剛不壞!”龍四回答。
劉風恍然大悟:“怪不得徐長河轟你十二掌,你卻像沒事人一樣!”
龍四又說:“但這都是有代價的。師父放我回來,是讓我來造孽作亂的!”
“作亂?作什麼亂?青陽鎮還不夠亂么?”劉風驚疑。
“不夠!師父他老人家,讓我作的可是大亂!他讓我濫殺無辜,他讓我屠盡衙門,他讓我殺光青陽鎮的駐兵,他還讓我……讓我……嘔……”
龍四猛地吐了出來,這可把劉風急壞了,連忙問道:“還讓你幹什麼?!”
“還讓我殺了縣令老爺。”龍四終於回答。
“哈哈哈!你小子喝多了吧!胡言亂語!”劉風哈哈大笑,全沒當回事。
龍四也猛地晃了晃腦袋,不想再說這個話題。
這番話憋在心裏太久,他始終想找個人說出來,劉風是他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雖然一個是少爺,一個是家僕,但他從心底里信任劉風。
所以才會將這個秘密告訴劉風。
今夜藉著酒勁一吐為快,他也舒服多了。
正好走到了長河武館的門口,龍四就指了指長河武館的大門,說道:“大少爺,我們到長河武館的門口了?走!咱們進去看看你的小娘子!她遲早是你的人了,你今晚就把她給辦了!我在門口替你放風!”
“咱們兄弟誰跟誰啊,你別在門口放風,你到門裏面放風!”
龍四和劉風像兩個酒瘋子,話趕話的上了頭,拼了命就往長河武館沖。
王隱眉頭一皺,感覺事情有些不妙,他們欺負人,也不能可一家欺負啊。
再說了,這家人剛剛請自己吃了席,味道還挺不錯的。
王隱念着這份好兒。
所以他決定進去看看,可別再出什麼大事。
但他才剛剛走進門內,就聽見屋內傳來驚惶的吶喊,吶喊着“殺人了!”
他赫然看見,龍四手持鋼刀,渾身是血,腳下站着五六具屍體。
屍體都被鋼刀砍死,血流了一地。
龍四滿身酒氣,夾雜着血腥氣,顯然殺紅了眼。
劉風扛着徐雨清,也是一臉通紅,醉醺醺的,喊道:“兄弟!你怎麼動刀了?!”
龍四回應:“媽的!我一看見長河武館的人,就想起我父親鬱鬱而終的慘狀。我忍不了!大少爺,你別怕!我師父他老人家,會保我的!”
劉風嚇得酒醒了:“你師父是特么誰啊!?你持刀殺人?他怎麼保你?我也得受牽連!”
“我師父他是……黑左使!”龍四回答:“他比你想的更可怕!他一定就能保我!他讓我作亂為禍,讓我濫殺無辜,我聽他的話,他一定能保我!”
龍四深吸一口氣,雙眼泛着血光,一股邪性的血氣,衝出他的身體。
“師父他讓我用盡全力,把青陽鎮攪亂,這樣他就能趁虛而入了。”
“大少爺,你不用擔心,你對我有恩,我會保你的。”
“我刀槍不入,誰也殺不了我!”
“我作亂的第一步,就從長河武館開始,今夜把這裏屠個乾淨!”
“告訴青陽鎮的官府衙門,我龍四回來了,我師父黑左使要來了!”
龍四殺氣騰騰,手持鋼刀,向長河武館的其餘倖存者殺去。
那些倖存者,都已經逃往了大門。
王隱就站在門內。
龍四向他們衝來,第一眼就看見了王隱,舉刀呵道:
“我認識你!下午就是你扔出白布,替徐長河蓋了屍?你是個好人啊!”
“但好人往往不長命,你撞見了我們,算你倒霉!”
龍四騰空掠來,瞬間來到王隱面前,一刀砍向王隱脖子!
師父黑左使給他的命令,是攪亂整個青陽鎮。
第一步,先瓦解青陽鎮的武力。
包括但不限於,殺光所有武館師父,斬首駐兵統領。
然後再對付其他重要的人物。
最低的目標,是消滅青陽鎮一半的人口。
今夜,他決定先從長河武館開始,報他父親鬱鬱而終的大仇。
白天他就想殺了王隱,無奈錯失良機。
今夜,他不會再錯過了。
手中的鋼刀,劃過空氣發出嗡響。
筆直砍向王隱的脖子。
王隱早已敏銳的察覺到,那一柄鋼刀砍向了自己脖頸。
但他無動於衷。
依舊靜靜的站在門內,彷彿一座大山,保護着身後的人。
身後的人,都是武館的倖存者,有徐長河的徒弟,也有徐家的家僕。
他們也已經看見,龍四手中的那柄鋼刀砍向了王隱的脖子。
紛紛大喊:“你快避開啊!”
可王隱只是定定站着,懶得避開,反問道:“傷不到我,為何要避?”
嘭!
一聲清脆的爆響。
這是金屬斷裂的聲音。
王隱依舊靜靜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脖子完好無損。
那柄鋼刀卻攔腰折斷!
折斷的半截刀身,在空中飛了三圈,才插在了地上。
斷刀落地的聲音,無比刺耳,因為整間武館,是那麼的安靜。
空氣彷彿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粗布麻衣的王隱。
脖子毫髮無傷,鋼刀卻攔腰折斷。
心想這還是人類么?脖子怎麼比鋼刀還硬!
龍四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他握住斷刀,獃獃的站在原地,握住刀柄的那隻手,被震得酸痛無比。
一股發自內心的巨大恐懼,如蛛網一般蔓延全身。
先是軀幹感覺冰冷,再是四肢感覺酸痛,最後十根手指和腳趾微微發麻。
他還看見王隱的臉上,已經不見了笑容。
時常保持着謙和微笑的王隱,此刻臉上只有一種神色:冷漠。
令人感到冰寒徹骨的冷漠。
龍四感覺口乾舌燥,結巴說道:“你——你是這家的什麼人?!”
“屍體,也會說話?”
王隱眉頭一皺,微微抬手,向前微微一推。
動作緩慢且優雅。
宛若公園老大爺,在晨練太極推手。
但龍四卻感受到,一股強大的氣勁,正向自己殺來!
嘭!
一掌距離龍四二十米,龍四的身體,卻忽然炸裂成無數碎片!
武館之中,炸出一團血霧!
刀柄落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龍四卻再也找不到了。
像是人間蒸發了。
“哎呀,力量沒把握好,用大了。”王隱活動了一下右掌,自言自語道。
“???”
一旁的劉風少爺,簡直都看傻了,這傢伙到底是什麼情況?
硬扛鋼刀,脖未傷而刀已斷。
輕輕的一推手,看似無力,卻力有千鈞!
龍四不是說他有黑左使詭道奇術附體,能夠刀槍不入、金剛不壞么?
怎麼硬抗一掌,人直接就沒了?
青陽鎮有這種高手?
劉風立刻意識到,這把是遇到高手了。
他嚇得瞬間酒醒了,毫不猶豫扔掉徐雨清,轉身就跑!
但王隱又怎麼會讓他輕易逃走?
剛剛對龍四的一掌,是長河掌的掌法,他本想試驗一下新學會的長河掌。
卻不曾想沒有把控好力量,直接就把龍四給挫骨揚灰了。
這也難怪,他修鍊千年的內力氣血,何等雄厚。
即使用十二品最低級的武學,也足以開山斷海,普通武者根本扛不住。
“再縮九成的力量看一看。”
王隱喃喃自語,又伸出右手,向那逃亡的劉風輕輕一推。
嗡!
一陣嘯風之聲劃過。
劉風瞬間躺在了地上,一動不動,直挺挺的。
“掌引河海之力,氣如鋼鐵洪流,一掌打入人體,五臟俱碎而外皮無恙,才是大境界。”
王隱喃喃自語。
劉風的體內五臟,已經碎成了泥兒。
但他的外表看起來安然無恙,既無瘀傷,也不流血,跟沒事人一樣。
這才是王隱想要嘗試的長河掌最高境界。
如今,王隱已經心滿意足,便轉身對徐雨清說道:
“那個……把屍體處理一下,告辭。”
留下最後一句話,他便當著徐雨清和其餘武館門徒的面兒,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