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畫中花木與星空

二十一 畫中花木與星空

玄愣在了曙光之中。

日輪已然讓地平線染上金光,緋紅正驅趕着黑暗。

但是他無法理解這句話。委託人見面所說的第一句話。

我應該只是來取個快遞的吧。

為什麼這句見面的第一句招呼,讓我覺得我好像是代表着福音降臨一樣?

可惜這裏不是伯利恆,玄也不是麥琪。病床上的男人的形象更是離聖母瑪利亞十萬八千里。

看到玄露出的不解,男人並沒有解釋什麼,而是自顧自地繼續了話頭:

“您就是那位派送員吧。如您所見,我的時日已經無多。而能夠在這個時間到達這裏,也說明您能夠完成我的委託。不如說,我的要求其實已經達成了。希望您能收下這個。”

玄聽完這句話,這才注意到,這個正扭過身體,去床頭櫃的抽屜里取物的男人,已經可以說是形容枯槁,骨瘦如柴。雖然面容仍能看出過去的英俊,卻也被臉頰下凹的線條削去了風采。右手還連着點滴的針管,讓人不禁擔心他是否下一秒的吐息就需要呼吸機的輔助。

於是他連忙走到另一側,示意自己可以幫忙取物。

“不,不必了。讓我最後再撫摸一次它吧。這畢竟是我的作品啊。”

男人用手勢婉拒了玄的幫助,掙扎着移動了幾下身體,緩緩拉開抽屜,從中取出了兩張疊放厚實的大紙,然後再徐徐地展開在病榻之上。

玄的目光隨着那枯骨般的手指緩緩掃過上層長方形微黃紙片的正面,微微凝滯。

這是一幅風景畫。

不,玄並不敢如此斷定。

若說是風景,恐怕有些過於保守。

但若說是心象,卻又有些過於瑰麗。

畫面的主體是一棵樹。

看枝幹似乎是喬木。但是枝葉上開放着不可能生長在喬木上的各種花卉。

玄的博物學造詣並不是很深,只辨認出了幾種。

鳶尾花、風信子、水仙、番紅花、紫羅蘭、勿忘我、曼珠沙華、牡丹……

很難想像如何將如此多色彩與形狀各異的花同時嫁接在一株主幹形似松柏的喬木之上,但眼前的畫作卻擊碎了玄這個古板的認知。

說是嫁接,實在是對畫面的貶低。那本應生硬的拼接處,卻自然地彷彿就應如此生長一般。如果要創造一個詞來形容的話,這應當是一棵“繁花共放之木”

與屹立於畫面中心的主體相對的,是水墨染開似的背景。能看得出描繪的是飄渺的夜空以及零散的星光,但又比常見的夜晚要朦朧些許。

玄對於繪畫並不十分了解,因此只能看出畫風偏向寫實。至於是用的什麼技法,什麼流派,則一概不知。

但是這幅畫的畫工上乘這一點,他還是看得出來的。

那麼……這幅畫的立意是什麼呢?

玄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了這個問題。

繪畫是藝術。所謂的藝術,即是抽象的表達。表達可以是具象,但其中所蘊含的作者的思想卻是抽象的。可以說,藝術創作就是將具象的、物質的世界經過作者的主觀抽象化,注入模因再具象化的過程。

至少玄是這麼認為的。那麼,面前這幅超越了他的想像力的畫作,其中包含着作者怎樣的心緒呢?

不過他僅僅思考了一瞬,就收回了想像力。遠月花凜還在門口等着,此地不宜久留。

“這就是委託寄送件?您是一位畫家?”

玄一股腦拋出了兩個問題,

以微微點出他此時的急切。

男人保持着禮貌的微笑:

“容我一個個回答。首先,我就是委託中那個病危者。”

他說著微抬了抬手臂,指向了病床前掛着的病歷板。

得到授意的玄上前翻看了一下。還好,這位病人的主治醫生的字跡並不是很難辨認。

“肌萎縮側索硬化症”——上面如是寫道。

啊……雜學基礎非常紮實的玄立刻意識到了這是什麼病症。

這種病另一個更廣為人知的稱呼是“漸凍人症”。玄想起他那個時代,他曾經敬仰過的一位物理學家,也是在這種病症的折磨下頑強地樹立了豐碑。雖然那位大師早在他出生之前就逝去了,但他對於其面對命運波瀾不興的態度頗為崇拜。

這也是他儘管沒有走上完全的理論物理道路卻仍將物理學知識牢記於心的原因之一。

這種病症是沒有治癒手段的,僅能延緩病症發展的過程。而從病床上男人的形象來看,恐怕確實已然時日無多。

而且,如果他曾是一名畫家……那恐怕是更為嚴重的打擊。這種病症一經確認,就是宣告折筆之時。

玄的神情不由得肅穆了些。這是對於所有與命運抗爭之人的尊重。

“其次,這幅畫並不是要寄送的物品,而是給您的額外報酬。希望您先收下它。”

這是什麼用意?玄雖然涉世不深,沒有什麼工作經驗,但是從人性角度出發來考慮,對方這姿態擺得也太好了吧。

經過昨天的研究,玄已經大致了解了隨動派送員的工作流程,因此他很清楚,委託本身就是伴隨着一定量的金額交易,但是這份金額是直接上交給平台,也就是白隼公司的。至於任務中的額外收穫,公司則只要求報備,不要求上交。甚至報備這一環,也是取決於委託人的意願而顯得可有可無。

——說是這麼說,實際上也沒多少人願意給非親非故的派送員額外的獎勵。

因此,第一單委託就有這種可遇不可求的驚喜,玄自問自己的運氣是不敢當的。

不過,玄還是拿起了那張畫。

他只是一個派送員。在好奇心之前,還得以職責為重。何況,就他的直覺而言,委託人並沒有什麼惡意。

他的眼光順着紙張而下,看向下面。

既然上面這一幅畫是報酬,那些下面剩餘的一張紙想必就是這次委託的真正重點了吧。

隨着自己手上的動作,玄的目光掃過下層的紙張,略帶上了些許疑惑。

雖然自己的猜測沒錯,下方的紙張也是一副畫作。但是——

完成度卻大相逕庭。

畫面的左側內容還能清晰辨認,似乎是一個奔跑着的小男孩,向前伸出手,似乎是在追逐着什麼東西。而越往右側,畫風則逐漸潦草,線條變得歪斜,色彩變得紛亂,就好像控制不住手中畫筆的初學者的塗鴉一般,只能勉強看得出似乎是描繪的某處夜空之下的山林。

看到玄露出疑惑的眼神,病床上的男人解釋道:

“這就是我希望委託您寄送的物品。請不要被任何人知道您從我這裏拿走了這幅畫。嗯,至少是任何有可能認識我的人。啊,對了,我還沒有自我介紹,這可太失禮了。在下名叫錦作矢御名,的確是一名畫家。”

這就是委託中所謂的“秘密”的詳細要求嗎。玄無可無不可地思索着這背後的邏輯。

因為目前的情報還太少,玄無法判斷自己是否有必要深究這其中的隱情。公司的條例里沒有對這方面的硬性規定,僅僅說明了若與委託人產生衝突時,委託人可以通過申訴來獲得公司(及涉事派送員)的解釋或是賠償這樣曖昧不清的事後負責原則。也就是說,還是由委託人自由心證來判斷派送員是否有僭越之舉。

思忖片刻,玄決定尊重他人的私隱。

當然,這不代表他不會好奇,也不是不會擔心其中是否藏有深層次他並未察覺的惡意。所以他要做出必要的坦誠相告。

“錦作矢御名先生,說實話,我對您的動機存有疑慮。但是,作為一名派送員,我會選擇相信您。這兩幅畫我會收下,並按照您的要求將這一幅交給您指定的對象。”

玄露出禮節性的淺笑,然後將兩幅畫輕輕捲起,按照之前的樣子用布條封裝好。

病榻上的男人——錦作矢御名沉默地看着他完成了封裝,似是被玄的話語觸動,眼神微沉道:“您如此直接的話語令我驚訝。不過,我也並不打算辯護什麼。也許有一天,您會得知我的行為的意義。但那就交由緣分來決定吧。現在,我只希望您能遵循我的委託內容行動。我希望您在這一個月內,將那一副畫,以你的名義送給隔壁503病房的女孩。”

以我的名義?這意思是,不能讓那女孩察覺是這幅畫出自錦作先生之手?

這就有些考驗我的編織故事的能力了啊……玄點頭的同時,思緒開始轉動。

見玄沒有推脫也沒有再逼問,錦作回到了之前那副溫和的樣子,再次主動開口道:“再次感謝您的配合。能請問您的姓名嗎?感覺我們能成為朋友。”

隨動派送員的姓名一般是不對委託人公開的,因為他們偶爾會觸及一些較為危險或是保密等級較高的任務。

當然,玄並不顧及這些。如果知道自己的人越多,想必自己尋回過去的印記的可能性也會越發增加。

“錦作先生,您可以稱我為‘玄’。”

玄沒有報上假名,因為他只希望那個名字流傳於官方檔案中。雖然“許安”和“玄”這兩個名字實在太過相近,實際上很容易聯繫到一起,但他還是對夢中黑影所說的“玄”這個名字更有歸屬感一點。

“玄……‘Gen’啊。簡短卻精妙,不錯。我喜歡這個發音。”

玄知道錦作先生所說的發音是日語中單字“玄”的音讀,因此沒有反駁什麼。他將畫收在大衣內側的大口袋中,準備向委託人告辭。

——委託的期限是一個月,這個期限大概是包括了去接近隔壁病房的女孩,並取得她的信任,然後將物品交出的過程。這就得從長計議了。

這時,出乎意料的,門外的遠月花凜的聲音傳到了兩人的耳中:

“父親大人?您怎麼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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