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記 做夢
我今年二十三歲了,不知道還能不能說自己年輕,不過我肯定有年輕的時候,這個想必誰也不能否定吧。
年輕的時候難免做夢,應該說是有夢想,不過現在我都只能開着一家小彩票店,也就不提我以前做的什麼夢了。
突然想到夢,是因為我的店外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叫齊天夜,來的時候背着一把結他。
結他這個東西,跟鋼琴並列,在我的心裏已經成為“街樂器”了,只要是父母叫學樂器的,多半就是鋼琴,只要是自己想學樂器的,多半就是結他。
那時候我正在看音樂頻道,裏面鄧麗君正在唱《漫步人生路》,忽然有一段歌聲亂入,門外竟然還有掌聲。
我就出去看了看,結果一個帥氣的男孩就出現在我眼裏。
他竟然跟我一樣是圓寸,就像一顆楊梅,要知道在我和他的年齡,很少有人會選擇這種髮型。
然後就是一件短袖襯衫,主sè調是白sè,中間貫着一條黑sè條紋,下面是一件很平常的淡藍sè牛仔褲,最後是一雙白sè帆布鞋。
他站的筆直,結他掛在身上,自彈自唱,聲音很輕卻很亮,原諒只能隨意聽聽音樂的我一點都不專業,但這就是我最真實的想法。
像我這種已經不會做夢的人,對於還能做夢的人,總是有些敬仰的,如果不是我本身是個內向的人,再加上我的店是彩票店而不是飯館,我是一定要請他進去喝一杯的。
不過雖然我沒有邀請他,他卻不請自來了。
他背着個大包,黑sè布制的結他包,就這麼走進了我的店裏。
他的話很少:“給我一張彩票,機選。”
我當然給了他,畢竟我做的就是這個生意。
我遞了張彩票給他,同時點起一根煙,順便還拿了支煙給他:“抽煙不?”
遞出去我就後悔了,煙這種東西不向來是歌手的大忌嗎,況且眼前這男孩還是個年輕人。
結果他竟然露出笑容說了聲“謝謝”,接過了那支煙,然後把煙橫在鼻子面前,深深地嗅了一口,輕輕吐出一句:“這煙不錯。”最後把叼在了嘴上。
我先幫他點了煙,看着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淡淡的白煙,然後把自己的煙點上。
我也深深吸了一口,一張嘴,濃濃的煙散出去,接着我用力一吸,煙又進了嘴,進了肺轉了一圈,再出來已經跟他吐出來的一樣,淡淡的,我喜歡這樣抽煙,感覺特別帶勁。
也許是我遞的煙有作用,他並沒有馬上離開。
我心裏欣喜,小心翼翼地說:“你好,我叫李潤漢,你叫什麼名字?”
他又抽了一口煙:“齊天夜,天上的天,夜晚的夜。”
我彈了下煙灰,接著說:“齊天夜啊,不錯的名字,多大了?”
齊天夜輕輕碰了下煙嘴,煙灰灑落,就像空中飛舞的蝴蝶:“過了今年生rì,二十了。”
我微笑着:“二十啊,比我小點,不介意我喊你一句小夜吧。”
齊天夜也笑了:“當然可以啊,還挺好聽的。”
我不禁哈哈地笑了起來:“倒是我拘束了,你要覺得我名字拗口,叫老漢也行,哈哈。”
齊天夜淺淺地吸了一口煙,然後兩根煙柱從鼻子裏竄出來:“老漢就太彆扭了,我就叫你小漢吧,反正我們也差不了幾歲。”
我拍了拍他的肩,他沒有不耐,登時讓我又感覺跟他親近了不少:“你說得對,小夜和小漢,倒是不錯。”
就這樣,我們認識了,算是成了朋友。
齊天夜算是一名流浪歌手,據說他已經走過好多城市了,我認識的人里除了季先生之外,他應該就是足跡最多的人了。
他走到哪唱到哪,要價也低,因此總能找得到工作,起碼不至於餓死。
聊天的時候我問過他,為什麼作為一個歌手,還敢抽煙,而且抽的跟我似的,順帶一提,我抽煙就像個老煙槍,一天一包有時候還不夠,為此我姐曲咕咕和天哥飛哥都勸過我很多次,可惜我就是不聽勸。
他回答的時候很自豪,據他說,他學音樂那會還不會抽煙,後來抽了一根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剛開始的時候還克制些,偏偏他的喉嚨也沒因此傷到,反而聲音裏帶上了一種滄桑的感覺,唱起歌來更能引起別人共鳴,漸漸地也就不以為意了,除了溫飽和音樂相關,余錢就只夠平常的煙錢了。說完還給我來了一段高音,聲音似破未破,要不是唱的歌詞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感同身受,我非得掉下淚來不可。
他離開家已經一年有餘了,我問他想不想家,他沉默了,但我依稀看到了他眼裏的淚花,畢竟他仍舊是個年輕人,經歷再多,也很難超越年齡的限制。
聽我提起家,他輕輕吟着的那首歌真如餘音繞梁一般始終在我的耳邊縈繞。
歸來吧,歸來喲
浪跡天涯的遊子
歸來吧,歸來喲
別再四處飄泊。
我當然也不會忘記,他低聲吟唱完后那一聲重重的承諾,“不混出個名堂,我絕不回去。”
我仍舊不知道他離開家的理由,我問過,問完后他猶如斷片一樣,不說話,沒動作,然後緩緩拿出褲兜里的煙盒,抽出一根煙,默默點上。
他的結他是他最寶貝的東西,似乎是誰送他的,我沒問,因為沒當他取出結他彈奏或是調試或是僅僅凝視着的時候,眼裏總是流出火焰般的激情和溪水般的柔情和泥土般的深沉,一個人若是這樣對一件事物充滿着複雜甚至矛盾的感情,那這件事物的重要xìng就已經無需再問。要麼是註定埋於心底無論如何也不會外泄的,要麼是等到時機成熟自己也會吐露的,除此兩種外不作他想,問是絕對問不出來的。
小齊來得早,到中午頭也就回去了,我一直都沒有機會介紹天哥,飛哥還有我姐和他認識。
也因此那天我姐曲咕咕突然打電話哭着說出事了,我飛奔趕到時看到齊天夜正被一群保安團住,無數橡膠棍朝着他招呼的時候,心裏那種驚訝就不言而喻了。
他的身邊散落着許多木屑,那架他一直隨身帶着的結他從柄處斷了開來,只有幾根弦還算是連着。
看到這情況,我心中的震驚完全不能用言語來描述,他的結他竟然斷了,這是他視若珍寶的結他。
我連忙上去拉架,為此還挨了兩三棍,幸好夜店老闆也怕出事,派發給保安的棍子都不重,不至於受什麼傷,又過了會jǐng察就到了,帶走了幾個保安和齊天夜還有個客人,姐和我作為知情人也去做了筆錄。
我也了解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我姐曲咕咕竟然跟齊天夜在同一家夜店工作,不過兩人交集不多,最多也就打幾個照面,照齊天夜這種還有夢想的人,其實多多少少會看不起像我姐那樣的女人或者說他的眼裏根本不會有這樣的人存在,她們已經是被現實侵襲,她們唯一仍在做的夢最多也就跟我姐一樣,期待能有一張彩票中獎,脫離這種不得不做的活計。
今天這事還是因為我姐的原因。
她一向只陪酒陪聊,從來不願第三陪,這是她的底線,也是她一連幾次被夜店趕走的原因。
一般客人就算那方面得不到滿足,也不至於跟個小姐計較,可偏偏今天的客人喝多了,酒jīng一刺激,做的事情就出格了,曲咕咕掙紮起來,可她一個弱女子怎麼能強過一個身體健康的男人,何況喝醉的人力氣本來就比以往更大三分。
那時候正在台上唱歌的齊天夜不知怎的眼睛格外尖,而且突然就從台上蹦了下來,手上的結他直接就往那個醉漢的頭上砸過去,其間一共就只有幾分鐘的時間,根本沒人想通他為什麼那麼生氣。
客人雖然看起來挺慘的,但確實沒有受什麼重傷,一者齊天夜沒構成刑事罪,再來客人酒醒了也不好意思為這事再糾纏,何況齊天夜自己也受了傷住了院,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去醫院看望了他,他頭上也受傷了,纏着紗布,另外身上還有許多淤青,再加上些小傷口。
我摸了摸已經壞的不成樣子的結他,連我都有些心疼:“你怎麼這麼衝動啊,小夜。”
齊天夜摸出根煙,剛想點上,一邊的護士就攔住了:“幹嗎呢,醫院呢,不準抽煙。”
他訕笑了兩聲,把煙又夾上了耳朵,跟我說:“當時我就蒙了頭了,太氣了。”
我見護士出去了,病房裏又沒外人,笑着遞了根煙給他,又幫他點上:“小夜,謝謝你替我姐姐解圍。”
齊天夜目瞪口呆:“那是你姐,還真想不到。”
我笑了笑:“改明兒等她jīng神好點,我帶她一定來謝謝你,你知道,經過這事,她有點接受不了。”
我看到小夜眼裏神采突然黯淡了好多:“是啊,經過這事,會接受不了。”他把手放在自己最為珍重的結他上,閉着眼睛,像是在做個長長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