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禮物
2745年,ND綜合工廠員工宿舍,一個十幾平米的小房間裏。
一聲機械提示聲響起:
“生物態機體,生命體征平穩,機體性能佳,效率等級:D,10分鐘倒計時啟動。”
ND-221睜開了眼。
他有10分鐘整備,之後有5分鐘時間趕到工作崗位上。
翻身下床,略作洗漱,ND-221抬頭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
鏡子裏的人,一頭黑色短髮,五官端正,身形挺拔,皮膚透露出健康的光澤,是個青俊幹練的少年。
少年將臉上的水漬擦乾,用餘光瞄了一眼位於屋子中央頂部懸挂的攝像頭,身體微微一側,將手上的動作擋住。
攤開手掌,在他掌心處有一顆彩色的“糖果”——抑製劑YZ-515。
這是2745年最常見的人類管製藥物,它也被稱為“專註劑”,只要長期服用,它就能抹除人類的部分主觀能動性,讓人變得專註於工作。
只......專註於工作。
將“糖果”沖融在水中,迅速整理了一下裝束,在倒計時剩下3分鐘的時候,ND-221打開了卧室的門。
起床、洗漱、出門,一氣呵成,就像排練過無數遍一樣。
什麼事情做習慣了,都會產生一種獨特的節奏感。
只是,今天,在ND-221開門的瞬間,這種流暢的節奏感忽然中斷了。
他的目光留意到了擺放在門側的一個快遞箱,腳步一頓。
這個箱子尺寸不大,就是那種最常見的紙箱子型號,從昨天開始到現在,已經在屋子裏放了一天了。
這個快遞箱表面沒有任何信息,這還算正常。
但ND-221昨天查過了,連智腦提供的查詢庫里,也找不到任何一點關於這個快遞的信息。
這不正常。
在這個機械與效率主宰的時代,在智腦的規劃下,工業化給整個世界都做了梳理和排序。
就連道路上任意拾起的一片碎屑都能溯源到出處。
為了世界更有秩序,更高效的運行——甚至連人類自己都被智腦進行了編號分類。
“ND-221”就是這樣來的。
更何況,這個沒有任何信息編號的快遞箱,是憑空出現在他的屋子裏的。
很不正常。
只是,過度膨脹的好奇心並不是什麼好事。
如果是某種程序錯誤,智腦會馬上將它更正,ND綜合工廠沒什麼事情是需要員工操心的。
深深剮了快遞箱一眼,ND-221邁步走出了門。
這是一個酒店式的長廊,整層應該有大概四百多位員工入住。
此時已經有不少人已經站在門口等待上崗了。
大家的穿着很統一,一身黑灰的工作服,連女性也是一頭黑色短髮,所有人看着都差別不大。
走廊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不過大家都保持着肅靜,彼此間沒有任何交流。
明明周圍都是人,但ND-221卻感覺不到任何活力,只有壓抑。
時間一到,所有人都有序的移動起來,動作整齊劃一,有種機械式的秩序。
流暢的節奏感。
近乎無聲的,眾人低頭通過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各自經過安檢程序,身份識別,然後分流去到各自的崗位。
ND綜合工廠將“效率至上”貫穿了整個生產流程。
所有員工的宿舍都被安排在距離自己崗位最近的地方,
確保每個人都能用最快的速度解決通勤和打卡問題。
保持這個工作節奏,在這裏工作40年,就能退休。
這40年裏,吃穿用度,全都依靠ND集團提供的服務,同時你的時間也會被ND集團揉碎,填充在所有的生產環節之中。
所有人都知道,這無異於是充當“生物齒輪”,可卻沒有什麼別的選擇。
雖然沒人表露,但所有人進來的時候都是懷揣着慶幸的。
好歹在這裏還能做一個效率人——儘管是D級。
如果失業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被智腦判定為“冗餘組織”,然後被“光榮優化”......
剛開始ND綜合工廠的工作,沒人會想使用“糖果”。
不過,他們在工作一個星期、一個月,多則半年後,“糖果”反而變成了一種誘惑。
在這兒,一天得工作16小時。
崩潰和麻木之間,人們得做選擇。
他們看見過,吃下“糖果”后,變化是迅速的,第二天人就會發生轉變了,從焦慮不安疲憊,立馬變得專註,冷漠但堅定。
變得專註,也許可以讓這40年過的快一點吧?
人們開始使用“糖果”。
只是他們沒想過......或者是沒敢想,吃下“糖果”后,冷漠而堅定身軀里還會不會產生期盼這種情緒?
ND-221已經在這裏工作了10年了,從12歲時,他就開始創造效益了。
這10年他都沒有服用“糖果”。
通過最後一道門禁,被識別系統鑒定為穩定可靠狀態后,ND-221來到了自己的工作室。
說是工作室可能不太合理,因為它是一個足球場大小,如同宮殿一般的地方。
黑金色的穹頂,天使、惡魔、僧侶和法老圖紋雕刻在穹頂之上,居高臨下俯視着地面。
用於作支撐穹頂的支柱群上也雕刻着各色的圖騰紋路,增添了不少神秘氣息。
在地上則用黑色絨布與不知名的獸皮交織着,蓋住了鋼筋鐵柱澆築的地面。
在ND-221踏入這裏的時候,整個宮殿的燈亮了起來,像是鏈式反應一般,宮殿的前門處,同時傳來“嗦嗦”聲,接着一個個矇著布的大小物件自己“走”了進來。
在這些物件下面,有一個自動化的運輸機械,體積很小,卻能無視地形,所以在搬運的時候,好像是物件自己在動一樣。
ND-221習以為常,接下來就要開始工作了。
如果要和機械文明試圖創造的藝術品分開的話,這些被搬運進來的物件,應該稱為“人造藝術”。
他是個“人造藝術”質檢員,或許以前的年代,叫做藝術品鑒定師。
ND-221永遠記得,剛開始做工作時,他面對這些歷史大浪淘沙留下來的人類瑰寶,切身體會到一種震撼到無以復加的情感,這裏的每一件藝術品都像是帶着各自的情緒在凝視他,凝視一個渺小的靈魂。
這些作品無聲的表述出歡喜、寧靜、仇恨、糾結。
不止這些,它們好像還孕藏着某些複雜情緒。
後來,ND-221明白了,那些複雜情緒不屬於這些作品本身,而是屬於作品的締造者們。
這些藝術品不是只有形體在這裏的,它們還殘留着一個個名字曾響徹時代的大師們的靈魂!
只是現在,這些偉大的作品卻如同一般的工業產品一樣堆疊在這裏,這間ND-221的工作室就成了它們的棺槨,它們再也難煥發出昔日的光彩了。
ND-221的職責是通過分析作品包含的信息,製作的手法,以及結合當時的人類時代背景,去綜合理解和再一次的人工鑒定,確認館藏都是真品真跡。
一旦被ND-221鑒定為殘次藝術品,這幅作品就會被立刻銷毀。
他對這種職責,感到有些惶恐。
工作期間,沒有一副藝術作品因他而銷毀。
儘管歷時兩個世紀的“文藝大繁榮”時期,誕生的藝術作品參差不齊。
各種表現派、後現代主義藝術,令人目眩,不少作品都有些表達缺失,甚至是無意義表達。
ND-221總結,這或許是因為,作品中缺少了痛苦,導致作品有些失真。
“文藝大繁榮”時期湧現的作品雖然參差不齊,但藝術的興盛,還是幫助不少人,建立了鑒賞藝術的基礎。
大家都在尋找美,很快大家就將目光聚焦於一些特定年代的作品,那個時期科技簡陋,理論薄弱,但真美卻湧現了出來。
人們還來不及讚美,“文藝大繁榮”時期卻突然被銳器攔腰折斷,成為了歷史。
總有一群人是對藝術不感興趣的,他們熱衷於別的東西。
在25世紀中葉,那群對藝術不感興趣的人在主導了一次次科技革新,終於創造出了更為大的成就:實現人工智能跨越式的突破。
然後就是,智腦伴隨着機械和效率主義成為了世界的統治者。
“人類文明,被機械人給拆解了。”伴着思緒ND-221開口道,似乎在與誰對話。
不知什麼時候,一尊幾人高的“東西”從門裏被推了出來,它被華貴的黑絲絨布蓋着,ND-221就走在它旁邊。
它當然不會回答,但即使不說話,它卻也透過纏身的絨布,透露出一股凌厲的氣勢。
讓人感覺黑布包裹着的,是一個鮮活的事物。
“人類創作的作品,沒有道理被機械工廠銷毀。”ND-221邊走邊說道。
沒人回答。
自動軌道安靜的將它搬運到了展館中心,ND-221隨之站定。
不出意外,它就是今天的主角了。
站在龐然大物之前,ND-221雙手緩緩抓住了黑絲絨布的一角。
他仰頭而視,深呼吸了一口。
躬腰發力,用力一扯。
黑布下墜,乳白色猛的突破了絨布束縛,在大廳里綻放開來。
十年,ND-221對很多藝術品都有了很強的定力,眼下,他很期待。
一尊高大的乳白色大理石雕像矗立在他面前。
雕刻的是一個年輕有力的男子形,剛才的黑色絨布現在躺在他腳下。
雕塑男子體態健美、神情堅定、肌肉飽滿、有生命力,近距離之下,似乎能夠感覺到他身體血管的跳動,能感受到他那不怒自威,頂天立地的氣勢。
在三四人高的雕塑面前,一股渺小之感油然而生。
ND-221下意識的後退,目光自下而上的欣賞這具雕塑作品,它太高大了。
這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年代有些久遠了,但保存的非常好。
雕塑男子乳白色軀體,釋放着異樣的魄力。
ND-221目光自下而上欣賞着,直至看到半腰之上,忽的,他眉頭一皺。
這難道是仿品?
這工藝......不,不是仿品,它身上是沾上什麼東西了嘛?
他向雕塑靠近了一些,有些異樣,得瞧清楚才行,是仿品就白期待了。
然後,他看清了。
那一瞬間,宛如時間停止。
ND-221感覺大廳里的圖騰支柱忽的騰起焰火,穹頂上刻畫的天使、惡魔、僧侶和法老一齊瞪大眼,齊刷刷盯住了他。
一種強大的逼迫感,撲面而來,讓ND-221汗毛直立,冷汗密佈。
眼前發生了超出他理解的事。
雕塑身上有字。
雕塑高大的白色軀體上,竟有一行血一般的紅色“紋身”。
有些恍惚,ND-221好像聽見身邊的雕塑男子親自開口,將身上血字讀了出來:
“ND-221,
請拆開你房間的禮物。”
碩大的空間裏,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下揪住了。
大廳里很安靜,落針可聞。
紅字,白雕塑,如此刺眼。
......
雕塑男子旁,立牌上有兩行介紹:
“作品:大衛”
“作者:米開朗基羅·博那羅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