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 第4章

第1部分 第4章

“吳疆,你怎麼這麼高呀?”“吳疆,你背上是什麼?”“吳疆,你怎麼這麼瘦呀?”

他不喜歡他們叫他吳疆,他還是喜歡人家叫他健寶。他不知道為什麼大家突然都叫他吳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其他小孩子對他這麼有興趣,所有人都圍着他摸來摸去,問一大堆他根本不明白的問題。

“吳疆,你個背鍋子!”“吳疆,麻桿兒!”

突然,他正要跟同學說話的時候,兩個二年級的男孩子朝着他的臉就是一把粉筆灰。那時他正要回答小同學的問題,剛張開嘴就被灌了一嘴白灰。他頓時眼前一片漆黑,嗓子火辣辣的疼,也說不出話來,鼻涕眼淚全都流出來了。他以前跟小夥伴玩的時候聽說過這兩個人,很壞,常常欺負其他孩子,大家都害怕他們。堅強而又聰明的他立刻意識到自己被欺負了,趕緊跑到學校旁邊的姥姥家用水漱了嗓子並沖了沖臉。那把白灰,讓他的嗓子受到了嚴重損傷,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覺得嗓子裏有東西,說話發音很不舒服,有時候還會疼。憤怒的他用盡全力沖回教室要跟那兩個人生死對決,才六歲的他,撿起一塊石頭就要往那個給他扔白灰的學生頭上擱。但令他沮喪的是,那塊石頭太重了,他拚命扔也沒有扔到那個學生跟前。相反,那個學生看他向他扔石頭,上來就把他狠狠打了一頓。他死活不認輸,一次次地想要還手,一次次被打倒。他感到絕望極了,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力氣,為什麼打不過人家。雖然眼睛裏流着淚,鼻孔里留着血,但他還是一次次地反抗着,就是不肯認慫。這時他得知情況的姥爺袁立仁匆忙趕來,硬是拖他走他就是不走,他姥爺無奈,一把抱起他就回了家。他在他姥爺懷裏氣得一陣哇哇大哭拳打腳踢。他姥爺給他洗了臉上的血跡和污漬,拍乾淨他身上的泥土之後,就讓他回了自己家,他爸媽看他沒事也沒問,他也沒說。他只是跟袁泉說過一次,他說他不想去上學了,袁泉沒同意。

六歲多的健寶,還不能理解他們為什麼要打他,為什麼他們總是要笑他,為什麼他們都不和他玩耍。他總是覺得有個什麼東西在他身上,使得大家都不一樣地對待他,可他又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到底有什麼。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了以前的那種活潑調皮,變得安靜了許多。他很想躲起來,不想讓別人看到他,他害怕上學,害怕別人笑他,打他。他才六歲,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

黃土高原的秋天說來就來,一場淅淅瀝瀝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周之後,天氣一下子涼了下來,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燥熱。夾山村的莊稼已經全部收割完畢,農人們終於結束了一年的忙碌,愜意地在家休息或者悠閑地在村裏的泥土路上轉來轉去。時常在吃過午飯之後,三五成群的老少爺們坐在破爛的院場裏曬太陽,打牌,抽煙,嘮嗑。誰家西瓜今年長得好,誰家麥子收成不錯,誰家玉米被蟲害得厲害,誰家又是個萬元戶…

袁泉和他男人是村裡公認的務農好手,他們種的莊稼,沒有人不眼紅的。他們家的西瓜長得個頭又大味道又甜,瓜販子來了第一眼就看中他們地里的西瓜,給的價錢還要比其他人家的西瓜高一分咧。每年到了西瓜成熟的季節,幾乎半個村裏的鄉親都來幫他們賣瓜,他們家的地里三輪車浩浩蕩蕩,一車一車地將西瓜轉運到瓜地外面,挑揀,過秤,記賬,最後裝上瓜販子載重幾萬斤的大卡車上。他們種的五穀雜糧,更是堆滿了她家的院場。

人們都知道,吳家已經連續兩年是村裡唯一的萬元戶咧。袁泉和她男人心靈手巧吃苦耐勞,他們每年都對自家的土地精心呵護,小心翼翼地耕上一遍又一遍,新沙鋪上不到兩年就換一次,再給土地鋪上不薄不厚的農家肥,他們家的土地就是比別人家的肯長。

這年秋天,收完了西瓜,準備好了錢,袁泉決定和她男人帶健寶去隴州的大醫院看一看。隴州是隴原省最大的城市,她已經聯繫好了在那裏工作的小爸袁為仁,求他幫忙聯繫了那裏的大醫院。她早就發現健寶的身體不協調,脊背有些彎曲,好像是脊梁骨長得不端正。二年級的健寶跟學校里的老師請了假,就跟着父母坐上了去隴州的班車。這是他們一家人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城市。他們一家三口在袁為仁的家裏打了地鋪,暫時在他家住下。第二天,袁為仁就帶着他們去了隴原大學附屬第二醫院。醫生們為健寶仔細檢查了身體並查看了很多片子,經過會診之後,健寶被確診為先天性脊柱側彎。這種病很常見,但健寶又跟其他病人不一樣,他皮包骨頭的瘦弱身體卻是醫生們沒有遇到過的。通常這種病都需要進行矯形手術,而且年齡越小越好,但是健寶單薄的身體讓醫生們不願採取這個方案。加上做這個手術費用很昂貴,最終,醫生們決定為健寶做上矯形支具,先進行物理控制,觀察幾年,等健寶長大一些再做打算。

健寶光溜溜的身體被纏上了厚厚的石膏模型,等到石膏乾燥硬化了之後,醫生將模型沿着脊柱裁剪取下,做成了堅硬的塑料支具。除了頭部和兩個胳膊,健寶的上半身全部被支具控制了起來,一直頂到了他的下巴和後腦勺。根據醫生的要求,健寶必須24小時穿着它,一直到他可以進行手術為止,少則幾年,多則一生,否則脊柱彎曲越來越嚴重,壓迫到心肺等臟器,就會隨時有生命危險。健寶穿着做好的支具回到了村裡,回到了學校,人們都好奇地看他,議論着他。小小的健寶,他還不知道人們為什麼會這樣,他還不能理解醫生的話和穿在他身上的支具對他意味着什麼。他只是看到袁泉經常哭着對來到家裏的人說:“這是給我健寶上刑咧,他才這麼大點,造了什麼孽啊!”

健寶穿上支具之後,明顯覺得他離人群越來越遠了,他只有在跟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在一起的時候,才會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他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再也不像上學前那個活潑好動的健寶,他已經叫吳疆了,他討厭透了吳疆這個名字,它讓他從上學起就難過,害怕,它讓他永遠失去了快樂。他小時候像個小土匪一樣在炕上胡鬧的時候,爸爸媽媽告訴他,上天會懲罰犯錯誤和不聽話的娃娃,他就乖乖的躲在奶奶身後,再也不鬧了。現在,他再也不胡鬧了,可是他心裏卻永遠地不開心了,他再也不敢犯錯了,可是就是再也不快樂了。

夾山村裏的農戶們,家家都養騾子這種牲口,一是因為當地只有騾子可以養,二是騾子身軀比馬高大,使喚起來力氣也大,比較頂事。但這畜生脾氣也大,性格倔強,很難馴服。人們為了更好地使喚它,往往在它的嘴裏套上鐵制的叉子,連着韁繩一起套在它的頭上。這樣在使喚的時候,只要一拽韁繩,騾子就疼得乖乖地聽從農人的使喚了。

吳疆已經戴上支具半個月了,他的上半身骨骼形狀不規則的地方已經全部被壓爛了,他常常疼得坐立不安,晚上也睡不着覺。七歲的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為什麼要被戴上這堅硬的外殼,這外殼折磨得他常常哭個不停。袁泉和她婆婆看到她們的健寶常常疼得大哭,就心疼得跟着一起哭。這一天,袁泉實在心疼得看不下去了,就把吳疆他爸喊來,一起用扳手把套在吳疆身上的支具卸了下來。卸下來之後,他們看到了殘忍得讓他們心疼不已的一幕。他們七歲的孩子,他們可愛的心頭肉,他們捧在手裏怕碎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寶貝疙瘩,身上沒有一處嶄新的地方。受力的地方被壓爛了,不受力的地方被捂得血紅血紅的。兩口子看着孩子身上殘忍的傷疤,情緒一下子崩潰了,從來都沒有人看見流過眼淚的硬漢,吳疆他爸吳克耐,也止不住地落了淚。

“我的娃,我可憐的娃,你咋成這麼個了!你咋成這麼個了!你咋成這麼個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袁泉一下子哭倒在地上,她身上一下子沒有一點力氣了,她委屈,悔恨,不知所措,她的心就像被刀子一次一次狠狠地剜一樣,疼得渾身直抽搐。她對不起她的娃,是她讓她的娃這麼小就受這麼大的罪。她覺得她這輩子一切都是個錯,她來到這個世界上是錯,她嫁給吳克耐是錯,她生下吳疆更是個錯。她不應該把吳疆帶到這個世上來遭罪,她不應該不聽他們的話一開始就堅持把吳疆留在這個世上,這是她犯下的罪,不可饒恕的罪。

吳老太爺和吳老太太把袁泉儘力拉了起來,為她擦了擦眼淚。吳老太爺說:“娃,再不哭咧,人來到這個世上,是不得不來,人到這個世上受罪,是不得不受。人一輩子長得很,是幾十幾節活的,千萬不能自家跟自家生氣,自家跟自家過不去,要想開呢。我這個孫子命苦,是咱們所有人的錯,咱們一打哩擔承。這個娃我看不一般,硬氣着呢,過了這個坎兒,一定是個有出息有福的娃娃。聽話,去和他大給醫院裏打個電話,娃身上都爛了,問一哈咋么揍(做)呢。”

袁泉看着哭泣的吳疆,為他擦去臉上的淚珠。吳克耐在鐘錶箱子裏找到記電話號碼用的小本子,跑到村裏的小商店裏用公用電話撥通了醫院的電話,跟醫生說了吳疆的情況,醫生說:“我估摸着你們也快給我打電話了,孩子現在的情況是正常的,你們不要擔心。走的時候我不是給了你們一些葯嗎?現在可以用了。你們把口服的一天三次給娃吃上,塗抹的葯晚上全身塗上一次。支具晚上可以不用穿了,白天穿上就好。等過一段時間,娃身上結疤了,就慢慢長出死肉結成繭了,就不疼了,那個時候再給他24小時穿上。你們現在操心着,不要讓娃皮膚感染了就行。”

吳克耐掛了電話跑回家裏,趕緊從柜子裏面翻出從醫院帶來的葯,一邊分揀一邊跟袁泉說醫生的囑咐。兩口子一絲不苟地給吳疆身上破爛的地方塗上藥水,雖然他們小心翼翼地進行着這個操作,但吳疆還是疼得哇哇大叫。他們按照醫生的囑咐,每天都給吳疆塗藥吃藥,精心呵護着他。一周之後,吳疆身上的傷漸漸有了好轉,也不覺得那麼疼了。他終於不用再承受這折磨人的皮肉之苦了,這一關,他算是熬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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