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 第3章

斗轉星移，黃土高原開始進入播種的季節，萬物呈現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夾山村裏的農戶們早就準備好了各種農作物的種子，就等着下地了。一戶戶農人都對新的一年充滿了期待，養騾子的套上騾子車，養驢的套上驢車，浩浩蕩蕩地奔向他們的戰場——土地。這裏的人們世世代代以土地為生，他們辛勤地耕耘着，勞作着，一點都不吝惜自己的體力和汗水，土地也會慷慨地給予這些樸實而忠厚的人豐厚的回報。夾山村這幾年風調雨順，加上這裏的土地大多是沙地，保濕耐旱，因此家家戶戶都種上了西瓜。每到西瓜扯蔓的時候，成片成片的瓜地連成一片，匯成茫茫的海洋，彷彿為裸露的大地穿上了綠色的新裝，一望無際，給農人們帶來一年的心氣和希望。

袁泉和她男人種完自己家的地之後，還要去給健寶的四姑家幫忙種地。他四姑家在另外一個村子，叫天水村。這個村子因為沒有地下水可以打井供人畜飲用，人們都是靠着天上降下的雨水或者去幾十公裡外的鎮上運水來維持水的供給。健寶四姑家的地比較多，播種的時間又有限，所以需要的人手也就多。袁泉和她男人帶着健寶來他四姑家幫忙，健寶就由他四姑帶着。他四姑經營者一群羊，翻山越嶺，走遍了方圓百里的山山角角，用腳步為羊群尋找着豐茂的水草，做了一輩子羊把式。這天，她四姑背着三歲多的健寶去放羊，她四姑找到一處水草還算不錯的山坡，把羊趕了上去，自己便把健寶放下來，掏出納了一半的鞋底子坐在上坡上納了起來。健寶也不去玩耍，他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四姑手裏的鞋底子，說：“摸（我）媽丫（也）費（會）揍（做）。”她四姑笑了笑心疼地把他抱在懷裏，親了親他兩片高原紅般的臉蛋。“四不（姑）四不（姑），你揍好了，逮（給）摸（我）爺逮一雙，逮摸爸逮一雙。”她四姑看着他可愛的小眼神，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疼愛與感動。這或許就是生命本來的模樣，就像可愛的花兒一樣，只要你用心澆灌，它就一定會開出鮮艷的花朵，它只要存在，就會以一種足夠靈動的方式觸動你的神經，你的情緒，給你溫暖和感動。健寶才三歲，卻已經對這個世界有着明顯的感知與生動的回應。

吳家和普通人家一樣，也是夾山村的一戶傳統農家。在後來的三年裏，健寶的妹妹和弟弟相繼出生，家裏也比往日熱鬧了不少。吳家雖然孩子多，但健寶仍然是最受人偏愛的一個。可憐的健寶，他雖然很靈動，很聰明，但他還是與其他孩子有着明顯不同。人們希望通過給他比其他孩子更多的關愛來守護他懵懂未知的童年，袁泉更是害怕健寶過早地發現他與別的孩子的不同，她不敢去想像她活潑可愛的健寶某一天發現這個情況時，幼小的心靈會是怎樣，更無法去面對健寶已經註定的不幸。袁泉雖然沒念過書，但她知道，人的一生中，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剩餘的時間都是在孤獨，恐懼，痛苦和彷徨中度過的。她有時做夢都在祈禱，祈禱她的健寶永遠不要長大，她不想她的健寶醒的太早。

光陰的齒輪是永不停歇的，它從萬物的生命中殘酷地碾過，讓生命從碾碎的痕迹中不斷緬懷曾經的疼痛，並接受新的疼痛。健寶六歲了，他已經到了上學的年紀。越是接近開學的日子，袁泉的心裏就越不安。她不知道她的健寶能不能跟其他孩子一樣快快樂樂地上學，她不知道她的健寶會不會被其他孩子欺負和歧視。她的健寶也不知道踏進學校的這一天，

對他意味着什麼。但袁泉心裏明白，健寶總有一天要長大，不管他長成什麼樣子，早晚要靠他自己，要一個人去面對命運帶給他的所有不幸。他要不斷去處理別人向他投來的異樣的目光，不斷去化解他本不應該承受的委屈，不斷去療愈他那千瘡百孔的心靈。袁泉很想讓健寶變成一個足夠堅強的人，可作為一個母親，她實在於心不忍，她的健寶從一出生就被剝奪了太多太多，命運已經對他極不公平，她再也不想讓他承擔更多變堅強的苦痛代價。想到這裏，袁泉又開始流淚。她已經記不清，為了健寶，她流了多少眼淚了。她心裏好難啊，她有時候覺得，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真不容易，活着要比死難得多。但她知道，即使再難，這個決定她也要下，為了健寶以後能好好地活，她必須送他上學。

健寶跟着他爸來到了村裏的小學，給他報了一年級的名。這時候教室里已經坐滿了小孩子。他爸把他送到教室找了個座位安頓好，囑咐了幾句就準備走，調皮的健寶看到爸爸出了教室的門，他也要走。他爸沒辦法，只好把他塞回了教室從外面把門栓扣上。健寶不依不饒，朝着教室本來就已經很破的門一陣拳打腳踢，手都劃破了他也不覺得疼。這時他爸找來了老師，老師用他體罰學生的橡膠三角帶在他的手上狠狠地抽了三下，這下他是被震住了，極不情願地回到座位上坐下，一聲不吭地留給老師一個充盈着淚水的眼神和一副發狠的表情。袁泉沒有去送他，她知道健寶一定會跟她回家，她不想看到健寶要跟她回家卻還要被她推進教室的情形，她狠不下這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