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裹足
這日夜裏,為了剛購入的隨園忙碌一天的袁枚睡的正香,卻覺得自己身子飄飄然離了床榻。
本以為是人在夢中,不成想,睜開眼卻看到了森森廟宇威儀,沉沉陰司黑雲……
正待開口問一問身邊小吏,卻見城隍爺已經闊步而來。
“相識一場,機緣相合,我們彼此一直很是投契,故而本王特請先生來再敘一番,算是告別。”城隍爺快人快語,倒是他一向不拖沓的行事風格。
只是告別一說,聽的袁枚有些不明所以。
“城隍爺這是要往何處去?高升?”袁枚有些不解的問。
“想當年,前朝太祖平定天下,定金陵為都城,金陵城隍爺也隨之冊封為都城皇,成為天下城隍之首。我生時曾從龍安天下,死後成了這赫赫都城皇大王。時移世易,前朝國祚二百七十六年,到如今這一朝,又過去近百年……終於天帝垂憐本王,下了旨意,以杭州一位有德之人代勞,遷本王去天界做個星君。”城隍爺語氣平和的說著王朝更迭,幾百年來的人間滄桑,似乎也只是昨日池塘春草生般閑散日常,哪裏有幾百年世事紛紛人老易的喟嘆與沉重。
袁枚看着城隍爺道:“幾百年的維護一方,可有不舍?”
城隍爺交握了一下雙手,點了點頭道:“不舍自然是難免的。”
這時,來了一位腳步匆匆的小吏,稟報說:“擬任城隍爺的陸先生已經到了。”
城隍爺讓快快請進來。
下一刻,一位四十歲上下,穿一件寶藍色團文長衫的先生已經在小吏的引領下進了屋來。
城隍爺與這位陸先生之間見了禮,互道寒暄。細看下,是個氣質容貌端方恬淡的讀書人。與前世上過戰場的城隍爺相比,少了些眉宇間的剛勁勇毅,多了點神色里恬淡平和。
城隍爺笑着說道:“請陸先生來,是為一經年公案,聽着是風流子的戲謔,偶然成風,可竟殃及了天下間的小女兒受苦,其間罪責,真不知如何清算。故而請來二位先生,一起明辯明辯。”此話一出,一旁的袁枚心裏真是有苦無處說,話別敘舊怎麼就變成了明辯案情?
城隍爺對着小吏擺了擺手道:“把我公案上的卷宗取來。”
片刻后,小吏端着托盤,將一卷卷宗安放在了袁枚和那位陸先生面前的桌上。
城隍爺和袁枚請陸先生先閱卷,然後是袁枚讀了卷宗上的敘述。
卷宗標註為?南唐後主裹足案?。
後主前世本是嵩山凈明和尚,轉世成了南唐國主,於宮中沉迷行樂,和後宮中寵姬窈娘用絹帛裹足成新月形狀歌舞取樂,本是偶然一時為樂,不成想竟蔚然成風,讓世間小女兒們受了無量多的苦楚。為此,後主不得善終,被餵食牽機葯,受盡折磨而死。匆匆過了七百多年,懺悔期已滿,要放他回嵩山繼續修行。奈何南天門前被幾十萬冤魂怨氣沖犯,天帝親自問詢,無奈案件互為牽扯,竟一時不能決斷,便把案捲髮往各處都城皇徵詢意見。
橫生而出的枝節是張獻忠當年攻破四川,大軍進入之時,曾屠戮幾十萬裹足小腳女子,斬其足,堆放成山,取其中足最小者,放於足山最高處。
這幾十萬慘死的裹足女子冤魂,便於天帝處狀告後主李煜是裹足罪魁,惡行禍首。縱然她們是應劫該死,卻也不應該受到如此侮辱。為這幾十萬女子慘死後扔被出醜羞辱,南他唐後主李煜也要為此事受到嚴懲,才肯九泉瞑目。
陸先生和袁枚看了卷宗,又聽城隍爺講了事情的始末,各自心裏有了定奪。幾番謙讓后,陸先生先講。
“雖然後主為裹足的始作俑者第一人,可他也不曾下令全國的小女兒都要裹足受苦,況且牽機葯死,又於冥司懺悔七百多年,當可以不再追加重罰了。”
城隍爺聽着頻頻點頭,心裏覺得陸先生說的和自己想的基本一樣。
袁枚這時接著說道:“人世間許多蠢人,大旱時便有鄉鄰惡人糾結成一夥,四處挖墳掘墓,理由是尋找旱魃,不知擾的多少逝者不得安寧。還美其名曰燒魃祈雨,是造福鄉里。這裹足也是一樣,害苦了多少女兒家,還自詡是父母慈心。這幾十萬的裹足女子冤魂,何曾是後主與寵姬窈娘一時取樂害的,那都是她們家裏蠢不可及的父母害的。還有那個張獻忠,他現在何處?他應該為這幾十萬被他下令殺害受辱的女子受罰。從軍之人,原本是保家衛國為己任,他竟屠戮無辜女子,雖是亂世梟雄,也理當罪加一等。”袁枚前世是寵溺妹妹的白淵,這一世是公然宣稱自己好“色”的讀書人,自然是見不得張獻忠這樣的混賬戕害無辜女子。
都說是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間。
對於袁枚來說,這話說的極對。
城隍爺讓小吏去請文判官,好問一問張獻忠在何處。另一邊陸先生聽了袁枚的分析,心下也很是認同。
春秋時,許多愛美的女子為了有一雙嬌小玲瓏的腳,便開始給自己穿小鞋。歷經多年,到了後主李煜,窮奢極欲的享樂里,會想到用絹帛裹足成新月形狀,也不過是在歷朝歷代的愛美女子追求纖纖玉足更嬌小的路上,更上層樓罷了。
然而袁枚說,是世間蠢男子推波助瀾,以三寸金蓮為美人特徵之一,誤導了天下女子追逐美的方向。
陸先生卻不贊同此話,是女子們一味的想自己是附近聞名遐邇的美人,好嫁入豪門大戶,所以她們能不惜殘害自己的身體。
袁枚激動,說道:“裹足要小女兒幼年便開始受折磨,哪裏是她們自己能選擇的,都是愚昧的爹娘利欲熏心罷了。”
陸先生聽聞嘆了口氣說道:“陋習千百年間相傳延續,讓多少人明知不對,竟不敢不遵循。家家生女裹足,戶戶娶婦為小腳女子,再生女兒,焉敢不裹足,一雙天足便是落人笑柄,哪怕前朝太祖的馬皇后,因一雙大腳,也被相傳為大腳皇后……”
“那照你說,那些裹足的女兒該恨誰?竟討不來一個公道嗎?父母說慈心一片,讓女兒殘廢雙足;女兒再為人母,順延陋習,也是為女兒好?哪有愛人卻要害人的道理?”袁枚真是想不通,他自己也是做了爹的人,也有女兒,自己女兒就是天足,他聽不得為了纏足讓那麼小的閨女受苦啼哭。
城隍爺聽着,一時也不能分清兩位先生誰說的更對。眼見他們爭論的越發激烈了,文判官來了。
沒等文判官輯禮,城隍爺已經三步並作兩步的走上前讓他免禮,速速講來張獻忠先在何處。
文判官翻了翻手裏的生死簿,抬頭道:“張獻忠因興兵殺戮太甚,枉死冤魂過多,被判在無間地獄受苦兩千年贖罪,現在還在無間地獄裏吶。”
聽到文判官這話,袁枚和陸先生倒是心裏舒服很多,這樣的人,就該如此。
另一邊城隍爺有些為難的說:“那依二位先生看,後主李煜該如何處置?若一絲不罰,那幾十萬女子的冤魂必不肯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