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 油膩中年的保溫杯
老闆不在,清高姐和大嘴說話就沒有顧忌了。清高姐這個外號是出國前,陽子在老鐵車間熟悉產品時,從流水線工人那裏偷聽的。其實她很健談,可能只是不太願意和普通工人聊天。
大嘴屬於人畜無害型。清高姐揶揄老闆,陽子呵呵直笑,而他只會附和地發憷“呵呵”聲。他不會說老闆的好話,也不會說壞話,畢竟是公司的技術骨幹,老闆給一萬多的月薪。而且他那個初中生老婆也在公司做事。平心而論,老闆待他不薄。
清高姐說老闆的壞話,完全都不在意用詞。什麼摳門、不修邊幅、做事沒有計劃等等。
不過她和大嘴在一件事上有共識,那就是公司這幾年發展的確很快,產品除了大陸,遠銷海外。
大嘴說,這是公司第一次參加法蘭克福音響展,貨真價實買了展位,以前老闆只是去展覽會觀摩,老闆想在這個全世界最著名的音響展上樹立品牌,爭取國外的技術合作。
時間在焦急地等待中流逝。登機口的乘客已經開始排隊。陽子捋起袖子看錶,離起飛還有半個小時。可是老鐵依然不見影子。打電話過去,老鐵說還在機場大門那裏,朋友馬上把樣機送到。
陽子叫清高姐和大嘴先登機,他在外面等着。航空公司工作人員在旁邊一遍遍催促,好像鎚子擊打心臟。
“離起飛只有十分鐘!”工作人員怒吼道。
“不行,老闆馬上到!”
他無奈再次撥打老鐵電話。
電話那頭的老鐵上氣不接下氣,“陽子——給我把飛機攔住!”
他只得不停地向工作人員說好話,說這次歐洲之行對於公司如何如何重要,汗珠從額頭上直往下落。
距離起飛只有五分鐘了。工作人員徹底崩潰了。“不等了!”其中一位咆哮着,另外兩人跑過來,挾持他的胳膊,準備強行拖上飛機。
“快看,快看,老闆來了!”他掙脫雙手,驚喜指着三十米外的電梯口,像看到世界的救星。
電梯門一打開,老鐵跳出來,揮舞着手,喊道,“等等我!”
便單手挾着樣機,向登機口這邊狂奔。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如光似影,轉瞬間即跑到陽子面前。只是老鐵已經完全失去了形象。頭髮濕透,幾縷搭在前額上,充當引水槽,方便讓汗水順暢地淌下來。臉色蒼白如紙,大口喘氣,嘴角間或吐出幾朵飛沫。白襯衣下擺早已甩開腰帶的束縛,最下面一顆扣子無影無蹤。
“不好意思!”剛說完,他突然兩腿發軟,身體順勢下墜。陽子和一位工作人員只得扶着他向飛機艙門奔過去。
進了機艙,找到清高姐和大嘴。陽子幾乎是把老鐵扔向靠近走廊的座位。清高姐趕緊擰開老鐵的保溫杯遞過來。是那種油膩中年男人最喜歡的保溫杯款型。老鐵喝了一口溫水,呼吸總算慢慢平息下來。這時,飛機已經騰空而起。
“大家趕快休息,我們得趕時間安裝展架!”老鐵一聲招呼,把陽子從回憶中叫醒。吞了兩個貨真價實的歐洲麵包,陽子打着飽嗝,心滿意足。勞累之後,能吃飽飯,此生別無所求。他微笑着向老鐵點頭。
老鐵在塑料椅上正襟危坐,稍稍露出一點老闆的威風,環視的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再加把勁,還有兩個小時,我們就能完工!”
陽子不再怨恨老鐵,因為不解決問題。上了賊船,硬着頭皮也得干到底。還好,剩下的工作比較輕鬆。完成展台佈置的時候,
才到晚上九點鐘。
想到明天正式開展,笑迎全球客戶,大家無比歡快。老鐵哼起了京劇:“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總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遇皇軍追得我,暈頭轉向,多虧了阿慶嫂......”《沙家浜》唱詞。
清高姐抗議道:“太老土了!”
他們說說笑笑,乘地鐵,換公交,晚上十點回到法蘭克福郊區的民宿。清高姐負責後勤,泡了四碗牛肉方便麵,一人一晚。
房東老太太每天給他們送了一大盒牛奶,在冰箱裏放着,夠早餐和晚餐。他們就着醇厚的德國牛奶,飛快地幹掉了方便麵,連湯都喝得乾乾淨淨。
晚飯後,陽子找房東老太太要來針線盒,自己動手把破洞褲縫了起來。在國外還需要呆一周左右。更重要的是,這條褲子身上承載了中國人的臉面。他以前沒有碰過縫衣針,平常衣服破了都是送到裁縫那裏去補。本來想找清高姐幫忙,但擔心老鐵有其它想法,只好硬着頭皮,最後在褲腿上整了一條彎彎曲曲的蚯蚓似的線條。
隨意翻看針線盒,發現上面印着“MADEINCHINA”(中國製造)。問過房東老太太,原來她家經常有中國商人住宿,特意準備的。
接下來每天早上七點,他們吃過早餐,便匆匆趕路。法蘭克福郊區這座村莊安靜祥和,幾乎看不到當地人。周圍大片森林環繞,可能歐洲的春天姍姍來遲,樹枝上光禿禿的,沒有長出一片綠葉,只有晨霧像輕薄的紗幔靜止在樹冠之間。溪水在森林中悄悄地流淌,這個時節,這個時候,聽不到任何蟲鳴聲。
離居民區不遠,是公共墓地,墓碑影影綽綽。陽子經過時,並不感到一絲害怕。他琢磨着,可能是和西方的鬼怪不熟,就像看吸血鬼電影,從不覺得恐怖。可惜每天都是出也匆匆,回也匆匆,哪裏有時間欣賞異國村莊的美景。
清高姐負責展台接待工作,給客人端茶送水。陽子則配合老鐵和大嘴,負責向客戶介紹公司產品和技術。從早到晚,幾乎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老鐵臉上總是掛着得意的表情。
這次參展摳摳省省,還是花了不少歐元。陽子偷偷問他是不是花費太貴。“值得,值得!”老鐵乾脆回答道。除了簽了不少銷售單,他此行還有一個重要目的,那就是找幾家技術合作方。畢竟,公司的那點技術底子,他心裏很清楚。
那天下午來了一位意大利帥哥。頭髮微卷,臉部輪廓分明。陽子和大嘴作為男人,也看呆了,難道是米開朗基羅的雕塑作品《大衛》復活了嗎?由於他的名字翻譯過來太長,太繞口,陽子當場給他起了個外號——大衛。意大利人爽朗大笑,欣然接受。大衛的公司做音響上一個專用模塊,以前只是用電郵和老鐵交流,沒有見面。這次來,他想成為老鐵的零件供應商。
清高姐似乎對大衛過於熱情。大衛的茶水還有一大半,她就樂顛顛過來加水,然後腿走不動了,站在旁邊,含情脈脈看着大衛。當然,大衛在和老鐵談生意的過程中,也總是能夠抽出時間,回報幾次點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