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去德國干苦力
陽子的翻譯業務有好有壞。和小李做國際會議的同傳,在行業人士中算是高大上的工作。一天到晚悶在電腦前,盯着屏幕做文件翻譯,是最臟最累的活。而如果能夠出國,陪同客戶上入商屆政屆名流的圈子,下入街頭巷尾異國情調的氛圍,也算是一個吸引人的工作。
有個客戶是生產音響產品的,名叫老鐵,許多產品出口歐美市場。陽子為他們公司做產品說明書,已經枯燥得快吐了,同時也快累出血了。深秋時節,老鐵神秘地把陽子邀請到辦公室,說:“夥計,你幫我產品說明書,累死累活,現在要獎賞你。”
“獎賞不用,你只要多派活,在這座城市,不怕累死,就怕餓死。”
老鐵攤牌了:“今年秋季德國音響展,你陪我去。”
老鐵幾年前曾去過那個展覽,於是他添油加醋把德國,乃至整個歐洲的美景給陽子渲染了一會兒。陽子感覺有些頭暈。
二十多天後,陽子陪同老鐵,還有他們公司的一男一女,男的是公司的工程師大嘴,女的稱號是高清姐,他們已經奮戰在德國法蘭克福音響展場館之中。
只見陽子跨坐在三米高的展架上,從早上九點忙到下午兩點多,終於能喘上一口氣。白手套已被油污染成黑手套,手掌幾個破洞中,好像有剛出生的小老鼠往外擠,肉紅鮮嫩。最慘的是出國前買的名牌灰藍色牛仔褲,布料細膩柔軟又不失厚度,當時他的打算是抵擋歐洲四月份夜晚的寒氣,應該不成問題。不知什麼時候,右邊的大腿褲管橫着劃開了一條十厘米的口子,布片翻開,露出灰白的襯布,像死魚的肚皮,垂在空中微微顫動。
他嘆了口氣,右手把眼鏡往鼻樑上一推,恨恨地罵道:“狗日的老鐵!”
展架下面,老鐵癱坐在塑料椅上。他向上揮揮手,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皺紋。他氣若遊絲地說:“陽子,注意安全。”老鐵的嘴唇蠕動着,還想說什麼,不過陽子聽不到。老鐵也累得半死,哪裏還有力氣說話。
工程師大嘴坐在他左側,肥胖的身軀幾乎覆蓋了脆弱的塑料椅,張嘴喘着氣,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而老鐵的秘書清高姐其實沒做什麼事,只是在三個男勞力扛鋼筋搭展架的時候遞扳手送螺絲。她坐在老鐵對面角落裏,半截身子趴在旁邊的木箱上,“哎喲,哎喲”嬌媚地喊着。
來德國參加法蘭克福國際音響展之前,陽子萬萬沒想到竟然落到如此下場。早知如此,還不如在家裏吭哧吭哧打字呢。他曾經夢想的歐洲之行是這樣的:陪政府要員、商賈名流出入各種高端華麗的場合,觥籌交錯。而現實呢,只要看看他腿上的破洞就知道了。
寬闊無邊的展館內,周圍其他公司的展台已經安裝完畢,錚亮的鋼管,五彩的霓虹燈,還有調試設備的噪音,幻化成刻薄的嘲笑聲,從四面八方傳過來,把老鐵的展台圍得密不透風。這裏依然只是一個空架子,一個黑洞,一個城市高樓大廈之間的貧民窟。那些裝飾板材,燈具,設備,都在木箱裏睡覺。根據展商須知,明白無論如何,今晚必須裝台完畢,明天正式開展。
他們的肚子一直咕咕叫。老鐵的兩個手下都不敢主動說。陽子只好艱難地沿着梯子爬下來。連續當了三天工地民工,大腿酸得不行。大嘴用腳推過來塑料椅,陽子雙手接住,掙扎着坐在老鐵身邊。他畢竟不是老鐵的員工,肩負“翻譯官”的光芒,老鐵對他還是尊重的。
“你看,
老闆,”他心裏默默練了三次,終於忍不住說出口,“實在太餓了,要不叫秘書去買點吃的?”
老鐵白了清高姐一眼:“你看你怎麼當的秘書,大夥到現在沒吃午飯,餓成什麼樣了?”
斥責完畢,他從脹得鼓鼓的錢包中掏出一百歐元的鈔票。
清高姐歡快地叫着:“得令!”一把搶過鈔票,蹦蹦跳跳地跑去附近的食品店。
陽子心裏冷笑:“剛才她不是累,而是餓得不行了。”
幾個麵包加牛奶下肚,四個人都活過來。陽子本來想數落老鐵一番,話到嘴邊,還是算了。老鐵這次率隊參展,為了省錢,竟然從國內把展架部件提前一個月海運到德國,然後他們邊看圖紙,邊搭架子。
老鐵說,德國什麼都貴,尤其是人工貴,開工廠嘛,能省就省。這些話都是在來法蘭克福的飛機上閑聊的時候,老鐵口吐的肺腑之言。
來的路上,發生在香港機場的那個事件,讓陽子明白,雖然是第一次和老鐵出國,但老鐵已把他從合格的商業夥伴升級為摯友。他們之間的友情起始於香港機場,深化於狹窄的國際航班上,到法蘭克福落地時已經熟透了。
這次出國,他們一行四人扛着大包小包,都是參展的東西,宣傳畫冊、小禮品、電腦、樣品等等。老鐵的原則是能隨身帶的,就絕不另外花錢走集裝箱託運。陽子只背了個小雙肩包,裏面幾套內衣而已。牛仔褲似乎穿一輩子都不用換,夾克也差不多。過了安檢,推着四個推車,在機場裏繞來繞去,終於來到登機口。
老鐵突然大叫一聲:“哎呀,重要的東西忘記帶了。”
清高姐不屑地問:“老闆,什麼東西呀?”
“是新型調音台。大嘴,你應該知道。”老鐵急促地說。
大嘴默默地點了點頭。
老鐵用手指把散亂的頭髮梳了幾下,“這樣吧,我叫香港代理商送一台樣機來,我去機場大門等。你們到時先登機。代理商開車,很快。”
於是他往出口的方向一路小跑,背影消失的時候,陽子還沒有回過神來:“不能想像,如此重要的展覽,竟然還會忘記參展的樣機?”
離起飛還有兩個小時,時間應該是足夠了。陽子翹腿坐在候機椅上,斜眼望着老鐵跑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