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太易
你自殺我也不會信你的……蘭仕文看夏涼安的眼神依然警惕。
夏涼安想想覺得也是,蘭仕文並不清楚自己的具體能力,當場死給他看也沒法證明什麼,那麼這就有點難辦了。
蘭仕文有意無意地將目光瞟向夏涼安手裏的黃曆,如果她的確是個活人,說的也是真話的話,黎易讓她來取的這件東西或許有着某種重要的作用。
“只有蛇神死後才能拿到這本黃曆么?與蛇神有關?如果聯繫到這裏每天動態變化的規則的話……”蘭仕文的思維不受控制地順着夏涼安的說辭延伸了下去,隨後又陡然驚醒:“不,不對,不能被她牽着走!”
好險。
驚醒過來的蘭仕文的神經緊繃,更加確定眼前的夏涼安是一隻極度危險的厲鬼。
這種引導別人思想的手法,他再熟悉不過了。比起直接灌輸謊言,鬼一般會給予一些不經意的“失言”與隱晦的暗示,讓自作聰明的人自己去抓住那些蛛絲馬跡,進而思考出錯誤的結論,達成它的目的。
畢竟,人往往對自己通過思考得出的結論更加堅信不疑。
夏涼安自然不知道他心裏的這些小九九,準確來說,她在發獃。
在說完“要不我自殺給你看”后,她的身體忽然呆住不再言語,空洞的眼神不知道在看什麼東西,白白嫩嫩的小臉兒上,卻緩緩浮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嘿嘿……”
果然是鬼!蘭仕文背後發涼,他的身體立刻消失在了祠堂中,沒有絲毫猶豫,直接開溜。
待夏涼安回過神來,已經找不到他在哪了。
“跑得好快……”夏涼安對落荒而逃的蘭仕文極為失望,但她的臉上卻帶着笑意,比剛拿到黃曆時還要開心。
她將那本沾着血跡的古舊黃曆緊緊抱在懷中,蹦蹦跳跳地跑到門外。
抬頭看看頭頂的天,凄涼的月光照映着蛇神頸上那朵嬌艷欲滴的血肉蓮花,蜿蜒綿長的龐大蛇軀如一輪美輪美奐的幻影,在朦朧中徐徐消散。
而夏涼安知道在幾分鐘前,村莊之外,河對岸的曠野上,盛開着一朵同樣的花。
那時候,鬼才剛剛吞下“招又”的名字,化身為蛇神展開它長長的身軀。
雖然黎易先前已經在祠堂里多次見到過這位被何家村頂禮膜拜的神明,對其基本形象有所了解,但那終究只是區區木雕,雕工也很粗糙。無論是形象還是氣質都遠不如此刻出現在自己眼前的蛇神真身。
它龐大的身軀橫亘在群山之間,晶瑩剔透如寶石的鱗片氤氳着乳白色的柔和光芒,讓這半邊夜空都明亮了些。
那片奢華美麗的蛇鱗,那對為這片土地犁出水脈的彎曲長角,還有烙印在它背上的,一個個能為凡人喚來風調雨順的深奧文字。那就是招又,這片土地的神。
黎易抬頭望着那綿延如山脈的長長的蛇軀,從那張完全不同於人類的臉上,他看見了如長輩似的慈祥。
蛇神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瞳中流轉着華美的金色光芒。它沒有瞳孔,兩隻琥珀色的眼睛像真正的琥珀一樣,裏面封着兩隻蝴蝶,似將萬年的滄桑也一併封裝。
它是如此美麗,美得令人窒息。
與它對上視線的那一刻,黎易甚至忘記了呼吸。
他閉上雙眼,耳邊是晚春時節帶着寒意的風,風聲呼嘯間他隱約能聽到悠揚的歌聲,千百個人匍匐在地齊聲讚頌
“招又……或許應該被叫做雨神,這樣才更為貼切。”黎易伸出一隻手,絲絲細雨飄落在他的掌心,望向天空,卻沒有看見一絲烏雲。
在這裏,一點點的信息差就是生與死的距離,而他已經沒有任何顧慮。
“黎,黎易,鬼……蛇神發現我們了……”榮麗媛的聲音發著抖,她雙手緊緊攥着黎易的衣角,不敢抬頭去看蛇神的眼睛。
“不要害怕。”
黎易舒一口氣,拉住榮麗媛的手臂,低頭不去看蛇神的眼睛:“記得我說過什麼嗎?即使是神,也要遵守規則。”
規則,是沒有優先級之分的。
說話間,黎易拉着榮麗媛一起往前走去。
他的腳步均勻,走得不快也不慢,十分從容。榮麗媛則是連腿都軟了,面對蛇神的注視她完全沒有站直身體的勇氣,幾乎是被黎易強行拖拽着往前走。
“一隻偽裝成神的鬼而已,有什麼好怕的呢?”黎易的語氣輕鬆愉快,嘴角帶着淡淡的笑意,在濛濛細雨之中顯得分外詭異:“即使是神又當如何?阿姨,你還記得今天的禁忌是什麼嗎?”
“今,今天不宜栽種,不宜伐木……”榮麗媛支支吾吾地回答着,低着頭不敢看蛇神的眼睛,亦步亦趨地跟在黎易側后一步悶頭往前走。
“是的,是的,栽種和伐木,無論是栽種還是伐木,我們哪一條禁忌都沒有觸犯,這也就是說無論是蛇神還是化身蛇神的鬼,都絕無辦法殺死我們……”
黎易臉上的笑意愈發猙獰,抓着榮麗媛的那隻手無意識地用力攥緊,在她白皙柔軟的手腕上掐出深深的指痕,他將嘴唇貼在她耳邊,溫柔的聲音彷彿要將人誘入深淵:
“……但你可以殺死它。”
榮麗媛戰戰兢兢地低着頭,縮着肩膀,下巴幾乎戳進胸口,她的身體微微顫抖,此時思維完全混亂的她已經完全無法正常思考,更遑論理解黎易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正前方,蛇神也是低着頭,盤在原地微微側着頭,觀察着逐漸靠近的黎易和榮麗媛。
鬼不是黎易,也不是夏涼安,它對榮麗媛的能力的印象只停留在“一種被近身就會死的即死規則”上,而現在他們相距甚遠。
黎易的視力很好,他已經能看清遠處的列車打開了車廂門,一個披掛着破爛布條的高大身影站在門口的黑暗中,手裏提着一個鮮血淋漓的頭顱。
檢票員已經在等候乘客上車了。
蛇神似乎也覺得繼續觀察下去任由他們這樣靠近不是很妙,很快就會突破安全距離,於是擰過身去,將小山大小的頭顱伸向車廂門。
一條粉紅色的嬌嫩舌頭從蛇神的口中徐徐吐出,舌尖上粘着一張還未署名的車票。
它想上車了,但是為時已晚。
特讓殺人並不看距離,看的是有沒有影子。當虛無縹緲的鬼成為招又化身大蛇,它擁有了龐大的體型,同時也擁有了更大的影子,大到榮麗媛完全不需要走到它身邊多近就能觸碰到。
黎易拉着榮麗媛走過泥濘的小路,在這曠野上,一隻穿着繡花鞋的腳丫輕輕踏出了那決定性的一步。
一朵漆黑的蓮花在她的足尖盛開,一直匍匐在榮麗媛腳下默默無聞的漆黑影子在這一刻彷彿活了過來,再次變成了那隻險惡猙獰的厲鬼,特讓。
黎易抬起頭,看見蛇神的身軀徐徐消散。
“居然……”榮麗媛雙手掩面,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角滾落下來。
激動之下她想和黎易說些什麼,但黎易絲毫沒有和她交流的慾望,他在榮麗媛踩中蛇神影子的同一個瞬間鬆開了她的手,邁開步子往前大步狂奔。
這大約是黎易有生以來跑得最快的一次,他知道,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得爭分奪秒。
隨着那條光華四射的美麗蛇軀快速消散,偽裝成神的鬼再次被打回原形,在一團朦朧模糊的稀薄霧氣里,寫着“招又”二字的金光閃閃的黃紙燃起了灰色的火焰,幾秒鐘的功夫便被燒成了灰燼。
肉眼可見的,那團灰氣愣在原地收縮了一下。
黎易的臉上帶着近乎癲狂的詭異笑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朝這邊奔跑過來。
是錯覺嗎?走上升格之路后的第一次,榮麗媛在一隻鬼身上看到了名為“恐懼”的情緒,那團灰氣包裹着未署名的車票幾乎是逃也似地飄過草地來到了車廂門口,只是站在門口的檢票員擋住了它的去路。
上車是需要車票的,有署名,有身份的車票。
但是蛇神已死,已經沒有任何可用身份的鬼能在車票上寫下誰的名字呢?
它自己的。
遠遠的,黎易看見那張被包裹在灰氣之中的白紙上出現了幾個歪歪扭扭的灰色字跡,隨後,鬼帶着車票從檢票員面前飄過,往更深的車廂逃去。
正在這時,一個銀白色的圓形物體突兀飛來,撞在了檢票員身邊的門框上。
那是一個鐫刻着花朵與荊棘的美麗懷錶,與門框相撞發出叮的一聲脆響,錶盤在半空中打開,秒針回退,於是一個少女出現在了車廂里。
這次的夏涼安沒有絲毫懵逼的情況出現,懵逼的是鬼。
車廂里充斥着清潔工的黑霧,夏涼安幾乎是在落地的那一瞬間雙腳便被腐蝕得只剩骨頭,但她好像絲毫沒感覺到疼痛,只是將手往前一伸,腐爛的手掌穿過那團即將逃離的稀薄灰氣,握住了那張已經寫上名字的車票。
黑霧中,夏涼安的身體正在快速腐敗,她的血肉剝落,骨骼脆化,已經沒有絲毫皮膚的雙手極度麻利地將車票包裹在懷錶外面,揉成一團,用力丟出門外。
“接着!”夏涼安大聲喊。
下一秒,她死在了車廂里。
站在門口的檢票員緩緩擰過頭顱,沒有眼球的漆黑眼眶裏看不到任何情緒。
短短的十幾秒鐘功夫,黎易已經跑到了列車前,他縱身一躍牢牢接住了夏涼安丟過來的懷錶,臉上帶着勝利者的微笑,氣喘吁吁地在車廂門口停下腳步。
他一邊喘着粗氣,一邊將包裹在懷錶外面的車票揭下來展開。
這張票被夏涼安一通揉捏已經變得皺皺巴巴,但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見,右下角的署名區寫的是:
“太易”
“原來你的名字叫太易。”黎易直起腰,似笑非笑地看向門內。
檢票員也和他一起看向門內,那團空空如也的灰氣緩緩蠕動着,卻又一動不動。
“你已經沒有車票了,現在它在我身上。”黎易說著,一手將夏涼安的懷錶掛在自己脖子上,一手拿着那張寫有太易名字的車票,堂而皇之地走上車廂,站在檢票員旁邊。
換做以往這個時候,這個距離和角度下,即使是眼神不好的檢票員也能分辨出黎易是在拿着別人的車票違規乘車,但很不巧的是,現在的檢票員已經不是眼神不好了,它連眼睛都被清潔工清潔沒了。
換言之,在現在的檢票員眼裏,誰拿着車票,誰就是太易。
“所以現在我才是太易。”黎易說著,饒有興緻的眼神穿過黑霧落在了眼前越發稀薄的灰氣之上
“但如果我是太易的話,你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