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自殺
施玉人癱坐在地上抬起頭,看見圓滿的白月依然懸挂在天空的西方,月光澄澈又明亮。
還有兩顆琥珀色的混濁眼球,比月光更加明亮。
一個巨大的模糊的影子在祠堂上方巍然聳立,彷彿一座摩天大樓在面前拔地而起,令人作嘔的惡臭味道撲面而來,強烈的刺激性讓施玉人不斷流出眼淚和鼻涕。
然而蛇神根本沒有注意到街道上的這兩個小小人影,無論是憤怒還是瘋狂,都不在針對他們,種種來自神的極端情緒在向著更遠的地方傾瀉,讓他們如臨大敵的僅僅是外溢的一點影響力。即使蛇神的目光並沒有落在自己身上,僅僅只是它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讓他們都失去理智了。
施玉人也能察覺到這一點,他們都沒有觸犯今天的忌諱。
蘭仕文捂住口鼻,在施玉人身邊緩緩蹲了下來。他將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頓時,那股令她難受得涕泗橫流的腐爛氣息便聞不見了。
“好點了嗎?”他問。
施玉人用蘭仕文的衣袖擦了擦鼻涕,非常感動地說了聲謝謝。
“早知道就讓你多難受會兒了。”蘭仕文看着衣服上的污漬後悔不已。
他此時也受限於支離破碎的視野,四周林立的房屋與蛇神龐大的身軀瓜分遮擋了天空,一時無法搞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過……
“蛇神在看東邊,那是河邊的方向。黎易就是往那邊走了。”施玉人擦着眼淚說。
“也就是說他在那邊做了些什麼,引出了蛇神么?”蘭仕文抬頭望着,微微皺眉,他想不通,完全想不通,這個村子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的疑惑沒有持續很久,但不是因為想通了什麼,而是有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忽然發生,蓋過了之前的問題。
施玉人剛把眼淚擦拭乾凈,重新讓視野變得清晰,睜開眼便看見了那個盤踞在祠堂上空的龐大軀體,正如山一般轟然倒塌。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按下了慢速鍵,她能清楚地看見那條佈滿潰爛瘡斑的舌頭扭曲着從中間裂開,蛇神的整張臉都在四分五裂,腐敗的血肉蠕動着將皮膚撐得凹凸不平、進而裂開,血水淋漓而下。
“搞什麼啊……”
蘭仕文震驚的話剛吐出一半,便被一聲刺耳的尖銳悲鳴打斷了,這聲音來自蛇神的咽喉,過於尖細的音色夾雜着很複雜的情緒。
“憤怒、嫉妒、貪婪、仇恨……”施玉人將一個個詞彙喃喃吐出,臉色變得煞白。
蘭仕文也沉默下來,兩人靜靜注視着眼前的一幕。
蛇神的臉上此時已經看不出任何類似五官的特徵,甚至不能再將其稱之為一張臉,只見得一片片連着骨頭的皮肉從內至外往四周綻開,袒露出裏面或猩紅或粉紅的顏色。
蛇神的腦袋從內至外膨脹龜裂,活像個即將被撐破的氣球,而那些滲着血的裂紋長短粗細乃至分佈卻都是有規律的,整體看上去就像一朵含羞待放的可愛花苞。
蘭仕文和施玉人都曾目睹過榮麗媛能力的殺人過程,他們明白這一幕意味着什麼。
——特讓殺死了蛇神。
“不對,這不對……雖然我不知道觸發榮麗媛的殺戮規則需要什麼具體條件,但至少有一點是確定的,她殺人需要近身!”
蘭仕文只覺自己的大腦一片混亂:“可是她現在根本不在村子裏,黎易帶着她離開了何家村,追着鬼跨越大橋去了河對岸!我親眼看見了,她根本不在這裏!我親眼看見了!”
一個需要近身觸發的殺戮規則,如何在河對岸殺死盤踞在村子裏的蛇神?
施玉人一隻手輕輕撫上自己的胸脯,掌心能感覺到自己心臟劇烈的跳動,此時的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興奮。籠罩在頭頂的龐大的蛇軀搖晃着,鮮血淋漓的花苞在月光下顯得愈發妖妍,顯露出令人窒息的美麗感覺。
“榮麗媛的能力確實需要近身觸發,這應該沒有錯。”施玉人跪在地上,蛇神的身軀在她面前轟然倒塌,強勁的氣流掀起烏黑的長發。
蘭仕文平復下錯亂的情緒,深深望了她一眼。
卻見施玉人長閉上眼睛舒一口氣,用雙手將自己被風吹亂的長發抖散理順,在腦後紮成一條高馬尾,一條條零碎的線索就這樣由她白皙的手中串聯成了真相。
“蛇神不在那個阿姨身邊,理論上是不可能被她殺死的。”施玉人站起身說:“但是,如果她身邊還有鬼呢?”
“你是說……”蘭仕文不是蠢人,很快便理解了她所表達的意思,只是那個可能想太過駭人聽聞,就連他也不敢貿然全盤相信:“你是認真的嗎?”
“只有這一個合理解釋了。”施玉人繼續用蘭仕文的衣角擦鼻涕。
兩人一起抬首往天空中望去,之前遮天蔽月的巨蛇正在痛苦地扭動着身軀,脖子上巨大的血肉花苞不斷蠕動着,欣喜若狂地將要迎來綻放的時刻。
當蛇神的掙扎逐漸平息,喉中發出的悲鳴也變得微弱,兩個人一同注視着腫脹的血肉花苞往外裂開,垂下了第一條連着骨骼的花瓣。
一瞬間,漫天血雨開散,紛紛而落。
“走。”蘭仕文沒有絲毫猶豫,拉起施玉人便向前跑去。
如果施玉人的猜測是對的,那麼現在時機已到,可以去做一件他一直做的事情了。
施玉人提着裙擺和蘭仕文一起跑過剩餘的半側街道,身後是大片大片的血滴落在地面上,沒能染紅一粒塵埃。因為這場血雨還未落地,便在半空中消散了。與之一起消散的還有蛇神那任誰都無法無視的巨大身體。
如果不是祠堂屋頂上那個大洞依然存在,他們甚至要懷疑之前看到的一切是不是幻覺。
雨還在下,他們已經來到了祠堂門口。
“在這裏等我。”蘭仕文對施玉人叮囑一句,將她留在門口,自己一人跨過血線進入門內走向更深的內室。
只是他這一走,施玉人就又聞到了蛇神身上的刺鼻腐臭,眼淚流得稀里嘩啦,只好蹲在門邊用裙子擦擦。
祠堂里是陰森森的,牆上桌上的蠟燭都已熄滅,只有稀薄的月光從頭上瓦頂的破洞處照射下來,提供十分有限的能見度。蘭仕文這時候再抬起頭,已經看不見上面的蛇神了。
“消失了么……?”
蘭仕文沒有在這種無法解釋的詭異現象上浪費時間,他迅速繞過屏風走進內堂,來到了蛇神雕像的所在位置。雖然從沒有進過祠堂,但他早從村民日常閑聊的隻言片語中大致了解到了裏面供奉着蛇神的神像。
只是現在蘭仕文所見到的神像卻稱不上是什麼神。
樹根雕成的並蒂蓮台上盤着一條頭生雙角的大蛇,依靠辨識度很高基礎特徵還能看出這刻的是蛇神,但具體形象上則相去甚遠,蛇神木雕的背上鱗片寸寸豎起,看起來像是得了皮膚病炸鱗的魚,縫隙間長滿了青黑的菌絲,暗紅色的血液蔓延流淌,連頭上彎曲的長角都斷了一隻。
供桌下,橫七豎八的木質牌位散落一地,將夯平的黃土地染得血跡斑斑,蘭仕文呼吸着彌散在空氣中的腐敗血腥味,停下了腳步。
他看見在血跡斑斑的供桌下,在蛇神木雕的前方,有一個略顯瘦小的人影坐在那裏。
這裏的能見度不高,他只能勉強認出那是一個蹲坐在地上的人,似乎還是一名年紀不大的女子,女子的肩膀微微顫動,雙手似乎在翻動什麼東西。
“你也來找黃曆嗎?”從那女子的口中,發出的是一個蘭仕文頗為熟悉的聲音。
“夏涼安?”
蘭仕文的心臟頓時頂到了喉頭,他的神經高度緊繃,做好了隨時讓自己進入無法被觀察的狀態的準備,隨後試探着往前走了一步:“你真的是夏涼安?”
藉著朦朧的月光他終於看到,那是一個穿着不合身的男式牛仔外套的柔弱姑娘,頭髮有些亂糟糟的,衣裙上還有一些噴濺上去的血跡,的確是夏涼安的模樣。
“別懷疑我啦,有那精神你不如想想自己進來的時候究竟有沒有觸發錯誤認知的規則?”
夏涼安頗為嫌棄地回頭白了蘭仕文一眼,抱着一本古舊的書籍從地上站了起來。她的心情很好,即使祠堂里瀰漫著熏人的惡臭依然破壞不了她的開心。
“黎易走之前說蛇神會死,讓我來拿這本黃曆,現在我拿到了。”夏涼安說著,轉身走向仍帶着經歷的蘭仕文:“但我的時間不是很夠,我快沒時間了,你能替我保管這本黃曆嗎?然後要交給黎易,我和他說好了的。”
蘭仕文不說話,只是雙眼盯着她,默默後退了半步。
夏涼安頹喪:“就說你太疑神疑鬼啦~那隻能竊取他人身份的鬼都不在村子裏了,真不懂你還在防着什麼。”
“小心駛得萬年船。”蘭仕文毫不在意她覺得自己慫:“在你證明自己的身份前,我不會考慮你的任何要求。”
“可是我沒法證明啊……”夏涼安摸了摸下巴:“要不,我給你表演一個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