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聖光中的來客
不管徐心烈會遭遇什麼,徐紹均此時只覺得全家沒有一個這輩子能經歷比自己還兇險的境況。
二十來個人,其中一個人質,一個傷員,被無數個騎兵追着,整整三天。
沒有多餘的馬,沒有多餘的水糧,沒有一個援兵。
他們還遠遠沒到能給北關的姬家軍發信號的地方,就算勉強發了,迎面來的也可能是進攻北關的北蠻。
姬無患被關押了近一個月,雖然不至於受盡了折磨,但是為了擊潰他的身心,有傷不得治,天寒不得爐火和厚衣,每日不過吃一頓墊胃的冷食,如今瘦得皮包骨頭,若不是精氣神還在,一眼看去差不多像剛從墳里被挖出來的殭屍一樣。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強撐精神,指揮着路線。
“向東南,先去鬼市谷,應該還有半日路程。”
被綁在馬上的岱欽斜眼看過來:“將軍倒是很熟悉路線。”
“入關先去哪兒買酒,你應該也比我清楚。”姬無患回道。
“去鬼市谷!”大鬍子一直緊緊跟在後邊,聽令往後一吼。
眾人當即拍馬跟上,天色已經見黑,夕陽西下,前方黑沉沉一片,可是回頭看,陽光覆蓋的西面卻黑沉沉一片,看不出是鋪天蓋地的騎兵,還只是黑茫茫的草地。
鬼市谷顧名思義,是一片聳立着怪石的地方,茫茫綿延向邊上的雪山,風從其中吹過,在參差的石縫間穿梭着,發出凌厲又詭譎的嘯叫,風聲最大的,就是最中間那略寬闊一些的谷間小道,一旦走入其中,兩邊是一座接一座黑黢黢的怪山,混合著不間斷的鬼叫聲,彷彿進入了鬼怪的集市。
進入了鬼市谷,就等於和追兵開始躲貓貓,在姬無患的指揮下,他們居然尋到了一人寬的窄縫,進去后一路向下,有一個別有洞天的溶洞,看起來曾經是一個水潭,只是如今已經乾涸,只剩下一層冰涼的沙地。
讓人安心的是,這兒居然還有幾個火堆,顯然是前人留下的。
“這兒不能久呆,大家趕緊休息。”姬無患被放下后,吃力的說道。
“為何不能久呆?”大鬍子問道,“若是將軍你們在此等着,我和兄弟們去北關找來援軍,不就行了?”
姬無患垂着頭:“此處沒有退路,若一夜大雪堵在裏面,人會憋死,一旦被發現,也無處可逃,還有……止步。”
大鬍子本想走到他身邊,聞言立刻立正。
姬無患指指中間的沙坑:“流沙坑,腳下處處流沙,還會變換,一不留神就……咳咳!”
如果說前面的理由還不夠讓人信服,最後的那個理由已經足夠讓人頭皮發麻了。
所有人立刻僵硬了起來,小心的看着腳下,但也有聰明的,摸着洞穴的岩壁小心翼翼的走,盡量繞過中間的空地,分散着坐了下來,大口喘氣。
徐紹均站在洞口,看所有人都坐下了,道:“我去外頭守着,你們好好休息。”
“一起吧,”墨鏨頭靠着岩壁,輕聲道,“馬也需要照料,你一個人顧不過來。”
他們將馬栓在了外頭,這是他們回去的本錢,決不能損失了。
徐紹均不置可否,率先走了出去,墨鏨正要起身,姬俊君按住了他:“我還行,先生你先休息會。”
墨鏨挑了挑眉,嘴角詭異的揚起:“好,那你注意安全。”
姬俊君有些不好意思:“笑什麼笑!娘的……”最後兩個字非常輕,可還是讓姬無患聽見了,他本還半死不活的,此時卻猛地抬頭瞪向她,冷聲道:“姬,俊,君!”
“哦哦哦我錯了我錯了!”姬俊君舉起雙手,起身追着徐紹均竄了出去。
“將軍,女大不中留啊。”墨鏨調侃道。
姬無患搖頭:“她不配。”
三個字,對妹妹的恨鐵不成鋼和對徐紹均的讚賞就詮釋齊活了。
墨鏨一愣,忍不住笑了起來。
岱欽也笑:“那配我不?”
姬無患閉上眼,有氣無力:“你三個老婆的墳先堆好再談這事。”
岱欽也哈哈哈笑起來。
外頭的風聲隱去了洞穴里笑聲,徐紹均裹着黑色的毛皮外套盤腿坐在怪石的高處,腳下就是縮在一起的馬群,馬群旁姬俊君在喂馬。
馬每天消耗的草料非常多,雖然每匹馬的腹袋下都掛了一包馬草,但是顯然只是應急用,根本不夠馬兒塞牙縫的,沒一會兒,姬俊君就爬了上來,搓着手道:“哥說得沒錯,這兒呆不久,馬餓得都快吃石子兒了。”
徐紹均皺了皺眉,從自己口袋裏一包肉乾遞過去:“你吃吧。”
姬俊君瞪着肉乾哭笑不得:“特,咳,我說馬餓,又不是我餓!不要不要!”
“你也沒吃什麼,”徐紹均又遞過去,“昨晚開始你就沒吃東西。”
姬俊君一怔,臉紅了起來,一把奪過肉乾就啃,邊嚼邊嘟噥:“謝,謝啦,看,看不出你還挺,那個啥,有良心。”
“別全吃完,啃兩口墊墊就行,”“有良心”的徐紹均道,“省着點,一會兒攢點雪進去化了,煮了肉湯還能給將軍補補。”
“……”姬俊君眼看就要把第一根吃完了,聞言甩手扔回來,怒道,“娘的!那你給我扔這麼多幹嘛!”
徐紹均不明所以:“我聽到你肚子在叫,給你扔吃的,你不領情算了,還罵我,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道理?”
姬俊君瞠目結舌:“明明是你,勾,勾,那個,勾引我!結果還勾引一半……”
“勾引?”徐紹均笑了,“我為何要勾引你?”
“啊?!”
徐紹均轉回頭望着遠方:“心烈說過,女孩子容易在我這自作多情,看來她說對了。”
“啊!你們兄妹倆都這麼不要……哎!算了,成天心烈心烈的,哪個姑娘嫁給你,有這麼個小姑子都得倒霉,跟比別個多個婆婆似的!”
“你想得倒挺遠。”徐紹均絲毫不以妹控為恥,又道,“心烈又說對了,女孩子跟我在一塊,怕是連未來孩子叫什麼都想好了。”
“啊啊啊啊!受不了你了!”姬俊君一個翻身跳了下去。
徐紹均忍不住笑了起來,看向遠方,夜色已深,地上的積雪反射着光芒,看起來天是黑的,地反而是白的。白茫茫的盡頭分明閃爍着暖橙色的光點,那估計就是紮營了的百泉人。他收起了笑,眯起了眼。
若是隊伍能星夜兼程多好,這樣今晚就能甩下百泉的大部隊,只可惜他們已經精疲力竭,只能嚴防死守了。
如果是心烈,她會怎麼辦呢?
徐紹均看着星落月移,陷入沉思。
不知過了多久,徐紹均猛地睜開眼,他發現自己居然睡了過去,若不是姬俊君搖自己,還不知道守了個什麼夜,正感到愧疚,耳邊卻聽姬俊君壓低聲音道:“大傻!有人摸過來了!”
你叫我什麼?!徐紹均很想掰扯掰扯這個稱呼的問題,可顯然姬俊君的報告主旨更為緊要,他抓了把雪往臉上一糊,一邊揉搓着,一邊順着指縫往下看,果然看到蒙蒙亮的天色中,幾個黑影正在怪石小徑中踽踽前行。
僅看一眼,他就知道來者不善。百泉人是馬背上的民族,平日行走的姿勢便與中原人不同,這群人分明是在遠處假裝點火紮營,一邊偷偷趁着夜色摸過來了!
“去叫醒他們!”徐紹均抽出長劍,“快點!”
“你怎麼辦?”
“我先把他們引開,聽着,不聽到鷓鴣響不要出來!”
“那怎麼行!太危險了,你看你都累成什麼樣了!”
“快去!”徐紹均冷下臉,“再不去我推你了!你們聽我號令,一個個騎馬跑,不要走一條路,我用火石作引,火石往哪飛,你們就往反方向跑!”
姬俊君快急哭了,她抹了把臉,毅然點頭跳下怪石,一閃身就縮進了石縫中。
徐紹均立刻起身,他不敢耽擱,若是讓那群人發現了馬群,那他怎麼聲東擊西都沒用,只能一個助跑借力,跳到了對面怪石頂上,連跳幾個后,待估摸着夠遠了,故意踩落了幾塊碎石。
靜謐中,石塊敲擊着石壁蹦跳着落下的聲音是如此清脆突兀。
“在那!”百泉語喊了起來,頓時腳步聲開始清晰分明,一群人衝著徐紹均的方向摸過來!途中還不忘分頭行動,作出要包圍的架勢!
徐紹均在黑暗中守了半夜,雙眼早已習慣了這夜色,他於高處守看着,待確定一個目標,就悄摸悄跳下怪石蹲守着,待一個百泉人路過,立刻從暗處出現,手起劍落,不落一絲聲息。
殺完,立刻爬回山頂,繼續低頭看着,隨着百泉兵的流動不斷變換位置。
如此往複四五個人後,百泉兵終於發現不對了,亂了起來。
“那兒那兒!”
“不對,剛才是那兒!”
“那兒我們路過了!”
“啊!這兒有一個!”
雜亂的百泉話徐紹均是聽不懂的,但他們語氣中的慌亂卻讓他捕捉個明白,見時機差不多了,他拿出一塊石頭,打了聲唿哨,拿乾草扎了,點燃乾草,往一個方向振臂一扔。
“啊!那是什麼東西!”
“有火光!”
“飛過去了!是那邊!”
一群人烏央烏央的追着火石,而另一頭,兩人騎着馬往另一個方向埋頭往谷外衝去。
騎馬聲動靜極大,當然被百泉兵聽到了,他們還不至於慌亂到失了理智,立刻明白了火石是在聲東擊西,轉頭就排布起來。
徐紹均眼看着他們組成小隊再次分散開來,但這一次卻有一隊更多的人往自己這邊趕,顯然是判斷出了火石的源頭,幸好他早就換了位置,趁他們目標確定的時候,再次扔出一塊火石!並且一陣奮力騰躍,直接攔在了火石反方向的路上!
果然有百泉兵順着火石的反方向跑來,此時又兩個騎馬的人剛與徐紹均擦肩而過,雙方連示意都來不及,徐紹均便已經橫劍在中央,剛與那一懟百泉兵碰面,二話不說殺了過去!
狹路相逢,也不是光勇就能勝。百泉兵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夜色里,亂戰中,上來就被徐紹均砍倒了幾個,再等他們匆忙收攏陣型,徐紹均已經幽靈一樣消失了,順便又扔出了一塊火石!
“啊啊啊啊!”百泉兵瘋了,這樣被徐紹均戲耍了五六回,他們人多反而成了劣勢,除了有人恰好站在馬兒的必經之路上,幾乎是順着火石眼睜睜看人逃跑!
徐紹均卻也沒有勝利的感覺,他清晰的聽到了與百泉兵遭遇的自己人的怒吼,可是百泉兵已經盯住了他的位置,就連扔火石都可能招來一陣箭雨,他根本無法出去救援,也不知道是誰落在了百泉的手裏。
此時問題來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人有沒有走完,百泉兵也一窩蜂的在他活動的範圍內瘋狂的搜索着他,甚至已經有人爬上了怪石頂,他連冒頭都有危險!
又一隊百泉兵氣勢洶洶的經過,徐紹均縮在一塊怪石的凹陷處,看着東邊有光芒穿透怪石嶙峋的縫隙射過來,把天色一點點點亮,心裏慢慢的沉了下去。
等到天亮,他這身黑毛皮就藏不住了,到那時,恐怕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他微微嘆了口氣,抓起一把雪擦了擦臉,整個人已經累到有些失魂,手腳都不怎麼靈便了,長劍彷彿是鑲在手上,會隨着臂膀而動,但卻毫無力道。
“早知道跟着她練弓了。”他低喃,苦笑,又想起了自己的寶貝妹妹,趁着夜色還未透亮,微微閉上眼。
鬼市谷外,一行人正迎着朝陽策馬狂奔,馬喘氣如雷,馬上人氣氛卻如暴風在前,凝滯如冰。
“不行!我要回去!”姬俊君忽然開口,帶着哭腔,“至少讓他知道我們都安全了!”
“你這時候回去只能跑到追兵!”大鬍子道,“他們早就知道我們跑了!現在肯定追來了!”
“那徐紹均怎麼辦啊!”姬俊君大哭,“他為了救我們命都不要了!”
“所以更不能負了他!我們早點趕到北關,你不是說他有一包肉乾嗎,說不定撐得到!”
“可回去還要五天!前面還有岱欽的兵!”
姬俊君說的是事實,可越是如此越讓人感到殘酷。
“他出去的時候就做好準備了,”墨鏨低嘆,“怪我,我沒想到。”
“你不是沒想到!你是故意不想!這兒只有他能做到!”姬俊君大吼。
“俊君!不得放肆!”姬無患聲音嘶啞,“老李,你往行三里,放個煙火彈!好讓徐紹均知道我們出來了!”
老李就是那個大鬍子,他猛一回神,雙眼通紅的應了一聲,二話不說拍馬往南跑去。
一見老李的神色,大家又沉默了。
這一次,又有六個兄弟沒逃出來,他們本想讓徐紹均省點事,一次出去的都是兩三匹馬,如此往複后,百泉兵也學會了通過動靜圍堵,甚至差點截到了岱欽,若不是兩個姬家軍捨命攔截,此時他們已經沒了最重要的人質。
“你們,停下吧,”依然被綁在馬上的岱欽,神色也很疲憊,“若是被追上,我會保你們的,這麼跑下去,馬活不過一天。”
他的話也不假,本來眾人就是心疼馬才尋地方休息一天,畢竟以前騎兵長途奔襲,都會騎一匹帶一匹,哪有盯死一匹騎四五天的。
百泉本就馬源充足,若不是冬天馬匹都放在各偏遠有草的地方養着,像往日那般不計代價窮追起來,他們早就被追上了。
看起來,就算徐紹均捨命相互,這一遭,也是到了絕境了。
隊伍中氣氛更沉,加上姬俊君壓抑的哭聲,已然快壓垮所有人的精神。
“將軍!前面!”忽然,有一個姬家軍大叫了一聲,眾人凝神一看,紛紛收馬,神色凝重。
前方地平線上,赫然有一支馬隊疾馳而來,他們背着朝陽,周身放光,人卻都黑黢黢的。
“百泉!?姬家軍?!”有人輕聲低喃,然而橫亘在他們與姬家軍中間的是實打實的岱欽的軍隊,來人是誰似乎無須他想。
“將軍!我們攔着!你先走!”幾個姬家軍打馬趕上來,攔在姬無患面前。
“下去,”姬無患冷聲道。
“將軍!?”
“下去!”姬無患聲音更冷,“此時若不並肩作戰,難道你們想讓我做草原上的野鬼孤魂嗎?!給我一把刀。”說著,他伸出了手。
旁邊有人遞上了一柄短刀,神色悲愴:“將軍,只有這個了。”
為了潛伏在百泉,他們當然不能帶太顯眼的武器,此時幾乎所有人都是短兵刃,根本無法馬戰。
“嗯?”忽然,岱欽吃驚的叫了一聲。長於草原,他的目力其實是在場人最好的,反而比所有人都先看清了來人的樣子,此時一臉驚疑。
沒人問他看到了誰,只是沉默的圍在姬無患周圍,徒勞的擺了一個迎戰的陣容,而姬俊君的長槍是唯一一把可以一戰的武器,她打馬跑到了最前面,微微回頭,含淚笑道:“哥!我來做你先鋒!”
“好。”姬無患應道,“兄弟們,今日姬家兩位將軍在此,此戰必勝!”jj.br>
“必勝!殺!”
吼聲中,姬俊君率先一夾馬腹,舉着長槍一馬當先,沖了出去,她一路斜坡往上,嬌小的身姿陡然間就被朝陽籠罩,彷彿化入了陽光中,周身都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殺!”幾個姬家軍也一道怒吼着沖了過去。
“哎,老夫是文官啊。”墨鏨也一夾馬腿,手中緊緊握着一把短劍。
正當十來個人氣勢如虹的跟着姬俊君衝上山坡時,卻見他們的先鋒忽然停了下來,馬兒陡然人立而起,大聲嘶鳴起來。
眾人不明所以,卻還是緊跟而上,在追上姬俊君時,也紛紛抓緊韁繩,一個個瞠目結舌,嘴巴長得快比嘶鳴的馬兒還大了。
他們面前,烏泱泱四五十人,各個一人兩馬,裝備精良,卻樣式各異,分明是個雜牌軍,領頭那人駕馬緩緩靠近,走到姬俊君面前,展顏一笑,當真清俊無雙。
“姑娘這氣勢,還真有我家小女撒潑時的風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