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煤山煤山(下)
朱由檢忽然又以頭碰柱,繼而捶胸頓足,仰天痛哭數聲,然後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皇天在上,我難道是一個昏庸無道的亡國·之君?我難道是一個荒yín酒sè,不理朝政之主?我難道是一個軟弱無能,愚昧痴獃,或者年幼無知,任憑激ān臣亂政的國君么?難道我不是每rì黎明即起,虔誠敬天,洛守祖訓,總想着勵jīng圖治的英明之主?……天乎!天乎!你回答我,為何將我拋棄,使我有此下場?皇天在上,為何如此無情?你為何不講道理!你說!你說!……我呼天不應,你難道是聾了么?真的是皇大聵聵!聵聵!”
一陣沉悶的雷聲從頭上滾過,又颳起一陣寒風。他聽見林木中有什麼怪聲,以為誰進到院中,不覺打個寒戰,趕快轉身向北望去。大院中天sè更加亮了。他看見大院中空空蕩蕩,並無一個人,正北方是壽皇殿,殿門關閉,窗內沒有燈光,因殿前有幾株松樹,更顯得yīn森森的。他正在向壽皇殿注視,似乎從殿中發來什麼響聲,接着又似乎發出來奇怪的幽幽哭聲。由於近來宮中經常鬧鬼,他恍然明白:這就是鬼哭!這就是鬼哭!是為他的亡國而哭!是為他的身殉社稷而哭!
他轉向南望,想看看賊兵如何在宮中搶·劫和殺人。如在往rì,此時已經是天sè大亮,但今早因為低雲沉沉,宮院內的長巷中仍然很暗。他忽然把眼光凝望着乾清宮的方向,只能看見暗雲籠罩的宮殿影子,看不見什麼人影。他在心中問道:
“內臣們自然都逃出宮了,那些宮女們可逃走了么?”一陣北風將冷雨吹進亭內,朱由檢仰天長嘆一聲,忽然對王承恩哽咽說道:“啊啊,我明白了!怪道今天早晨的大sè這麼yīn暗,冷風凄凄,又下了兩陣小雨,原來是天地不忍看見我的亡國,慘然隕泣!”
王承恩從一些異常的人聲中覺察出來李自成的部隊已經有很多人進人紫禁城,並且覺察出許多人從玄武門倉皇逃出,向西奔去,也有的向東奔去。他焦急地站起身來,向朱由檢說道:
“賊兵已經有很多人進人大內,皇爺不可再遲誤了!”他已經明白皇上是決定自縊,又說道:“皇爺,倘若聖衷已決定自縊殉國,此亭在煤山主峰,為京師最高處,可否就在這個亭子中自縊?”
朱由檢沒有回答。他此刻從站立的最高處向正南望去,不是對着坤寧宮、乾清宮和三大殿,而是對着紫禁城內的奉先殿和紫禁城外太廟,這兩個地方的巍峨殿宇和高大的樹木影子都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認為他失去了祖宗留下的江山,不應該對着祖宗的廟宇上吊。他已經選定了一個上吊的地方,但沒有說出口來。他雖然已到了自盡時刻,對亡國十分痛心,但是他的神智不亂,在想着許多問題。他忽然想開了,好像有一點從苦海中解脫的感覺,想着十七年為國事辛苦備嘗,到今天才得到休息,到yīn間去再也不用cāo心了。
但是這種從苦海中解脫的思想忽然又發生波動。他又回想他從十七歲開始承繼的大明皇統,是一個國事崩壞的爛攤子,使他不管如何苦苦掙扎,只能使大明江山延長了十七年,卻不能看見中興。當王承恩又一次催促他就在這座亭子中自縊的時候,他恰好想到他十幾年中rì夜夢想要成為大明的“中興之主”,而今竟然失了江山,不覺嘆口氣說:
“十七年……一切落空!”
王承恩催促說:“皇上究竟在何處殉國,請速決定,莫再耽誤!”
“好吧,不再耽誤了。你跟隨朕來,跟隨朕來!”
從此時起,直到自縊,朱由檢都表現得好像大夢初醒,態度異常從容。無用的憤懣控訴的話兒沒有了,痛哭和嗚咽沒有了,嘆息沒有了,眼淚也沒有了。
他帶着王承恩離開了煤山主峰,往東下山。又過了兩個亭子,又走了大約三丈遠,下山的路徑斷了。在朱由檢年間,只有朱由檢和后妃們偶然在重陽節來此登高,所以登煤山的路徑只有西邊的一條,已經長久失修,而東邊是沒有路的,十分幽僻。朱由檢命王承恩走在前邊,替他用雙手分開樹枝,往東山腳下走去。
半路上,他的黃緞便帽被樹枝掛落,頭髮也被掛得更亂。山腳下,有一棵古槐樹,一棵小槐樹,相距不遠,正在發芽。兩棵槐樹的周圍,幾尺以外,有許多雜樹,還有去年的枯草混雜着今chūn的新草。分明,皇家的草木全不管國家興亡和人間滄桑,到chūn天依然發芽,依然變綠。
在幾年以前,國事還不到不可收拾。一年暮chūn時候,天氣溫和,朱由檢一時高興,偕后妃們來永壽殿前邊看牡丹。看過以後,周后同袁妃坐在壽皇殿吃茶閑話,他帶着田妃來到煤山腳下閑步,發現了這個地方,喜歡這地方十分幽靜,對田妃說道:
“rì后戰亂平息,重見太平,朕將在此兩株槐樹中間建一個小亭,前邊幾丈外種幾叢翠柳,萬機之暇,借汝來此亭下小想,下棋彈琴,稍享太平無事樂趣!”
自從他同心愛的田皇貴妃閑步此處之後,這事情、這地方、這個心愿,一直牢記在他的心中,所以到今天選擇此處殉國。來到了古槐樹下邊,他告訴王承恩可以在此處從容自盡,隨即解下絲絛,叫王承恩替他綁在槐樹枝上,王承恩正在尋找高低合適的橫校時候,朱由檢忽然說:“向南的枝上就好!”
朱由檢只是因為向南的一個橫枝比較粗壯,只有一人多高,自縊較為方便,並沒有別的意思。但他同王承恩都同時想到了“南柯夢”這個典故。王承恩的心中一動,不敢說出。朱由檢慘然一笑,嘆口氣說:
“今rì亡國,出自天意,非朕之罪。十七年慘淡經營,總想中興。可是大明氣數已盡,處處事與願違,無法挽回。十七年的中興之願只是南柯一夢!”
王承恩聽了這話,對皇帝深為同情,心中十分悲痛,但未做聲,趕快從荒草中找來幾塊磚頭墊腳,替皇帝將黃絲絛綁在向南的槐樹枝上,又解下自己的腰間青絲絛,在旁邊的一棵小槐樹枝上綁好另一個上吊的繩套。這時王承恩聽見從玄武門城上和城下傳來了嘈雜的人聲,特別使他膽戰心驚的是陝西口音在北上門外大聲查問朱由檢逃往何處。王承恩不好明白催皇上趕快上吊,他向皇帝躬身問道:
“皇爺還有何吩咐?”
朱由檢搖搖頭,又一次慘然微笑:“沒有事了。皇后在等着,朕該走了。”
他此時確實對於死無所恐懼,也沒有多餘的話需要傾吐,而且他知道“賊兵”已經佔領了紫禁城,有一部分為搜索他出了玄武門和北上門,再前進一步就會進入煤山院中,他萬不能再耽誤了。於是他神情鎮靜,一轉身走到古槐樹旁,手扶樹身,登上了墊腳的磚堆。他拉一拉橫枝上的杏黃絲絛,覺得很牢,正要上吊,王承恩叫道:
“皇爺,請等一等,讓奴婢為皇爺整理一下頭髮!”
“算了,讓頭髮這在面上好啦。朕無面目見二祖列宗於地下!”
就在此時,一陣鼓掌聲自朱由檢身邊傳來,即使是準備自盡的朱由檢也被這突然地一聲給嚇倒。
孫德正和埋伏在附近的數十名護龍衛緩緩走了出來。
王承恩一個機靈,連忙站在朱由檢身前,一臉jǐng惕地盯着孫德正等人。
“大明皇帝,其實老頭子一直很看不起你,真的。偌大的大明朝,即使攤子再大,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上天給予你大明多少忠勇大將?卻是一個一個被你逼上絕境。再怪臣子誤你委實太沒個擔當了些,自己不想想你誤了多少臣子。”孫德正一邊說著一邊扣着耳屎,神情要多不恭敬就有多不恭敬。
“想不到李闖的人行事如此之快!”朱由檢恨恨道。
“呵呵,李闖算哪根蔥,老實告訴你吧,咱是從北邊來的。”在孫德正眼中,朱由檢已經是必死之人了。
“你們既然有能力進來,那肯定有後手出去,你若能帶着皇爺出去,rì后你家遼王當受到大明賜封承認,世代永鎮遼東!”王承恩情急之下替朱由檢向孫德正許諾。
朱由檢雙目中也冒出一股求生yù望,只是這股yù望也只是稍現即逝,自己已經殺了皇后和女兒,這時候他又有和面目苟活?
“永鎮遼東?真是笑話,我護龍軍十幾萬虎賁即將南下,到時候李闖之流算個屁,我們坐在旁邊看着你們打來打去,你們還當自己有多大能耐了!rì后,不光光是遼東一地,整個大明再加上滿洲和蒙古草原,都將是我家王爺的天下。”
“那爾等在此埋伏,所yù為何?”朱由檢問道。
孫德正輕笑一聲,道:“看着你死,順便把你的遺詔拿走。”
一股深深的羞辱感從朱由檢心頭升起,作為帝王,他可以自己選擇轟轟烈烈的死亡,但這前提是自己安靜地去死。
“不過,你放心,太子和二王已經被我們的人給救下來了,不會落在李闖手中,rì后,我家王爺也不會虧待他們,替你們老朱家傳承一脈下去,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吧?”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將袖中的遺詔交了出來,同時,在孫德正等人的注視下在老槐樹下自縊。王承恩也抹着淚,在另一棵樹下自縊,追隨他的皇爺去了。
孫德正嘆息一聲,道:“一個君上,只有一個太監陪着他一起殉國,倒也真是凄涼得很。來人,把大明皇帝的屍身取下來,帶走,總不能讓他這麼曝屍荒野。”
“諾。”
就在這時,一隊約莫兩千人的李闖軍迅速穿越了大內,來到了煤山腳下,並且將煤山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