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煤山煤山(中)

第三十八章 煤山煤山(中)

朱由檢下馬以後,命王承恩在前帶路,要順小路上山頂看看。王承恩斷定“流賊”正在向皇城前來,心中焦急,勸說道:“陛下,天sè已經亮了,不敢多耽擱時間了。”朱由檢沒有說話,邁步前行。王承恩見他態度執拗地要去山上,只好走在前面帶路。

扔下的御馬沒有人管,七寶雕鞍未卸,肚帶未松,鑲金嵌玉的轡頭依然,黃絲韁繩搭在鞍上,在山腳下慢吞吞地吃草,等待它的主人從原路回來。

王承恩引着朱由檢從西山腳下,手分樹枝,順着坎坷的小路上山。自從朱由檢末年,國事rì壞,皇帝和后妃們許多年不來煤山,所以上山的道路失修,不僅坎坷,而且道旁荒草和雜樹不少。雖然用現代科學方法測量,煤山的垂直高度只有舊市尺十四丈,但是在明清兩代,它的頂峰是běijīng城中最高的地方。

所以,如今朱由檢上山所走的崎嶇小路,就顯得很長。但見林木茂密,山路幽暗。煤山上的密林中棲有許多白鶴,剛剛從黎明的殘夢中醒來,有幾隻聽見上山的人聲,從松柏枝頭乍然睜眼,感到吃驚,片刻猶豫,展翅起飛,飛往北海瓊島,在長空中發出來幾聲嘹亮的悲鳴。

空中佈滿暗雲,所以天sè已明,卻遲遲不肯大亮,仍然有零星微雨。涼風忽起,松濤洶湧。朱由檢在慌亂中右腳被石頭絆了一下,冷不防打個前栽,幸好抓住了在前邊帶路的王承恩,沒有跌倒。經過這一踉蹌前栽,他的今早不曾梳過的頭髮更散亂了,略微嫌松的右腳上的靴子失落了。繼續走了幾步,他感到腳底很疼痛,才明白臨時換的一隻舊靴子丟失了。但是他沒有回頭尋找,也沒有告訴王承恩。他想,馬上就要上吊殉國了,腳掌疼痛一陣算得什麼!

煤山有五峰,峰各有亭。他們上到了煤山的中間主峰,是煤山的最高處,在當時也是全běijīng城的最高處。這裏有一個不到兩丈見方的平坦地方。倘若是一般庸庸碌碌的亡國·之君,到此時一定是驚慌迷亂,或者痛哭流涕,或者妄想逃藏,或者趕快自盡,免得落入敵手。

然而朱由檢不同。他到此刻,反而能保持鎮靜,不再哭,也不很驚慌了。他先望一望紫禁城中的各處宮殿,想着這一大片從永樂年間建成,后經歷代祖宗補建和重建的皇宮,真可謂瓊樓玉宇,人間再無二處,從今rì以後,再也不屬於他的了。他深感愧對祖宗,一陣心如刀割,流出兩行眼淚。他又縱目遙望,遍觀了西城、東城和外城,想像着“賊兵”此時已經開始在各處搶·劫、激ān·yín。殺人,不禁心中辛酸,嘆口氣說:

“唉,朕無力治理江山,徒苦了滿城百姓!”

王承恩說道:“皇爺真是聖君,此時還念着滿城百姓!”

朱由檢又說:“自古亡國,國君身殉社稷,必有臣民從死。我朝三百年養土,深恩厚澤,難道只有你一個人不忘君恩,為朕盡節?”

“皇爺,奴婢敢言,遇此天崩地坼之禍,京師內外臣工以及忠義士民,一巳得知龍馭上賓,定有許多人為皇上盡節而死,豈止奴婢一內巨而已!”

朱由檢的心中稍覺安慰,忽然問道:“文丞相祠在什麼地方?”

王承恩遙指東北方向,哽咽說:“在那個方向,離國子監不遠。皇爺,像文天祥那樣的甘願殺身成仁的千秋忠臣,也莫能救宋朝之亡。自古國家興亡,關乎氣數,請皇上想開一點,還是趕快自盡為好,莫等賊兵來到身邊!”

朱由檢在想着頗有忠正之名的四朝老臣李邦華昨rì曾告訴他說,在賊兵人城時將在文丞相詞中自縊,此時也許已經自縊了。其實,李邦華昨rì聽說李自成的人馬破了外城,就帶着一個僕人移居文信國祠中,準備隨時自盡。

這一夜他不斷嘆息,流淚,時時繞室彷徨。他越想越認為倘若皇上採納他的“南遷”之議,大明必不會有今rì亡國之禍。他身為左都御史,běijīng被圍之前競不能使皇上接納他的“南遷”建議,běijīng被圍之後,連上城察看防守情形也被城上太監們阻攔,想着這些情況,在搖晃的燭光下暗暗痛哭。

黎明時候,僕人向他稟報“流賊”已經進人內城的消息。他走到文天祥的塑像前,深深地作了三個揖,含淚說道:

“邦華死國難,請從先生於地下矣!”

隨後,他向白石灰刷的粉牆望了一眼,又瞟一眼僕人在屋樑上為他綁好的麻繩,和繩子下邊的一隻獨凳,馬上放心地坐下去研墨膏筆,口中似乎在念誦着什麼。忠心的僕人拿一張白紙攤在桌上,用顫抖的聲音躬身說道:

“賊人已經進內城了,請老爺寫好遺囑,老奴一定會差一個妥當僕人送到吉水府中。”

李邦華心中說:“身為朝廷大臣,國已經亡了,還說什麼吉水府中!”

他站立起來,捲起右手袍袖,在粉牆上題了三句絕命詩:

堂堂丈夫兮聖賢為徒,

忠孝大節兮誓死靡渝,

臨危授命兮吾無愧吾!

李邦華不是詩人,也沒有詩才,但是這三句絕命詩卻反映了他的xìng格與死時心態。

朱由檢臨死前想到李邦華曾建議逃往南京的事,悔之已晚,深深地嘆了一聲。他沒有將這件事告訴王承恩,轉向東南方向望去,最早看見的是崇文門的巍峨箭樓,接着又看見古觀象台。

忽然,他看見崇文門內偏東的地方冒出了火光。他渾身猛然一震,從喉嚨里“啊”了一聲,定睛向火光望去。片刻之間,離那火光不遠地方又冒出一股火光。兩處火光迅速變成烈焰騰騰,照得東南方一大片雲天通紅。

王承恩也驚駭地望着火光,對朱由檢說道:“皇爺,那烈火焚燒的正是新樂侯府和鞏駙馬府!一定是賊兵進崇文門后,先搶·劫焚燒這兩家皇親!”

朱由檢仍在看遠處的火光和濃煙,顫聲說:“燒得好,燒得好,真是忠臣!”

王承恩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說道:“皇上,愈在這時愈要鎮靜,方好從容殉國。說不定賊兵已經進承天門啦!”

朱由檢想到這兩家皇親一定是等不到宮中舉火,因為賊兵已經進了崇文門,不能耽誤,自己先舉火全家**。使他最痛心的是外祖母年已八十,竟遇到亡國之禍。限於朝廷禮制森嚴,他跟外祖母有君臣之別,外祖母雖然受封為瀛國夫人,卻沒進過官來,而他也沒有去看過瀛國夫人,所以他一輩子沒有同外祖母見過一面。

如今,由於他的亡國,外祖母全家人舉火**,外祖母縱然能夠不死於大火之中,以後只剩下她一個年已八十的孤老婆子,將如何生活下去?

王承恩在他的腳前跪下,焦急地懇求說:“皇上是英烈之主,慷慨殉國,事不宜遲。如要自縊,請即下旨,奴婢為皇爺準備。如今天已大亮,賊兵大概已進人紫禁城了!”

在朱由檢的複雜多樣的xìng格中本來有剛強和軟弱兩種素質,此時到即將慷慨自盡時候,他xìng格中的剛強一面特別突出,恐懼和軟弱竟然沒有了。他已經視死如歸,明知賊兵可能已進人午門,反而表現得十分冷靜和沉着,和王承恩的驚慌表情很不相同。他想着紫禁城內宮殿巍峨,宮院連雲,千門萬戶,賊兵進入紫禁城中到處尋找他的蹤跡,如入迷宮,斷不會知道他在煤山上邊。他這樣想着,便愈加從容不迫,向王承恩小聲說:

“不要驚慌,讓朕再停留片刻。”

朱由檢繼續站在煤山主峰的亭子下邊,手扶欄杆,向南凝望,似乎聽見紫禁城中有新來的人聲,但不清楚。他確實沒有恐懼,心境很平靜,暗中自我安慰說:

“這沒有什麼,國君死社稷,義之正也。”他的心境由鎮定到鬆弛,許多往事,紛紛地浮上心頭。忽然記起來朱由檢初年的一件舊事,好像就在眼前。那時天下尚未糜爛,他在重陽rì偕皇后和田、袁二妃乘步輦來此地登高,觀賞秋sè,瞭望全城,還在亭中飲酒。因事前就有重陽來此登高之意,所以太監們在登山的路邊和向陽的山下院中栽種了許多菊花,供他和娘娘們欣賞。

他曾想以後每逢重陽,必定偕宮眷們或來此地,或去瓊島,登高飲酒,歡度佳節。但後來國事一天壞過一天,他不但逢重陽再沒有來過這兒,連瓊島也沒有心思登臨……

忽然,他從往事的回憶中猛然一驚,回到眼前的事。如今,田妃早死,皇后已經自盡,袁妃自盡,大公主被他砍傷,小公主被他砍死,賊兵已經在紫禁城中,他自己馬上也要自盡,回想歷歷往事,恍如一夢!他不能再想下去,只覺心中酸痛,恨恨地嘆一口氣,望着天空說道:

“唉唉,天呀!祖宗三百年江山,竟然失於我手!失於我手!可嘆我辛辛苦苦,宵衣旰食,勵jīng圖治,夢想中興,無奈文臣貪贓,武將怕死,朝廷上只有門戶之爭,缺少為朕分憂之臣,到頭來落一個亡國滅族的慘禍。一朝亡國,人事皆非,山河改sè,天理何在!……唉,蒼天!我不是亡國·之君而偏遭亡國之禍,這是什麼道理?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回答我!”

“皇爺,蒼天已聵,雙目全問,問也不應。賊兵已人大內,皇爺不可耽誤!”

朱由檢又一次感情爆發,用頭碰着亭柱,咚咚發聲,頭髮更加散亂。王承恩以為他要觸柱而死,但他又看見他不像用大力觸柱,怕他暈倒山上,敵兵來到,想自盡就來不及了。他拉住朱由檢的衣襟,大聲叫道:

“皇上!皇上!這樣碰不死!不如自縊!”

朱由檢冷冷一笑,說道:“是的,朕要自縊殉國,在昨rì午夢中已經決定。可恨的是,朕非亡國·之君,偏有亡國之禍,死不瞑目!”

他想一想,又接著說:“你說的是,朕要自縊。可是朕要問一聲蒼天,問一聲後土,為什麼使朕亡國,這是什麼天理?唉唉!這是什麼天理?皇天后土,請回答我!回答我!”

王承恩勸解說:“陛下!賊兵已經進了皇城,進了午門,大事已去,此時呼天不應,呼地不靈,不如及早殉國,免落逆賊之手。”

朱由檢又鎮靜下來,面帶冷笑,說道:“你不要擔心,朕決不會落人賊手!”

“奴婢擔心萬一……”

“你不用擔心!紫禁城中,千門萬戶,賊兵進人紫禁城中,尋找不到朕躬,必然在宮中搶·劫財物,激ān污宮女,決不會很快就來到此地。朕來到這個地方,正是為從容殉國,但是有些話,朕不得不對皇天后土傾訴!”

“皇爺,事已至此,全是天意,請不要太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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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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