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第 83 章
從地圖上看,渡島是個長長的形狀。
極寒的風順着洋流來,因地勢構造又被山巒阻隔,形成了渡島兩種截然不同的風光。
臨海的懸崖料峭,人站在上方,萬丈之下便是密佈的深灰色礁石。海水加深了它們的顏色,石塊幾乎是黑的,浪花擊破冰層,捲起細膩的白色泡沫打在礁石上,更顯冰冷。
然而那海又是極為遼闊的。
平靜海面被冬日陽光照射着,呈低飽和度的灰藍色調色,天連水尾水連天,嘆觀止矣。
風非常大,寧秋硯的心很靜。
望着那無垠的海面,他並不覺得恐懼。站在這裏,他心平氣和地接受了自己身為人類的渺小,接受了一直以來都在深刻體會的孤獨。
因為這世上還有關珩。
關珩擁有他,他也擁有了關珩。
身上一沉,寧秋硯垂眼看見了關珩的黑色大衣,還有關珩正將大衣裹在他身上的蒼白修長的手。來之前寧秋硯已經特地穿了最厚的衣服,但此時還是冷得嘴唇發白,他望向關珩:「您不冷嗎?」
關珩將大衣給寧秋硯裹上,裏面便只剩下一件單薄的衣物。
海風拂動關珩長長的髮絲,掠過他沉靜的眉眼。
寒冷似乎並不對他造成影響,只聽他自然地答:「沒什麼感覺。」
血族感官超出常人數倍,在某些方面卻又遲鈍許多。他們遠離了疾病困苦,很少因外界環境產生不良後果,但這在某些時候並不一定是件好事。
他們早已被剝奪了感受生命的權利。
如接受陽光照射時那樣,血族基本上算是一塊特殊的石頭,抑或說,只是一具能夠行走的軀殼。
寧秋硯依偎在關珩懷中,希望能幫他擋一點風:「您經常來這裏?」
身高緣故,關珩的下巴在寧秋硯耳側,聲音離得很近:「現在很少了,最初來渡島的時候,我待在這裏。」
關珩初次登上渡島,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原來大宅是後來才選中的建造地址。
寧秋硯想了想,問:「那時候也在這裏修了房子?」
關珩道:「沒有。」
「為什麼?」寧秋硯意外,「那你們是住的哪裏?」
「沒有我們,是我一個人。」關珩說,「白天我待在地面的夾縫裏,或者岩石下方,後來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洞穴,那裏每天只有一小時日照,就固定待在那裏了。」
當年的情景和寧秋硯想像中完全不一樣,聽起來很原始,很苦。
因為見不得光,白日裏關珩只能像地底生物那樣躲在陰暗處,夜裏才能恢復活動。
偌大的島嶼只有他一個人,這周遭什麼都沒有,看不見樹木,生物,除了風與海,聽不見任何別的聲音,無法進行任何交流。
那是關珩對自我的殘忍放逐。
即使已經過去了幾百年,寧秋硯的心裏依舊泛上一股酸澀。
「白天來這裏還是第一次。」天光刺目,關珩微微眯起眼睛,「站在這裏比夜晚看得要遠。」
兩人就這樣站了一會兒。
寧秋硯發現關珩變得沉默了些,從後方倚着自己的動作也加重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血族害怕大面積的水。
這裏離海太近,強大如關珩,也會感到無能為力的虛弱。
在寧秋硯面前關珩完全沒有掩飾自己的脆弱,而是自然地摟住他,靠着他,語氣平靜。這是關珩只給他的,特殊的親近。
「風好冷。」寧秋硯轉身,擠進關珩的懷抱里,「我們離這裏遠點吧。」
他們遠離靠海的懸崖。
寧秋硯問:「可以去看看那個洞穴嗎?」
他想去看看關珩曾經藏身的洞穴。
但關珩牽着他的手,淡淡道:「下次。」
看得出關珩的心情不錯,寧秋硯猜他或許只是還沒做好準備帶自己去參觀私人領域。他問關珩:「那後來其他人是怎麼來島上的……我是說,什麼時候修建的房子?」
「我那時只想避世,沒有別的計劃。」關珩說,「買下渡島也是很偶然的機會,發現有人要將它進行拍賣,就通過血監會的人脈關係,直接買了下來。」
地面崎嶇,他們走得一腳深一腳淺。
關珩說:「我失聯後幾十年,關家還是通過血監會找到了我,他們開來了第一艘船,之後就沒再離開。」
渡島的過往徐徐翻開,像是在解密一個古老的故事,終於翻到了寧秋硯最好奇的篇章。
「他們一直在找你?」寧秋硯驚訝,見關珩應了,又問道,「難道從您轉化以來,您和他們都保持着聯繫嗎?」
關珩垂眼掃過他的表情,說道:「是。現在的關家是當初僥倖活下來的旁支。」
寧秋硯頓了頓腳步,記起自己查過的歷史資料,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以一千多年前慶朝的封建專-製程度,關家基本上不可能會留下活口,很難想像這究竟是怎麼做到的,關珩又是怎麼變成了這樣。
但寧秋硯並不想問,因為那不能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實。
也許有一天關珩會提及,可現在他們只需要享受當下的美好。
「我聽說關家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來這裏住幾年。」寧秋硯說,「就像關子明這樣。」
「嗯。」關珩道,「他們是在履行約定。」
寒風呼嘯,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越野車旁。
上車后寧秋硯立馬感覺暖和了不少,脫下手套對着雙手哈氣。關珩調高了暖氣,寧秋硯便把手伸向出風口,神情興奮,眼睛亮閃閃的。
他好奇關珩接下來會帶他去哪裏。
旅行當然還沒有結束。
關珩重新發動車子,他們離開海邊,環繞島的另一側行駛。這一次寧秋硯明顯注意到了地貌變化,地面的雪越來越厚了,低矮的植被開始出現。
受極寒環境影響,車子性能略打折扣,爬上一處雪丘時關珩幾乎把油門踩到了底,發動機的轟鳴聲驚起林間鳥四處飛竄。
前方是一望無垠的雪原,地勢平坦,沒有什麼障礙物。
越野車風馳電掣,輪胎濺起雪花,揚起一陣陣的雪霧。
關珩問寧秋硯會不會開車。
寧秋硯汗顏:「不會……我還沒有去報考駕照。」
很多同齡人都早早報考了駕照,寧秋硯成年時因為經濟不允許,沒有產生要學開車的想法,後來又忙着打工,所以直到現在都還不會開車。
關珩問:「想不想開?」
沒有年輕男孩能拒絕駕駛的樂趣,關珩早注意到寧秋硯艷羨的眼睛,看穿了寧秋硯的心思。
寧秋硯有些遲疑:「可以嗎?」
關珩停了車,只對他道:「來。」
在這裏開車沒有駕照也沒關係。兩人交換了位置,關珩簡略地說明了操作,就讓寧秋硯發動車子。寧秋硯聽得很仔細,上手也快,只是第一次摸方向盤,踩油門時失了輕重,將車子猛地飆了出去!
毫無疑問這是個瘋狂的舉動,除了關珩,大概沒有第二個人敢這樣指揮寧秋硯,也沒有第二個人敢坐寧秋硯的車。
關珩提醒:「輕輕鬆一點油門。」
語氣如常。
越野車在雪地上開出個S形,逐漸穩成一條直線。
防滑鏈有限速,速度其實並沒有太快,但對第一次開車的寧秋硯來說足夠刺激,隨着視野兩側的景物不斷往後退,他只覺得腎上腺素飆升,耳朵里嗡嗡作響。
下坡了。
雪地又厚又滑,寧秋硯神經緊繃,車速也再次變快。
一頭鹿突然在不遠處出現,寧秋硯嚇了一跳猛打方向盤,車子便直直地朝另一個方向衝去——
「踩剎車。」關珩仍不慌不忙地說,「穩住方向盤。」
彷彿給寧秋硯沸騰的大腦降了溫。
他在狂飆中冷靜下來,根據關珩的指示,在千鈞一髮之際成功將車停在了斷層的地勢邊緣。
「嘭——」
厚厚的積雪坍塌。
車輛倏地往前滑去,半個車頭都卡在了高處,與下方足有三四米高的落差。
心臟狂跳。
寧秋硯嚇出一身冷汗,表情都變了:「先生……怎麼辦?」
關珩卻解開他的安全帶,伸手將他從駕駛位上撈了過來。寧秋硯長手長腳,在有限的空間裏沒那麼好撈,又好歹是兩個成年人的重量,車子被關珩這麼一動,便前後搖晃起來,發出吱吱呀呀的恐怖聲響。
「刺激嗎?」關珩摟着寧秋硯,拂開他汗濕的額發。
寧秋硯點點頭,渾身的汗毛都是立起來的,熱氣蒸騰。
他環住關珩的脖子,後腦勺抵在車頂棚上,看見關珩幽黑的眸子裏泛起了一點深紅。
人類劇烈跳動的心臟和加速流動的血液,正散發出特有的香氣。它們和寧秋硯身上清爽的氣味融合在一起,無形中挑動關珩的神經。
關珩的手還是涼的,心跳依舊極為緩慢,呼吸若有似無。如一尊白玉,他不會因任何危險事故產生波動。
一潭死水。
因寧秋硯的存在掀起波瀾。
冷與熱的呼吸交替。
死寂與鮮活糾纏。
他們的唇靠近了,在搖搖欲墜的車廂里,在這白雪皚皚的曠野上,接了個長長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