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 2 章
作為臨海城市長大的人,寧秋硯只有過兩次出海經歷。
小時候功課忙,又要練琴,因為家庭不算富裕,也很少有機會去附近作為旅遊景點有名氣的島嶼玩。
這兩次經歷中有一次船還翻了,還好他們穿着救生衣。
被救上去以後,他才知道有乘客溺水死亡,屍體用白布蓋着放在甲板上,離他很近。母親把他抱得緊緊的,他躲在母親懷裏,只敢用一隻眼睛去看。
後來他再沒出過海,也並不知道自己會暈船。
所幸風浪中即便船顛簸得很厲害,這船還是開得很穩。
被人從半昏迷狀態叫醒時,寧秋硯都以為自己要死掉了,他甚至想像出自己的屍體被海警打撈上甲板,在海水泡得全身浮腫的樣子。
艙門大開,冷風倒灌,船艙里已空無一人。
寧秋硯捏緊衣領坐起來,從窗戶朝外看出去。
天空依舊灰着。
大風似乎漸漸平息了,紛紛揚揚的雪花撲簌簌墜入海面,甫一接觸,就立即消失不見。
在那片灰色與深藍之間,倏然出現了一座島嶼。
近處,冰冷的海浪拍打着島上礁石,遠處,則是島上高低起伏的山巒,隱約能看見山腳茂密的樹林。
他們平安抵達了渡島。
「準備下船了。」平叔出現在船艙門口,「島上的人來接你。」
「好。」寧秋硯虛弱地應了。
他穿戴整齊后拿着自己的行李走上甲板,在冷空氣里吐出一口白霧。
他們離碼頭不遠,從這裏看去,能分辨出碼頭上已經來了一輛貨車、一輛小車,也能看見一些黑點人影。船上採買了不少貨物,這些人可能是來搬貨的。
船隻緩緩停泊入港,沉重的金屬鉸鏈聲響起,平叔展開墊板方便人上岸。
幾隻海鳥低空飛行,掠過他們的桅杆。
這時狀況發生了。
寧秋硯剛邁開腳步,就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背包。他重心失衡,左手拎着琴盒,右手下意識往身側的船舷一按,想要穩住身形。
掌心猛地一陣劇痛,他忍不住痛呼出聲:「啊!」
鮮血洶湧而出,流過手掌滴落在甲板上。
雪白甲板上,幾秒內就形成了小小的一攤血跡。
「怎麼回事?」平叔見狀厲聲問,「你們在幹什麼?!」
寧秋硯滿頭冷汗,痛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個撞他的男孩卻一言未發,他應該只是急着下船而不是故意,撞人後卻只是獃獃地站在那裏盯着他的傷口看,連同走過來的平叔一起,兩人神色都瞬間變得非常古怪。
詭異地,現場有長達十幾秒的沉默。
寧秋硯勉力忍住痛感,咬着牙眼泛淚光:「平叔,有沒有東西可以止血?」
平叔被他問得如夢初醒,臉上的震驚收了起來,皺着眉頭道:「怎麼這麼不小心?」
口氣是責備的。
寧秋硯實話實說:「被撞了一下。」
男孩依舊無言地站在那裏,沒有解釋,也沒有道歉。
平叔又說:「你先下船,島上有醫生能處理。」他加重語氣告訴寧秋硯,「下次不要帶着傷口上島,記住了。」
即便萍水相逢,這些人也太冷血無情了。
寧秋硯難以置信,直到下船后被人扶了一把,才覺得這島上還是有點人情味的。
可他在碼頭上走了沒多遠,忽然聽到身後一陣嘈雜,回頭一看,和他一起來的那個男孩被平叔一拳揍倒在地,痛苦地蜷縮着。
有兩個人上前,把男孩從地上拖了起來,粗暴地往那輛貨車裏塞。
車門「哐」地一聲撞上,男孩朝他看了過來。
寧秋硯心中咯噔一聲。
「是小寧嗎?」
有人叫住了他。
渡島的雪或許來得早一些。
目之所及處,地面、樹梢皆有薄薄的一層雪白覆蓋,路面也泥濘不堪,路旁停着一輛漆面鋥亮的黑色轎車。
車前站着一位兩鬢斑白的老人,親和地對寧秋硯招了招手:「你過來這邊。」
寧秋硯僵硬地邁開腳步。
貨車與轎車。
顯而易見,他和那個男孩來這島上得到的是完全不一樣的待遇。
車道兩側長滿了高聳入雲的冷杉,積雪點點。路面一路蜿蜒,沒入了幽深莫測的林海。
這一切都提示着外來者,這裏是私人島嶼,發生什麼都有可能。
等寧秋硯走近了,老人卻只是輕輕抓着他的右手看了看:「怎麼受傷了?不要緊,先上車,我們回去請醫生看一看。」
*
老人是島上的管家,自稱康伯。
上車后康伯用手帕先替寧秋硯簡單包紮了傷口,寧秋硯幾乎忘記疼痛,滿腦子都想着一個人就敢來這種私人地盤,他果然還是太天真了。
法治社會,手銬這種東西不是隨便用的。
剛才男孩掙扎時身上披着的毯子掉落,手腕上金屬的寒光在寧秋硯眼前閃回。長這麼大,寧秋硯還是第一次在現實中看見有人戴着手銬。
百分百非法的那種。
在船上整整四個小時,平叔有一半的時間都不在船艙里,如果是非法拘禁或者是被強迫,那男孩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向寧秋硯求救,但男孩沒有。
這種情況一般有兩個可能,一是,男孩是個啞巴。
好吧,可能性不大,但寧秋硯保持「這分析不怎麼靠譜但絕對有可能,否則他為什麼那麼沒禮貌」的看法;
二是,向寧秋硯求救也沒有用,因為他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樣的存在。.
寧秋硯有點焦慮地想。
如果現在他選擇回去,還不來得及。
「你是個內向的孩子。」
屬於老年人的滄桑嗓音忽然響起。
寧秋硯驚了一跳回神,轉過頭來。
車子在林間開了二十多分鐘。
大約行駛到一半時,寧秋硯注意到開在他們後面的那輛貨車駛入了一條岔道,再也看不到了。
康伯迎上寧秋硯的目光,溫聲問道:「第一次到島上來,不習慣?」
寧秋硯含糊地「嗯」了聲。
康伯又問:「島上是不是很美?」
是很美。
他們已經穿過林海,正在翻越一個山丘。
灰綠色的苔蘚,薄雪覆蓋的荒草原,不是尋常意義上的美,是一種未經開發的、屬於大自然的原始的美。
「島很大,關先生的房子在最北端,還要過會兒才能到那裏。」康伯對他說,「這島上有一段時間沒來新人,可能大家都會注意到你,但他們也只是看看,不會找你攀談,你不用緊張。」
寧秋硯毛線帽的帽檐拉得很低,不知是不是因為暈船,臉色有些蒼白,因此那雙瞳孔更加黑亮,他問:「我今天就要獻血嗎?」
康伯說:「不用那麼急,你剛剛在海上顛簸了一陣,肯定餓了,我叫人給你準備了午餐,剛吃過東西是不能立即獻血的。再說,你今天受了傷,獻血可以明天再進行。」
寧秋硯耷拉着眼皮:「我不餓,也可以不休息。」
康伯笑了下:「那你也要等到周一才能回去啊,不如先休息休息,這樣才能很好的恢復。」
寧秋硯:「……」
協議是這麼寫的,他竟無法反駁。
「孩子,辛苦你了。」
忽然,康伯這樣說道。
寧秋硯抬眸,眼裏帶着這個年紀還藏不住的戒備。
「關先生情況特殊,捐獻者日常生活多有變化,細微的差別都可能造成不適用的情況,每次都需要專業的醫生採樣確定情況后才會取血。所以,不得不這麼麻煩,要你親自往島上跑一趟。」康伯很和藹地說,「這天氣,海上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吧?」
康伯貼心的話語讓寧秋硯有一絲迷茫,也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外公。
他覺得沒那麼怕了。
康伯拍拍他沒受傷的手背:「謝謝你來到渡島。」
*
他們最終停在了山腳下,一幢巨大的白色建築旁。
這建築佔地面積很廣,寧秋硯說不上來它到底有多大,也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風格,只覺得應該有些年代了,老到部分外牆的牆皮都已經斑駁,顯得破落,而這房子的主人卻不是修繕不起的人。
房子前方有一個圓形噴泉,已經停止了噴水,石壁上堆了薄薄的雪。
他跟着康伯下了車,踏過枯萎的草坪,再走上長長的木棧道,進入了建築內部。
傭人迎上來接他們脫下來的外套,寧秋硯說了句不用了,站在玄關朝里看。
好暗。
這是寧秋硯進屋的第一感覺。
外面已經是陰天,可屋子裏比外面還要暗。
大廳中央點着暖爐,室內很暖和,和室外的冰天雪地是兩個世界——但所有的窗帘都是合起來的,所以別說漏風了,哪怕一絲光線都別想照進來。
玄關則是一條長長走廊,壁燈亮着橘色光暈,連着不怎麼明亮的吊燈一起,堪堪組成了全部的照明光源。
如果不是剛從外面進來的話,寧秋硯會以為現在不是白天,而是深夜。
這樣的環境真的適合病人居住嗎?
人們走路的腳步都是很輕的。
有人走過來小聲問了句什麼,康伯便對寧秋硯說:「我先帶你去休息,醫生會馬上過來,他們也會把食物送到你房間,晚上再去餐廳用餐。」
寧秋硯應了。
正好他也不想在這麼壓抑的環境裏久待,因為這裏果真像康伯說的,有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讓他毛骨悚然。
島上可能真的很久沒來過新人了。
「跟我來。」康伯說。
他們穿過昏暗的大廳又上了同樣昏暗的二樓,再經過幾個功能廳,穿過另一條冗長走廊,才來到了寧秋硯要住的房間門口。
寧秋硯完全沒有記住路線,全程有些恍惚,這裏大得就像一個迷宮,讓他找不到方向。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迷路了。」
打開房間門后,康伯示意他看牆上的一個鈴鐺:「如果你想去逛一逛,就按這個鈴,會有人來帶你去。當然,你想自己逛的話請隨意,除了不要上樓,一、二層每個地方你都可以去——三樓,是關先生的個人區域,他不太喜歡有人打擾。」
房間裏物品一應俱全,也有單獨的浴室。
這樣的配置,寧秋硯可以整個周末都不出門。
緊隨他們身後,有人替寧秋硯搬來了他的行李。
琴盒放下去的時候,寧秋硯忍不住道:「請輕一點!」
那人輕輕放下了。
寧秋硯又說:「謝謝。」
康伯離開前優雅地提醒他:「這裏什麼都有,你下次來可以不用帶這些,關先生非常慷慨。」
什麼都有是什麼意思?
寧秋硯沒能理解,但終是沒有忍住,叫住康伯問:「康爺爺,和我一起上島的那個男孩,他也住在這裏嗎?」
聽到稱呼,康伯表情沒什麼變化,只是更為友善地回答了他:「他不是住在這裏的。」
寧秋硯問:「那他是來島上做什麼的?他是不是做錯什麼事情了?」
康伯微笑着退了出去,沒有回答這個寧秋硯不該問的問題。
房間裏就剩寧秋硯一個人了。
地毯很軟,潔白的床品看上去也很軟。
床頭還插着一束新鮮的黃色小花,可能是作為歡迎客人的心意。
寧秋硯脫掉外套和靴子,又摘了帽子,朝窗前走去。
這裏真奇怪。
竟然就連客卧的窗帘也拉得嚴絲合縫。
寧秋硯拉開厚厚的高至天花板的窗帘,透過透明乾淨的玻璃窗看外面。
他看見房子後面有一個淡藍色的湖泊,湖面上浮着一艘小小的船。
湖的對面則是綿延的山脊。
在這種安靜得孤獨的環境裏站了一會兒,寧秋硯拿出自己的手機。
信號欄冒着感嘆號。
他好像正式和外界失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