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章 天機苑之會(三)
三個小巧的沙袋,接連在空中劃過三道弧線。三道弧線看着並不重合,但是三個沙袋就像長了眼睛似的,呼呼呼的瞄着靶心飛去!
——
“進了進了!”
“都進了!”
“牛啊!”
“三星趕月啊這是!”
“他怎麼做到的?”
“太厲害了!”
剎那沉寂的院子,突然爆發出連片喝彩聲!
就連余斗,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撼——連續三次出手,沙袋的重量不會完全一樣,角度力度,都有細微不同。
戴牧宇卻能完美掌握,順理成章的在熱烈的讚美聲中,拿到最後一個晉級名額。
——
“余兄。”戴牧宇回到坐席,淡笑着看向余斗,“我這一手,你看如何?”
“不愧是宇公子,在下佩服。”余斗抱了抱拳。
“……”
戴牧宇的心思極是敏感,又瞧出些揶揄之意,臉上的笑容僵了僵。
然而當下人多,一時不好發作。
輕一擺手,示意執事侍女主持下一環節的比拼。
——
話分兩頭,余斗得以晉級,嚴雀的表現更是出彩。
她的畫風頗為細膩,將曠野上跳躍的袋鼠描繪得栩栩如生,又見腹部育兒袋處,探出個小袋鼠的腦袋。
輕鬆逗趣,空曠自由,恰是對應她此刻的心境。
文斗的弈城青俊說是文武雙全,但是更傾向戰意修行,或是行業經營。基礎文化課業的繁重程度,遠不及東南大陸的一些宗門。
除了幾位頗擅此道者名列前茅,倒是極少能與嚴雀相較。
——
戴牧星發現嚴雀畫工不俗,眉開眼笑的道:“余夫人心靈手巧,這畫中的願景,讓人頗為嚮往呢——也請余夫人放心,戴家有專門飼養袋鼠的場地,它們平日裏都沒有約束。若有可能,我也想當一隻袋鼠,作那‘袋鼠族’呢!”
嚴雀應道:“星小姐身份尊貴、天賦超凡,偌大片天地任你遨遊,‘袋鼠族’之言,卻是有些說笑了。”
戴牧星鼻息“嗯”了一聲,旋即宣佈:“前二十名已經決出,現在進行文斗第二環——就今日議題,請諸位作詩一首。”
嚴雀心裏默嘆:“畫畫也就罷了,作詩卻難。”
昔日的課業再繁重,對琴棋書畫僅是熟練,對詩詞歌賦僅是涉獵。
冷不丁讓人作詩……
院裏的弈城青俊,也都面露難色。
未進第二輪的,倒是東張西望,樂得旁觀。
……
嚴雀起初覺難,略作思忖,提筆倒是極快。
她寫道:
萌萌袋中鼠,冥冥池中物。
遠眺無前路,回首是歸途。
……
這首入門小詩,甚有幾分稚氣。
嚴雀寫罷,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不過戴牧星看了,由衷感嘆:“余夫人和余公子一路艱辛,讓人唏噓……瞧這詩中字句,二位莫不是有激流勇退的打算?”
嚴雀並不否認:“待回東南,怕是再難踏入中土世界了——或許有朝一日五階覺醒,頂多是在銀月城分院當個導師。”
戴牧星自知緣由,亦不深問。
待一炷香燃盡,便讓參加第二輪文斗的青俊出示作品。
嚴雀本以為自己寫的是“兒歌”,不料交上來的二十篇作品,樣式五花八門,別說什麼平仄、韻腳,一些名詞、動詞都對不明白。
戴牧星看了,不由感嘆:“弈城推行科舉制度,試圖讓治下百姓多讀書典,如今看來,還是任重道遠吶。”
相較之下,嚴雀的簡單小詩,反而堪稱佳品,與其餘三首詩作一同晉級。
決賽的四人,除了嚴雀、戴牧星,另外兩人都曾在太陽神誕辰宴會見過,分別是陸小姐、李公子。
戴牧星與那兩人相熟,眼下這般結果,倒是意料之中。
一邊招呼大家自由鑒賞畫作、詩作,一邊道:“接下來,便是文斗的最終環節——論道。”.
——
哐啷、哐啷。
隨着院子裏有了討論,鐵籠子裏的袋鼠顯得有些不安,小心的跳了幾下,發出些倉皇的響動。
那位陸小姐當先起身,走出畫廊,語調篤定:“我輩中人,應當勤學苦練、自力更生,大家都有手有腳,怎能像那小畜生一樣,躲在育兒袋裏?‘袋鼠族’的存在,是我輩的恥辱!”
李公子聞言,起身附和:“陸小姐所言甚是——弈城富饒,確實給了‘袋鼠族’存在的理由,並且越來越多。若想改變這種風氣,或可從商會建設、區域調控着手。”
“讓弈城的各行各業保持競爭,保持活躍,讓各家擔憂後計,定然不會慣着‘袋鼠族’!”
這李公子年紀輕輕,見地卻是非同凡響。
話剛說完,便引來不少喝彩:
“李公子好學問!”
“不愧是我李哥!”
“待會兒敬李哥一杯!”
……
陸小姐淺笑點頭,繼續道:“還可在‘文武’兩項下些功夫,多設競賽,引人追逐——這一點上,大陸東部做得更好。”
“光是東南戰士學院聯盟的註冊學院,如今已達二十三所,計入未達標者,則是將近百數!”
“東部的小輩競爭尤為慘烈,我聽說……”陸小姐目透敬意的看向嚴雀,“今年在青年戰士聯賽上隕落的同輩中人,有一萬六千餘!”
提起猩紅月瀾,嚴雀俏眉微蹙,點了頭頭,嘆息道:“其中一萬左右,皆是四階覺醒的戰靈,都死在了月瀾山脈。”
這話一出,許多年輕人大為震驚。
顯然,弈城的生活方式,和月瀾山東部的區域,有着極大的差別。
李公子沉吟少許,面色凝重的道:“長此以往,東部之人更加善戰,而我們弈城青俊,就像一群待宰羔羊!”
“天下暗流涌動,再不及時扭轉,恐怕……”
他眉心緊皺,彷彿看到了血肉橫飛的戰場。
而在那樣殘酷的戰場上,殺伐果斷的東部大軍,恐怕會有相當明顯的優勢!
——
戴牧星聽了,笑意輕鬆:“‘袋鼠族’確在增多,但在弈城小輩當中僅占極少部分。非說弈城青俊不如東部,隔壁院裏的傢伙該不樂意了。”
她也站起身來,走到院中加入討論:“當然,李兄思慮長遠,對弈城有益,倒是可以作為後續議題。”
李公子、陸小姐紛紛點頭致意。
戴牧星道:“袋鼠族抗拒勞作,除了弈城富饒、父母寵溺之故,或許也是我輩的一種迷茫。”
“三百六十行,他們一無所長。”
“江湖精彩,卻沒有屬於他們的位置。”
“經歷過一兩次失敗,他們失去了鬥志,選擇就此沉淪,成為了‘袋鼠’。”
“或許……”戴牧星綜合多項,認真道,“除了科舉、商會等手段多管齊下,還須積極引導,幫助‘袋鼠族’走出迷茫。”
她這番話說得四平八穩、面面俱到,頓時博得滿場歡呼。
只是……
文斗議題,尚未結束。
戴牧星看向嚴雀,笑吟吟的喚聲道:“余夫人?”
熱烈討論的公子小姐這才想起,嚴雀雖有開口,僅是陳述了月瀾山脈的慘烈戰況,並未針對“文斗議題”發言。
於是紛紛注目,期待這名卓然出塵的女子,究竟還有怎樣的表現?
大家的期待寫在臉上,畢竟文斗開始前,嚴雀關於“弱肉強食”的觀點,已令大部分青俊折服。
——
“一方水土,有一方境況。”嚴雀思索一瞬,款款起身,腳步輕盈,也來到院裏。
她靠近鐵籠子,細看籠中袋鼠:“誰也說不清,這袋鼠是喜歡在曠野里追逐自由和危險,還是喜歡在農場裏享受安逸和禁錮。”
這話說來,許多人皆有異議。
陸小姐面露倨傲:“在我看來,‘袋鼠族’就是我輩之恥,一定要想辦法解決!”
李公子亦道:“‘袋鼠族’滋生出怠惰、糜爛態度,影響惡劣、深遠,須知千里之堤潰於蟻穴,當真坐視不管,當戰火蔓延時,哪裏還有什麼‘育兒袋’?”
“李公子、陸小姐。”嚴雀面含笑意,謙遜有禮,“在下學識淺陋,說不出許多大道理。只能從一些親身經歷,或者親眼所見的江湖故事,略抒愚見。”
戴牧星大方作了個請的手勢,捧場道:“余夫人過謙了,咱們天機苑之會,就是要各抒己見——請。”
嚴雀毫不怯場,她白衣銀冠,從容環視,自身氣場之強,猶在戴牧星之上!
“我來自清瀾國南平郡鶴山宗——鶴山宗在鶴山村的範圍內,村莊裏有百戶人家,多是地里刨食、水裏謀生的農戶。”
“鶴山村並不富裕,但也絕不貧瘠。兩人勞作,即可養活一大家人。”
“村子裏也有‘袋鼠族’,他們整日遊手好閒、不學無術。”
“不過,只要不做傷天害理之事,大家也都習以為常。到了些年紀,也會漸漸懂得在村裡幫襯。”
“就算一無所成,待他們的爹娘老去,自己膝下的兒女也已長大,成為家中樑柱——歸結起來,對這樣的家庭,無非是多張吃飯的嘴,添一副碗筷即可。”
“對他們自己,無非是……碌碌一生。”
這樣的故事太過平凡,以至於讓人不屑一顧。
陸小姐皺眉道:“我輩中人,更應該出去歷練,怎能在家裏混吃等死?人生一世,總要有所作為,闖出一片天地!”
嚴雀並未反駁,而是道:“在鶴山村,袋鼠族也是極少。大部分同齡人都勤懇耕作,也有像陸小姐所言,出去闖蕩的。”
“譬如,去郡城謀生。”
說話間,嚴雀始終保持笑意,讓人覺得,其中似乎有什麼陷阱?
都揣着小心,細細聽她說來——
“出門闖蕩談何容易,能夠混得風生水起的,怕是百里挑一。絕大部分年輕人,會在郡城迷失自我。”
“事業上難有作為,又好面子,不想回村。”
“留戀郡城的繁華,卻無積蓄,買不起房子……”
“怎麼辦呢?”嚴雀輕嘆,“只好回過頭,向村裏的老父老母要錢,掏空家裏的所有積蓄,背負債務,在郡城購置房產。”
“村裏的父母老了,身邊無人照顧,孝道不存。”
“若有重病,因被掏空了家底,還無錢診治……”
“有朝一日撒手人寰,這在外闖蕩之人,恐怕再難回村——村莊周圍,許多不到百年的荒墳,便是由此而來。”
“由此,出門闖蕩者,或許大部分不如在家添雙碗筷的‘袋鼠族’呢。”
嚴雀說完,自嘲一笑:“實不相瞞,我每次離家,都帶走鶴山宗超過八成的資產,以備不時之需。”
“我真希望能像‘袋鼠族’那樣,無憂無慮,就待在家裏聽爹娘嘮叨數落——那對我而言,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對鶴山宗的平穩發展,也是更好的選擇。”
——
陸小姐張了張嘴,本想爭執辯論,但是細下一想,還真是那麼個道理?
李公子連連頷首,面露思索:“余夫人所論,入木三分,令人茅塞頓開。不過……余夫人究竟是如何看待‘袋鼠族’,在下沒聽明白。難道是……贊成?”
嚴雀莞爾:
“我輩中人,確實應該闖蕩江湖。但在看清江湖的同時,也要看清自己。”
“混不成事兒,就回家當只‘小袋鼠’。說來是氣餒無奈,卻也人畜無害,不是么?”
“咬牙硬撐,或許能夠等來機會,可是對家庭的消耗,對父母的傷害,可能此生都無法彌補。”
“‘袋鼠族’初含貶義,在我看來,只是一種基於現狀的選擇——真要根除‘袋鼠族’,應該優先注重改變‘現狀’,譬如建立各行各業的人才培養、輸送體系。”
“包括覺醒戰意的戰士,也要人盡其用——散人戰士,也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善加管理,至少在關鍵時刻,不至於給自己添亂。”
“其實我說的……”嚴雀不敢自居,依舊謙遜,“和星小姐、李公子、陸小姐的觀點大致相同,只是認為——”
“‘袋鼠族’的存在,有不可忽視的外在原因,不能一概而論,將其視為‘恥辱’。”
“‘袋鼠族’自行反思,能夠自以為恥,旁人未曾有過一樣的遭遇,難以感同身受,又何必對其指指點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