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官道鬼影
遠遠的官道上跑過來一輛騾車,車前的兩頭雄健大騾跑起來呼呼生風,趕車的老漢一邊往空中甩着鞭子,一邊美滋滋地手拿葫蘆一口口地品匝着其中的美酒,臉上洋溢着知足和快活的神情。老漢年歲不到六十,古銅色的臉上由於有了酒的滋潤,微微泛起了紅暈。看得出來老漢很在騾車前邊掛起了燈籠。有了亮光,老漢的膽子壯了幾分,放慢了速度趕着騾車繼續往前行去。此時的四周黑漆漆的一片,靜得只能聽到騾馬富有節奏的踏蹄聲和脖頸上的鈴鐺在叮噹作響,以及草棵里斷斷續續的幾聲蟲鳴,倒越發顯得安靜。
老漢趕着騾車轉過一個崗口,來到一處上坡段。為了讓牲口加力,也為了給自己壯膽,老漢揚起鞭子,只聽凌空一個響鞭,兩頭騾子賣力地往坡上爬去。原本一切順利,但騾車走到半路的時候,老漢隱約看到前方的半空中似乎飄浮着什麼東西,他以為自己眼花,連忙勒住了騾車,揉了揉眼晴,這一次看得真真切切,在前方的半空中的確飄着一團亮光,確切地說,像是一頂花轎……
那亮光在空中影影綽綽,飄忽不定,而且慢慢向老漢移了過來。隨着亮光越來越近,老漢終於確定那的確是一頂花轎,甚至能看到在花轎的前前後後還有八個抬轎的人……那群人臉色煞白,表情木訥。看到此,老漢瞬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連帶着頭髮也炸了毛。這難道便是民間俗說的鬼抬轎?!傳聞遇到鬼抬轎的人都要倒大霉。老漢活了快六十年,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番景象,頓時被嚇得六神無主,呆愣在馬車上一動也不敢動。他想喊,卻喉嚨發緊,什麼也喊不出來。而兩頭騾子也好像是受到了驚嚇,站在原地不停地踏着蹄子,就是不往前面走,並且不時地噴着響鼻。只見半空中的花轎越飄越近,也就在這個時候,老漢又發現在前方不遠處路兩側的荒野中分別出現了一黑一白兩個人影,那兩人各點着一盞怪異的燈籠,吐霞着猩紅的舌頭,盯視着老漢,慢慢地向他走來,景象恐怖之極!只見老漢渾身一個哆嗦,喉嚨裏邊急急地冒出一個字:“鬼……”話剛到喉嚨邊,便翻了一個白眼,暈死了過去。
老漢醒來的時候,天空中落起了大雨,銅錢大的雨點將他砸醒。四周仍是漆黑一片的夜,卻不知是何時,他這才發現身旁的騾車已然不見,隨之失蹤的還有自己身上掙來的一天的銀錢。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銀錢裝在老伴特意縫製的白布囊袋裏,被他放進了貼身的懷中,此刻已經無影無蹤。但這樣的夜裏已經無從去尋找這一切,老漢思來想去,只好順着大路往前趕去,終於在路邊發現一個看瓜人遺棄的瓜棚,這才有了一個臨時避雨安身的地方。
黎明時分的荒郊一片暄鬧,鳥鳴聲不絕於耳,由於才下過了雨,荒野之中氤氳一片。老漢於大霧中沿着官道一直往前走去,他要去找他丟失的騾車。路上泥濘一片,也沒有絲毫的車馬蹄印,他連着詢問了沿途的好幾個村子,但村中的人皆回答沒見到過一輛騾車,倒是早起有拾糞的驢車經過。
直到日上三竿,老漢也沒找到騾車,心裏自然着急萬分。突然他意識到,那兩頭大騾平常極通人性,如果是走過的路段,放在往常就算他趕着車睡了過去,那兩頭大騾也會自個兒找到回家的路,每次都能將馬車準確地拉到家門口才停下。
抱着這個希望,老漢又匆忙往家中趕去,等到他回了家,不禁面如死灰,那兩頭大騾並沒有回來,倒是家中的老伴反問他道:“你咋一個人回來了?咱家的騾車呢?”老漢不得已,只好將夜裏的情形向老伴說了一遍。老伴本身也是個迷信的人,聽完老漢所說,趕緊跪到地上仰頭向天道:“老天爺吶,俺小門小戶,不曾招惹過誰,咋讓俺遇到鬼抬轎了呢?!老天爺可得保佑俺們,老天爺保佑……”見老伴神神叨叨地說個沒完,老漢無奈只好又出了門,他要去報官。
老漢原本姓尹,排行老八,人稱尹老八。尹老八老年喪子,兒媳改嫁,和老伴一起撫養兩個孫子。對於這個趕了一輩子大車的老漢來說,那輛騾車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如今沒了騾車,往後一家人的生計都成了問題,因此,焉有不報官的道理?!
此地屬於南護縣管轄,尹老八不顧奔波,慌慌張張地又來到十幾里地之外的南護縣衙,擂響了衙門外的大鼓。過了好一會兒,才出來兩個衙役將他押進了刑堂之上,而刑堂上早已站好了兩列衙役。
尹老八哆哆嗦嗦地跪俯到刑堂上,又過了好一會兒,縣令大人終於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從裏間走到了大堂上。尹老八活了大半輩子,向來安守本分,今天是第一次上堂。只見縣令大人一拍驚堂木,兩側的眾衙役刑仗搗地,口中念念有聲:“威~武~”。尹老八嚇得額頭幾乎貼到了地面,大氣不敢喘一個。
只聽縣令大人厲聲問道:“下跪者何人?”尹老八戰戰兢兢地回答道:“草…草民…尹…尹老八。”縣令大人又問道:“你晨初擂木擊鼓,驚擾本官,卻為何事?”尹老八答道:“草民昨夜遇了鬼,被當場嚇暈,醒來后騾車失蹤,錢囊不見,草民四處尋找不到,心中着急,於是只好報官……”縣令大人又一拍驚堂木道:“大膽刁民,刑堂之上竟敢捏造謊言!本官治下,風調雨順,路不拾遺,怎會有鬼?!”尹老八慌忙又低下頭道:“草民說的都是實話。”於是尹老八將昨日夜間發生的一切向縣令大人前前後後都講述了出來。聽完了尹老八的述說,縣令大人打了個哈欠道:“你所說的,本官業已知曉,你且退下,本官自會細細查來。”縣令大人說完,便走向了後堂,留下尹老八自己一個人懵圈地跪在大堂上。因為縣令大人連事發的具體位置都不曾問過,他心中頓時失望至極。.br>
尹老八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裏,鄰人來看望他,他只說昨晚趕路遇見了鬼,被嚇暈之後騾車失蹤錢囊不見,至於遇見鬼抬轎的事情隻字不提,因為太過於悔氣,他不想鄰人對他一家有什麼看法。
雖然報官之後頗感失望,但尹老八隨後一段時間還是隔天會去縣衙門口打探一次情況。自然,每次都沒有結果。
終於有一天,一個衙役心善,看他這麼執着,心中不忍,私下拉他於一邊,說了一段讓尹老八死心的話:“哎呀呀,老人家,我勸你一句話,自古道,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這天底下的案情多如牛毛,縣令大人自家的事還沒有個頭緒,昨晚還被自己的小妾給抓破了腦袋,怎會為你一個小民的一輛騾車興師動眾?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莫要再來!”聽了衙役的一番話,尹老八失望地望了一眼衙門口,知道自己這輩子和衙門無緣,於是再一次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心中的支撐沒了,身體瞬間也垮了,尹老八不吃不喝躺在床上連着發了幾天的高燒,幾天之後,幾個鄰人來看望他,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一個鄰人神色凝重地對他說道:“聽說了沒有,卧虎崗上又鬧鬼了!”尹老八在家裏躺了這麼多天,哪裏知道這些事情,連忙睜開了眼睛,鄰人接着便將卧虎崗上鬧鬼的事情講了出來。
原來就在這一段時間,卧虎崗上又接連發生了兩起鬧鬼事件。
一件是兩個做生意的攤販,從烏涼城進了一車布匹運往南地販賣,他們嫌白天天氣實在太熱,於是改成了白天休息夜裏趕路。這天夜裏經過卧虎崗的時候便遇到了鬼,兩個攤販車也不要了,被嚇得落荒而逃。等到後來天色微亮,他們緩過神來,又大着膽去找那一車布匹的時候,卻發現剛才鬧鬼的地方,連車帶布都已經不見。兩個攤販在事發地四處找了一番,什麼也沒找到。這一下折了本錢,還失了車子,無奈之下他們只好報了官。
另一件是城南縣的張秀才娶親。張秀才家住城南縣的聚賢村,因為讀書讀得過於迂腐,人也變得憨呆,年近四十還沒有娶下一房媳婦。家裏先後為他張羅過好幾門親事,對方不是嫌棄他呆傻迂腐,便是嫌棄他身材瘦弱,手無縛雞之力,因此,這幾門親事最後都沒了下文。張秀才四十歲這一年,媒人好不容易又給他說下了一門親事,對方家住南護縣,是一個寡婦。這寡婦十六歲出嫁,十八歲喪夫,守寡多年,一直侍候公婆,照看孩子。後來公婆先後去世,而孩子前一年也得了不治之症死去,寡婦便再無守寡的理由。於是媒人四處打聽,可巧就聽說了張秀才。兩方一撮合,竟然看對了眼。張秀才好不容易遇到有不嫌棄他的女子,雖說是一個寡婦,但自己也已經到了半截身子入土的年齡,再沒有挑剔的理由,更可說是老樹逢春,因此歡天喜地趕忙籌辦了婚禮。王秀才雖然是頭婚,但畢竟娶的是一個寡婦,依照當地的習俗,寡婦娶親只能在傍晚進行。因此王秀才一行人接了新娘從南護縣又往城南縣趕去的時候已近天黑。城南縣在烏涼城以南,是烏涼城往南的第一個縣,再往南才是南護縣。張秀才騎着高頭大馬,後面一群人抬着八抬的大轎載着新娘跟在身後,花轎一旁是喜婆跟隨,再往後又是響器樂隊。一行人吹吹唱唱往家趕去,經過卧虎崗的時候,前方便遇到了鬼,張秀才身材瘦弱,逃跑不及,被嚇得落於馬下,當場昏死了過去,其他人則被嚇得往回逃去,他們在夜裏邊摸黑瘋跑,魂兒幾乎被嚇掉,好不容易等到夜幕散盡,奔逃的接親人終於慢慢聚攏在了一起,這才發現不見了新郎倌和新娘子。
原本是來接親的,現在新郎倌和新娘子都不見了,回去自然是無法交差,更拿不到賞錢。趁着天色已經微亮,一群人聚到一起斗膽往剛才的事發地摸索着走去。但到了現場,只有一頂空轎子停放在路中間,以及地上躺着的昏死的新郎倌,而新娘子和新郎倌騎着的那匹馬均已經不見。眾人連忙搖醒了新郎倌,見他並無大礙,這才分散開來四處去尋找新娘子。但卧虎崗上植被茂盛,溝壑眾多。眾人找了一圈,什麼也沒有找見,這才慌慌張張地去報了官。
接連幾起鬧鬼事件,終於使官府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但此處屬於城南縣和南護縣的交界,界線便是崗頂。尹老八和那兩個商販報的是南護縣的官,而張秀才卻報的是城南縣的官。兩邊縣衙都派出了捕頭衙役象徵性地勘察了一下案發現場,但城南縣縣衙以為鬧鬼之處屬於南護縣,當由南護縣負責;南護縣卻以為丟失東西之處屬於城南縣,自然該城南縣負責。雙方縣衙便這樣互相推諉,鬼沒捉到,兩處縣衙倒鬧起了糾紛。最後的結果是,這幾起鬧鬼事件不了了之。
鄰人講完這些,眾人均忿忿不平,躺在床上的尹老八更是唉聲嘆氣,他還一直惦記着他的騾車。一個鄰人看他難受,便安慰他道:“既然官府不管,倒不如找民間術士試試。國都烏涼城以西二百里地,有一座紅桃山,山上的道觀里有一個桃山道人,善於捉鬼驅妖,而且專為窮人打抱不平,主要是分文不收。”尹老聽,頭也不疼了,立馬下床拾起包袱就走。眾人問他幹啥去,他說去請道士捉鬼,眾人道:“那烏涼城距此不下三、四百里地,你病還沒好。”尹老八拍一拍腦袋道:“病?什麼病?俺沒病!”眾人這才明白,他害的是心病。
尹老八早晚趕路,靠着兩條肉腿,又加上沿路不斷打聽,九天的路程硬生生讓他六天給趕了出來,六天之後他人已經站到了紅桃山頂。
開門的自然是玄一,此時距離玄一當上掌門已經一年有餘。和以往的日子一樣,除了多了一個掌門的身份,技藝和修為更精進了一些之外,這一年多對玄一而言,日子和過去並沒有太多的變化。
玄一熱情地把尹老八請進了道觀。尹老八開門見山要找桃山道人,玄一答道:“那是家師,家師出關之後下山雲遊,至今未回。”在獲悉了道觀只有玄一一人之後,又見他這麼年輕,尹老八臉上顯現出頗為失望的神色。但失望歸失望,又不能白來一趟,尹老八還是將自己那一夜遇鬼的遭遇以及從鄰人那裏聽來的另外兩樁鬼事十地向玄一說了出來。
此時的玄一已蓄起了鬍鬚,聽完尹老八的講述,玄一輕輕地捋了下自己的鬍鬚道:“世間的妖魔鬼怪,並無形跡,凡此惑亂,大抵是妖人作怪,而假借鬼魅之形,以此來迷惑世人罷了。老人家的遭遇,想必也是如此。若老人家不嫌棄,我可隨你下山走上一遭。”尹老八心有疑慮地問道:“道長年紀輕輕,可行……?”玄一知他的心思,微微一笑,也不生氣,故意激他道:“若老人家嫌我資歷不夠,那就只好另請高明。”尹老八大老遠來到這裏,自然不能空手而回,當即說道:“道長說笑呢,我怎會嫌棄,不嫌棄,不嫌棄……”
於是玄一留言於案頭,以備桃山道人歸來之後找他不見可知他的去向,然後鎖了觀門,和尹老同下了山。
因為有了外人,玄一沒有乘坐舟船,他不想江豚的秘密被外人所見。兩人沿着大道徒步前行,那尹老八畢竟連着趕了好幾天的路,還不曾休息就又下山,因此雙腿早已經酸疼睏乏,沒走出多遠已落在了後面。玄一看出了他的窘境,於是見路邊有一塊不知被誰人丟棄的板子,於是玄一撿了來,墊放於肩頭,然後裝作歇在路邊等尹老八的樣子,待尹老八趕了上來,玄一一把扛起他放於肩頭,然後大踏步往前趕去。那尹老八冷不防被玄一像娃兒一樣扛了起來,頓時吃驚不已,坐在玄一的肩頭掙扎道:“道長這是幹啥?還不快放俺下來!”玄一卻扛着他邊跑邊說道:“老人家定是連日趕路,累壞了腿腳,此刻道上無人,且讓我助你前行一段,你權當歇了個腳。”玄一說完扛起尹老八便跑了起來,那尹老八初始在玄一的肩頭晃來晃去,後來找到了節奏,倒逐漸穩當了下來,而且自己一百多斤的份量,這年輕道士說扛就扛,且毫不費力的樣子,才知人不可貌相,這年輕道士定然有些手段,心中的疑慮才最終放了下來。
玄一扛着尹老口氣跑出了七、八里地,直到路上遠遠地有了行人,玄一這才將尹老八放了下來。那尹老八看着玄一大氣不喘的樣子,禁不住誇讚道:“道長真是好腳力!”玄一微微一笑,並不回應。尹老八自然也意識到了玄一的良苦用心,禁不住羞愧地低下了頭。
還是體恤尹老八,兩人一路上刻意放慢了腳步,四天之後,兩人才趕到烏涼城,因去往南地只有南門之外那一條官道,所以兩人進了城之後又由南門出了城,沿着通往南地的那一條官道又一路往南行去,終於在第三日午時趕到了卧虎崗。
兩人沿着坡道開始往上走,一直快走到坡頂的位置,尹老八指着一處路段對玄一說道:“道長你看,這便是上一次俺遇鬼的地方。”玄一順着尹老八的手指方向望去,看此處的地貌並沒什麼異常,索性便和尹老八沿着坡道一直上到了坡頂。從坡頂居高臨下往四周望去,周遭的景色盡收眼底。此刻夏日午後的陽光將山坡渲染得一片翠綠,官道兩側的大樹上,知了在賣力地叫着,空氣中有一些燥熱的味道。兩人站到了樹蔭之下,玄一往另一側望去,坡道在越過坡頂之後又轉為了下坡,同時在大路的垂直方向又有一條小路穿過,兩條路最終在坡頂匯於一點。雖然是小路,但其實路並不窄,只是因為被荒草侵佔,所以只在路中間的位置顯露中一條羊腸小道,但路的兩邊依稀還能看出車馬的轍痕。
玄一問那條小路通向了哪裏,尹老八說往東通到了黑龍廟,往西通到了柿子溝,往年黑龍廟香火很旺,四鄉八村前去燒香拜佛的人排成了隊,後來破落了下去,所以這條小路慢慢的也就跟着荒廢了。
玄一看這條小路上似乎有些新踩下的痕迹,但由於前日夜裏又下過了雨,所以不能完全斷定。玄一望了一會兒那條小路,一回頭卻發現老漢額頭冒汗,上身發抖,再低頭一看,老漢的腳上正冒着血水。玄一不禁驚訝道:“哎呀呀,老人家,連日奔忙,倒忽略了你的腳。”原來尹老八連日奔波,又加上心急如焚,因此強忍着趕路,腳上早已經磨出了血泡,此刻血泡破裂溢出了血水,自然是疼痛難忍。
看到尹老八的傷,玄一隻好將尹老八扶到路邊,到一邊的荒野里找到了一些治療瘡傷的草藥,用嘴嚼爛了敷於尹老八的腳底,隨後又從隨身的包袱裏邊找出來一塊紗布將他的腳包上。包紮完畢,兩人又終於在路邊等到了一輛從北往南駛來的馬車,在談好了車資之後,兩人上了車。馬車一路往南飛馳而去,將他們拉到了尹老八的家。
這一夜玄一便住在了尹老八的家裏。
次日一早,玄一早早就起了床。他見尹老八的屋門還關着,於是隔着門對尹老八說道:“老人家這幾天好生休養一下,再不要到處亂跑。捉鬼的事情便交於我吧,貧道這就去了。”玄一說完便告別了尹老家又往卧虎崗趕去。
卧虎崗距離尹老八的家有三十里地出頭,玄一甩開雙腿,大步流星往前趕着。此時的官道上已有了行人,玄一速度之快,超過了一個又一個行人,甚至還輕鬆超過了一駕馬車。引得馬車夫側目相看,卻又望塵莫及。
玄一趕到卧虎崗的時候,太陽才在樹梢冒出了頭。
在玄一的意識之中,前後幾起鬧鬼事件都發生在卧虎崗,因此那條小路便顯得極為可疑,自然要實地打趟一番,探明個究竟才好。
他沿着小路往黑龍廟的地方趕去,行不下十里,小路戛然而止。在小路的盡頭,一片密林的包裹之下,隱約顯現出一座小廟。那小廟年久失修,顯得一片荒敗,廟門已然不見,內里黑黢黢的一片,缺了半截的山牆上長滿了青苔,幾顆藤蔓覆蓋了大半個窗欞,就連廟中央的地上,一棵臭椿樹竟蓬勃生長,濃密的枝葉遮掩了整個天空。
玄一正觀望着,卻見廟門口忽然閃過一個黑影,然後往廟後面跑去。玄一提步向黑影追去,只見那黑影跑至後院,消失在一面斷牆後面。玄一一個箭步繞過斷牆,眼前的景象讓他吃了一驚。
只見斷牆後面,兩個大人三個娃兒一人正擠在一起,驚恐地望着玄一。兩個大人一男一女,大概三十歲出頭,三個娃兒最大的十二、三歲,最小的三、四歲左右,三個娃兒全身光着,猶其是那個最大的,渾身臟如墨碳,形如猴猻,剛才的黑影想必就是他。而兩個大人也是衣衫襤褸,全身上下不成個樣子。玄一看這幾人的樣子似乎是一家子,雖然他們渾身上下邋遢不堪,形如荒野鬼魅,但似乎並非惡人,因此上前施禮道:“貧道玄一,受人之託前來查探一樁案由,見此處隱秘可疑,於是前來查看,不承想驚擾了諸位,多有得罪。”玄一原本語氣溫和,也是怕驚擾了這一家,但他話音剛落,最小的那個娃兒還是“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娃兒一哭,娃兒的娘便抱了娃兒將身子轉了過去。倒是娃兒的爹瞪大了眼睛望着玄一,喉嚨裏邊咳了幾下,終於說出來一句話:“你莫趕俺,俺一家這就走。”見這人說了話,玄一趁機問道:“大哥莫怕,我不是惡人,你看此處破敗殘頹,住不得人,而你們一家怎會在此?如今太平盛世,找一個安家之處,並不為難,何苦讓娃兒受此等罪過?”玄一說完,看了看那三個娃兒。玄一不這麼說倒也罷了,剛一說完,那大哥卻單手掩面,無聲地啜泣了起來,玄一這才發現,那大哥的左袖,竟然是空蕩蕩的……也許是受盡了冷漠和辛酸,玄一這一番看似平和卻又溫暖的問話勾起了大哥的心事,那大哥一把鼻涕一把淚向玄一講述了他們一家的經歷。
原來這大哥家住南地,自幼家貧,靠給人打長工為生,人到三十才娶了親,但婚後不久,有一次在主家給馬切喂草料時,那馬新買不久,不知怎麼就發了瘋。大哥使勁拉住馬韁繩控制,卻還是被馬拽翻在地,而且在他倒地之後,受驚失狂的馬騰空一躍,蹄子正好踩在了他胳膊上,那匹馬身姿雄健,頗有份量,又才釘了鐵蹄掌,力道之大,可想而知。大哥的胳膊頓時骨碎肉裂,血肉模糊。胳膊自然是保不住了,後來只好截了肢。按理人是在飼餵牲口時受傷,應該算是工傷,但主家事後卻矢口否認,反而倒打一耙,說是大哥先驚擾了他家大馬,導致馬也受了傷,沒讓大哥賠馬就不錯了。大哥無法,一紙訴狀將主家告到了衙門。但他哪裏知道,那縣令大人是主家的座上賓,和主家頗有交情。這官司的結果顯而易見,大哥不僅輸了官司,而且還被定了罪,說他誣告良民,訛詐錢兩,並且被下了牢獄,這一坐便是兩年。
兩年後大哥出了獄,而家裏早已經不成樣子。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作為頂樑柱的男人又吃了官司,這家哪有不垮的道理。這兩年媳婦一人在家不僅要帶娃,還要顧着一家的吃喝,而家裏又無一分薄地,只能隔三些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活計謀生。原本以為大哥出了獄生活就會好轉起來,但苦難的生活又斷了大哥一家最後的希望。見大哥出了獄,原本那個主家卻並不罷休,雇了幾個地痞無賴,三天兩頭來家門口鬧事,以主家的意思,要讓大哥在當地再無立足之地。
可憐這六尺的漢子,斷了一隻胳膊不說,又受盡了他人的凌辱,不離開當地不僅再無活路,而且一家老小也可能會有性命之憂。大哥不得已,這才帶了一背井離鄉,流落在外。聽人說國都烏涼城熱鬧繁華,大哥帶了家人風塵僕僕往國都趕去,出門在外比不得在家,一切用度都得靠銀兩支撐,囊中那點盤纏不幾天便花銷殆盡,大哥只好沿途打些短工維持一家人的生計。但他畢竟少了一隻胳膊,正常的散工都多如牛毛,何況他一個殘疾之人,因此願意收留他們一家人的主家少之又少。這一路人食不飽腹,居無定所。米糧不夠,便以野菜野果充饑;住不起客棧,便夜宿別人的門樓下,再或者荒郊野地。而且他那個大娃,膚色黢黑,天生猢猻像,相貌怪異,一家人到了哪裏都招人鄙夷。昨天走到這裏,實在找不到住的地方,便住進了這一座破廟。眼下一家人已是連着兩天不見一點米水進肚……
大哥說完,一個倔強的漢子竟無聲地悲泣了起來。玄一也聽得動容,忙從懷中拿出一吊錢來,塞於大哥的手中。那大哥死活不收,玄一卻道:“不是為你,只為你身邊的三個娃兒,大人能熬,娃兒兩天不見食,可如何撐熬得住。此地距離國都百十里之遙,這一吊錢足可以讓你們吃穿無虞。”玄一說到這裏,望了望大哥的空袖子,又加問了一句:“大知大哥可會種菜?”那大哥道:“過去也是做慣了莊稼活的,只是現如今胳膊不便,動作上會慢許多……”玄一道:“慢倒也不打緊,授人以魚,總有坐吃山空的時候,倒不如授人以漁,日子也能過得長長久久,我這裏給你指一條生路。”玄一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支一拃多長的骨簫。玄一將骨簫遞與大哥道:“烏涼城以西二十多里地,有一個東望村,村中有一個富戶祁員外,家有良田數十頃,個農上百。去年他遇到一樁難事,是我助他渡過了難關。他當時賞我銀兩,但被我謝絕,我讓他此後廣施善行,廣結善緣。他手中常年把玩着一支骨簫,見我多望了幾眼,以為我上路。”當下玄一和那一又往大道上趕去,到了路口,玄一指着通往北方的官道說道:“沿此路一直往北,不出幾日就會到烏涼城,我說予你的記下便是,你我就此別過。”那大哥又再一次千恩萬謝,然後領了全家往北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