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懲惡

第三十五章 懲惡

彷彿就是一場啞劇,舟船上的日子枯悶而又漫長,小小的舟船一時之間承載了三個人,看似熱鬧卻又無比的冷清。向真每日醒來之後,便開始咒罵玄一。說好的師傅在院牆之外,而如今卻只有玄一一人,這個發現讓向真憤怒不已,但礙於老嫗在場,向真的咒罵便顯得極富喜劇和誇張,他怒瞪着眼晴,張嘴露牙,提眉聳肩,卻就是不敢發出一絲聲音。雖然全身被玄一捆成了粽子一般,但絲毫不影響他的發揮。玄一也懶得理他,除了吃喝拉撒時將他適當鬆綁一下,其餘時間都將他捆得嚴嚴實實,有時實在不想看向真那一副嘴臉,玄一便索性轉過身去坐於船頭,迎着風浪開始自己的修行,留下向真自己對着空氣做着無聲的謾罵。相比之下,老嫗則顯得極其安靜,大多數的時間,她不是躺在船艙之中便是坐在艙門邊上,靠着艙口倚望着遠方,似乎有無盡的心事,儘管她什麼也看不見。

老嫗是誰,她和向真什麼關係,玄一曾試着問過老人,但老人除了重複地念叨“杜兒,杜兒,俺的杜兒”之外,再也說不出一句別的什麼話,所以問到後來,玄一也只好不了了之。

遇到埠口需要買糧的時候,為了不至於引起旁人的懷疑,玄一便用一團破布堵住向真的嘴,然後再用一塊被單往他身上一蓋,最後自己一人上岸採買。捆山索結實無比,再加上玄一自己創造的獨特系法,他毫不擔心向真會跑掉,而事實是向真也的確跑不掉,他曾嘗試着將捆山索往一旁的船舷上剮蹭,但蹭了半天,除了自己的手被蹭破之外,捆山索絲亳無損。他又嘗試着大聲呼救,但他的嘴被堵得嚴嚴實實,身子還絲毫不能動彈,在臨近村鎮的河面上,來來往往的船隻卻多,那些漁民在船上大聲地吵嚷着,有的則一邊搖船一邊大聲地唱着山歌,向真的呼聲頂多算是蚊子般的嗡嗡嚶嚶,最後淹沒在動人的歌聲之中。如是這般,掙扎了幾次之後,向真已然沒了脾氣。

二十多天之後,紅桃山已是遙遙在望。距離道觀越近,向真的舉止越來越浮躁,由當初的憤怒轉變成了現在的焦灼和恐慌。過去是無聲的謾罵,如今卻是無聲的躁動,以及淚眼婆娑的哀求。但他的哀求在玄一面前自然是廉價的。看穿了一個人的所有,那麼他所有偽裝下的示弱都只會是自取其辱。

及至三人下了船,沿着山道攀到了觀門前,看到熟悉的過往,向真面如死灰,終於癱軟成了一灘爛泥。

聞訊從後山趕赴前院而來的桃山道人先是對玄一的歸山萬分欣慰和高興,再看到孽徒向真,瞬間怒不可遏,氣得花白的鬍子都顫抖了起來。玄一好一番安慰,仍難以平撫下去他的情緒,最後不得已,玄一隻好將桃山道人攙扶到了大殿的椅子上。而對於老嫗,玄一暫時將她安置到了廂房之中,或許是連日行路不堪疲累,老嫗躺到床上之後倒頭便睡,似乎當前的一切全然與她無關。

對向真的審訊是在一個陰鬱的午後進行的。

那一天的天氣如同他們三個人的臉色,陰雲密佈,而他們的心情又如同眼前向善墳塋上的荒草,雜亂而又寥落。向真大綁着,跪俯於向善的墳頭,已不知他跪了多久,此刻,他額前的頭髮已全然被汗水濕透。由於無力支撐,他的身體像一隻大蛤蟆一般趴俯在那裏。在他的面前,除了向善醒目的墓碑,還有桃山一派祖師的牌位也被臨時端拿了過來。在向真的身後,擺砌着一堆桃木柴棍。

而在墓碑的左右兩側,分別站着桃山道人和玄一,他們二人特意穿上了只有在特殊日子裏才穿的法衣。一側的玄一手拿刑杖,肅穆而立,另一側的桃山道人面露威嚴,手持浮塵,口誦清規。

毫無疑問,桃山道人今天是一定要清理門戶的。

只聽桃山道人誦道:“孽徒向真,欺師滅祖,戕殺同門,為禍民間,惡行斑斑,至使教派蒙羞,師弟殞命,生民亡歿,其罪昭昭,天理不容。今依律懲除惡徒,仗責兩百,火化示眾。”

桃山道人這邊念着,地上的向真卻聽得暗暗心驚,桃山道人不僅很快找到了他殺害向真的證據,而且連帶將他在王家所做的惡行也一併找了出來,他自以為做的天衣無縫,沒想到還是逃不過桃山道人的法眼,因此內心恐懼到了極點,直到桃山道人念道要將他仗責兩百,火化示眾,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頓時嚎啕大哭起來,連呼冤枉,並且趴到桃山道人的腳下大呼饒命,並不惜以將全部藏寶奉獻出來作為條件,只求桃山道人能留下他的一條小命。他這一番哀求極盡卑微下賤,更讓桃山道人失望不已,於是一腳踹開了他,厲聲對玄一喝道:“行刑!”

見師傅下了令,玄一看準向真的屁股,舉起刑杖,結結實實地打了下去。那刑杖長六尺有餘,胳膊粗細,乃是由百年的檀木打造,渾實厚重,打在身上,皮開肉裂。縱然那向真再結實的身體,十几杖下去,也終於忍受不住,發出了殺豬般的嚎叫。他的嚎聲顯得極富喜感,隨着刑仗和肉體的每一次碰撞而富有節奏地從喉嚨裏邊擠了出來,然後又在半道上戛然而止,就像一隻被捏着喉嚨叫喚的鴨子。幾十下之後,向真的屁股已經血跡斑斑。或許是看玄一打得不夠解氣,桃山道人索性挽起了袖子,從玄一手中搶過刑仗親自動起了手。他將所有的憤怒都發泄到了刑仗之上,格外用力地朝着向真的屁股打了下去,甚至打破了后襟,濺起了混合著血漬的碎衫。在這樣的擊打之下,向真的慘叫聲更是響徹了整個山坡。

百十下之後,向真已是聲衰力竭,他趴在那裏,就像一頭即將被人宰割的大豬,屁股那裏一片血肉模糊,他的臉上青筋迸裂,眼睛冒着血絲,咬破的牙齒和舌頭,隨着他的每一次喘息,口中不停地往外吐着血沫。

縱然對向真再過於仇恨,此時此刻也不忍再看他的這幅慘相,玄一轉過頭去,望向了別處,也就在這時,他發現山道上隱隱約約有一個黑影在向這邊爬來。那黑影爬的很慢,時而被山道兩旁的野山棗樹遮擋住了身影,因此看不太清。玄一望了望仍在賣力擊打的師傅桃山道人,然後向黑影跑了過去。

黑影便是那老嫗,此刻她整個身子趴在地上,極其緩慢地往前爬着,每爬一步都要往前摸索一番,手指甲里滿是黃泥,手背上扎了不少的圪針,一些血跡從指縫間流了出來,也將山道印染得斑駁一片。

從觀院到後山,雖是不長的一段距離,但對於一個爬行的老人而言,無疑是無比艱難的,何況她什麼也看不見。玄一趕忙扶起了老嫗,為她拔去了那些扎入她手掌肉中的圪針。雖說老嫗在玄一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但她的另一條胳膊卻始終奮力地伸向遠方,那是向真發出殘叫的方向。老嫗邁動着小腳,以細碎的步子快速向那個方向挪去,玄一隻好在一側緊緊地跟隨護佑着。

在玄一的協助之下,老嫗來到了桃山道人和向真跟前。她突然擺脫了玄一的手,然後猛然撲倒在向善的墳塋之前,大聲地慟哭了起來,一邊哭着口中一邊念道:“康兒,俺這苦命的康兒……娘來晚了呀!”老嫗這一番哭喊,不僅讓奄奄一息的向真吃了一驚,也讓一旁的桃山道人和玄一雲裏霧裏,桃山道人停下手中的刑仗,充滿疑惑地望着老嫗。先不說老嫗是如何知道這邊就有一個墳墓,僅僅是她能把墳墓主人的身份說的分毫不差,便已經是奇事一件。那向真和向善的小名,玄一可能不知,但桃山道人卻當年從向真的口中聽說過一二,只因向真和向善的父親平素嗜酒如命,尤其好久,哭夠了之後伸出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淚和鼻涕,又轉頭摸索着走向了向真,先是甩手毫不客氣地給了向真幾個大耳刮子,然後卻又拿手輕輕地撫摸着向真被打爛的屁股,神情之中滿是互壞,難得有清醒的時候,也只有在一個問題上,娘卻少有的清醒,那便是:“杜兒,康兒呢?康兒怎麼沒回來?”娘每次問到這個問題,向真都支支吾吾,難以回答。平素習慣了說謊使詐的他,在面對自己的親娘時,卻少有的真誠和羞愧,正由於此,同樣的問題,每次都只好不了了之。

也是從鄰人的口中,向真才得知,他的娘當年在知道自己的兩個娃兒被他們的親生父親賣掉之後,哭得死去活來,兩天上吊了三次,如果不是鄰人施救,只怕人早已經不在了。人雖然救了回來,但卻終日以淚洗面,以至於不久之後就哭瞎了雙眼,再到後來,神情也不大好了,時而瘋癲時而好轉。而向真那個酒鬼的爹,在把他們兄弟兩個賣掉的第二年就因為又一次喝醉了酒,凍死在了臘月的夜裏,屍體在溝渠邊上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早上,身子凍得硬梆梆……

後來的事情便如你我所見,向真帶着他的娘離開了那個村子,去往了北地。他已經富可敵城,完全可以給娘最好的生活,但他逃亡在路,又不能太過於張揚,因此才在北山城賃下了那一處宅院,娘倆從此在那裏落了腳,直至被玄一找到並綁回了紅桃山……

當下向真的娘緊緊地護在向真的身上,頗有灑潑的姿態,而且還使起了性子,張口對桃山道人和玄一說道:“老婆子今天一定要隨了俺兒去的,他若活不成,俺這一把老骨頭也就不要了,隨他一道去了便是。”看着向真的娘這一幅倔強而又認真的樣子,桃山道人犯了難,如果真的把向真打死,他的娘也一定就活不成了,那時自己反而成了殺人兇手,傳將出去,貽笑天下,而不殺向真,向善死不暝目,王家的那一對男女則魂有冤屈,自己也有師法不嚴、壞了教條的罪過。正當他猶豫不決之時,玄一大概看出了師傅的困惑,於是走到老嫗跟前,想攙扶她起來,但老嫗卻死死地抱着向真不鬆手,玄一堅持幾下掰扯不開,望一望桃山道人,又望一望老嫗,只得作罷。

放下老嫗,玄一又走到桃山道人跟前,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師傅,看老太的樣子,只怕向真今日懲除不得了。”桃山道人皺眉道:“今日不除,難道擇日再續?”玄一接道:“只怕再無可能,你看這老太護子心切的樣子,兒子丟了那麼多年,她也盼了那麼多年,箇中滋味,非局中人而不自知。師傅若真的除掉了向真,豈不等於要了老太的命。你今日除了向真,她今日便可能了斷自己,你若明日除了向真,她絕不會活到後日。”桃山道人斜眼望着玄一道:“如你所言,為師該當如何?”玄一咽了口唾沫道:“如今之計,恐怕只能將向真放下山去了……”聽到玄一這麼說,桃山道人蹙眉道:“如此一來,還說什麼天理昭彰,善惡有報?!”玄一指了指向真道:“師傅,你看這廝現在這個樣子,氣若遊絲,命在旦夕,已然和死人沒什麼區別。師傅雖懲治了他一餘下,不足責罰之數,但師傅方才用力過猛,一下可抵兩下,如此來算,反而有責罰過度之嫌。再者,常言道,殺人誅心,這向真雖躲過了此劫,留有殘命一條,但他已經身受重創,日後也興不起更大的風浪,何況在你我的心中,早已將他殺掉了千次萬次,師門之中也沒了他的位置,可謂是顏面掃地,萬事皆輸。如今師傅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最關鍵的,保住了向真,他老母親也就保住了,也算是無為而為。”聽了玄一這番話,桃山道人沉思良久,最後望了望地上將死不死的向真,此刻向真,屁股已被打成了一灘肉泥,就算不死,傷殘卻是在所難免,而在向真身旁,他的娘一直在不停地抹淚。看到此,桃山道人嘆口氣道:“也罷,該着他命里有此造化。”

於是桃山道人攙扶起向真的娘,然後對着奄奄一息的向真正色說道:“當年我救你和向善於狼口之下,此後又收你倆為徒,從此師徒相稱,朝夕相處。我授你本領,並不求你回報於我,乃是讓你傳道濟世,懲暴除惡。而你卻心生邪念,為了一己私利,不惜以身犯險,戕害多條人命。我本該今日了結於你,但念你老母親苦苦哀求,且以死相逼,我只好饒你不死。不過死罪雖免,活罪卻是難逃。日後你若再次行惡,只怕沒人約束於你。今日我便從你身上取下一樣東西,從此之後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桃山道人說完,從懷中取出一把剔龍刀,這剔龍刀精鐵打造,外觀小巧玲瓏,但卻是鋒利無比。桃山道人手握剔龍刀,走到向真的身後,抬起他的右腳,“嗖”地劃了下去,只聽向真一聲慘叫,但聲音尚未落地,桃山道人已手起刀落,挑斷了向真的腳筋,並且還硬生生地割下來一小截。桃山道人將那一截腳筋扔於地上,擦去剔龍刀上的血跡,瞥一眼地上掙扎呻吟的向真,然後接著說道:“今日我打你刑仗,剔你腳筋,已然算是輕罰,日後你是死是活,全憑你的造化。我知你心中惡念已起,再難回頭,但你的身上,將永留向善那六棱烏金刺的傷疤,這也是你同門相殘的佐證,六棱烏金刺現今我已封存,而且你在王家所犯的惡行,我也查了個水落石出,那兩具屍骸如今我已轉移,日後我若知道你再行惡事,這些你以往的醜事不僅會被我昭佈於天下,而且我與玄一也將不惜一切取你性命,到了那時,你再無可能有今日的好運。”

桃山道人說到這裏,仰頭望天,慨然嘆道:“想我原初,一生光明磊落,卻收下你這等孽徒,桃山一派從此因你而蒙羞,終是我愧對了師祖……”桃山道人說完,頭也不回地遠去,只留下一個落寞而又孤獨的背影。

此時的後山,山風蕭瑟,草木蠻荒,玄一望一眼老嫗和血肉模糊的向真,心有不忍,倒不是可憐向真,只是憐憫老嫗身弱眼盲,卻還要拖行重傷在身的向真,但這一切終究是二人自取,也怨不得別人。於是拋下二人,抱起祖師爺的牌位,也隨了桃山道人而去。

也就是在這一天夜裏,桃山道人於觀院的大殿之上,當著三清的塑像和祖師爺的牌位,鄭重地將掌門的位子傳授給了玄一,桃山道對玄一說道:“為師心事已了,明日起我將重回後山閉關,此後就算出關也將不再過問觀院之事,我或隱居後山,也或下山尋訪老友,從此閑雲野鶴,不問世事。你已然出師,智謀與武功皆不在為師之下,從此刻起,這掌門的位子便傳授於你,此後觀院的一切事物均由你自行決斷,為師將不再過問。你心地純良,若遇事不決,便向心而行,終歸不會有錯。”玄一剛想拒絕,桃山道人按下他的話頭,接著說道:“為師去意已決,你不必反駁,就算沒有向真一事,為師也早有此打算。往後你行走世間,切不可逞強好事,也不可不計後果,一往無前。遇到力強的,明哲保身卻為首要。不可故意生事,更不可江湖義氣。”玄一又想表態,桃山道人再一次止住他,又接著說道:“我桃山一派,傳承至今已歷經六代,我派一不爭名,二不求利,雖勢微而不自弱,雖力薄而不畏縮。你我雖為入道之人,但作為掌門,不論何時,都要心懷悲憫,敬畏蒼生,視天下之苦為己苦,視天下之人為己親。惟如此,才可上不負師門,下不負吾心。”

也就是從這一刻起,低調而又內斂,深沉而又含蓄的玄一開始了自己的掌門生涯,並開始在世間嶄露頭角,小試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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