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道士下山
玄一站在山門前,眺望着遠方的大城。今日便是歲除之日,而師傅還沒有回來,城裏邊已有人家燃起了煙花,不時有鞭炮的炸響遠遠地傳來,漆黑的夜晚也較往日多了幾處燈火,種種的熱鬧無不在昭示着元日即將到來。
他寥落地返回了道觀,已到了掌燈時分。他往油燈里添滿了清油,又在祖師爺和三清塑像前點上了焚香,然後席地坐在了大殿上又開始了清修。
自師傅下山之後,迄今多月。多月,他白日裏參禪悟道,習演功法,夜裏挑燈苦讀師傅傳授給他的那本元神詣要和河清散人留給他的那本卸甲術,不覺間功力大增。僅月的功夫,好似已抵得上過去幾年習練的功法。但練功之餘,他極為擔心師傅的安危。以那個向真的秉性,詭譎多變兼具心狠手辣,他總怕師傅一時心軟,被賊人鑽了空子,以至於最後人沒有捉到,反而傷及了自己的性命。師傅於他,亦師亦父,因此,對於師傅的任何擔心都是在所難免的。
已過了亥時,道院的夜總是這樣的寧靜。風吹動了柏枝,撩動了檐下的風鈴,玄一一時有些焦慮。遠遠地聽到城中的炮聲越來越密集,這聲音卻讓他心裏面如同一團亂麻。不知為何,他總有一種感覺,而這種感覺卻需要時間來驗證。正因為如此,他並沒有插上大門的門閂。
終於,他似乎聽到了大門輕微開合的聲音,接着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而此時凌空一句聲音先期而至:“徒兒,為師不在的日子,你可安好?”玄一內心一陣狂喜,連忙跑出殿外,夜色下師傅桃山道人熟悉的身影向他走來。玄一激動得趕忙迎上前去,一邊卸下師傅的包袱,一邊欣喜地說道:“師傅,你老人家可算回來了,徒兒思念得緊。您不在的日子,觀里諸事安好。”
師徒二人進了大殿,久別歸來,自然有說不盡的話。一陣寒暄之後,桃山道人向玄一講述了自己在王家的發現,當說到暗格之內又發現了兩具屍體之時,桃山道人仍然是氣憤難平,玄一在震驚之餘,也只能好言勸慰一番。桃山道人繼而又說到在小山村剿毀哭爺教的事情,玄一最後評論道:“以哭為教,徒兒還是第一次聽說,怕就怕在以行教之名,作愚民斂財之利。師傅此舉,既懲了暴除了惡,又救民於水火,乃至上的功德一件。”桃山道人問及玄一多月的習修情況,玄一詳細地講述了他對元神詣要的理解,只聽得師父桃山道人不住地點頭。玄一隨後又將玉虛散人來過山門的情況向師傅做了呈報,連帶着又將那本玉虛散人送給他的卸甲術遞交給了師傅。桃山道人翻看了幾篇后說道:“那玉虛散人,是我多年的老友,我和他雖各自為教,但平素互有往來。如今我孽徒未除,無顏去見老友,只能留待以後再登門拜訪。他送你的這本卸甲術,你安心習練便是,為師或不及他,但為師之徒若勝過了他的徒弟,吾心足矣。”一席話說得玄一臉紅耳赤。
這一夜,師徒二人一直說到深夜方才安歇。
次日便是元日,人間過年,山上的道觀也不閑着。師徒二人早早去了一趟向善的墓地,擺了一些貢品,點起了焚香。念及是節日,桃山道人並沒有說一些晦氣的話。此後二人又回了道觀,桃山道人觀看了玄一的功法練習,更是讓他驚喜不已。只見這個徒兒步伐輕盈,身體靈動,一拳打得是行雲流水,騰挪如穿林之猿,跳躍如向雲之燕,沒想到多月沒見,徒兒的功夫已經到了如此俊秀的地步。看他的功力,似乎已經達到了自己的九成以上,而那個向真,過去作為自己的首席弟子,也才只有自己的七成功力。看來這修行一說,天賦和努力缺一不可,於玄一而言,雖說是大器晚成,卻終究是厚積薄發之勢。不出一年,這個弟子的功夫定不在自己話下。如此來看,將自己的衣缽交於玄一的手中,倒是再讓人放心不過。這麼一想,心中倒是寬慰了許多。
只是桃山道人在寬慰自己的同時,卻有着另一個隱憂。
那便是孽徒向真遲遲還沒有被找到,而自己來年卻有一件緊要的事情要做:閉關。
自桃山一派成立以來,歷代掌門每一個輪迴之年都要閉關一次,也就是每十二年一個輪迴,每個輪迴閉關一年。這是創派伊始便定下的道規。在這一年之中,閉關的掌門或清修,或閉戶,或修訂歷代掌門的遺志,或思索道觀往後的發展,總之,就是不能下山。而今年,恰好又滿一個輪迴。按照道規,明年春日,陽氣始發之時,作為掌門的桃山道人也將開始自己為期一年的閉關生涯。他所憂慮的便是:自己如果閉了關,一年之內將無法再去尋找那個孽徒。而一年的時間,不知道那個孽徒又會作下多少惡行。孽徒一日不除,桃山道人的內心便一日不得安寧。每當想及於此,心中便不免責怪起了自己的愚笨,過去半年的時間也沒找到那個孽徒,還白白枉費了自己一番工夫。
當桃山道人嘗試着委婉地向玄一說出他的擔憂的時候,玄一的一番話卻讓他看到了轉機。
“師傅閉關,可需要徒兒在外面守衛保護?”
“為師居於石屋,無人能傷及於我,不勞徒兒掛牽。”
“師傅閉關,可需要徒兒在外面端茶備飯?”
“出家人沒那麼多講究,為師自己在後山備鍋造飯,一切從簡!”
“師傅閉關,可需要徒兒在前庭看家護院?”
“山高路遠,小小道院,房屋三、四間,無甚銀錢,賊望一眼,不定會淚流滿面。”
“如此來說,讓徒兒下山去找尋那個向真,再合適不過。”玄一如是說道。
“不行,你這徒兒,為師差一點讓你給繞進去。觀里雖無甚值錢的東西,但煙火之氣還是要有。再者,你在前院習練功法,我在後山專心閉關,豈不美哉?!”
玄一接口說道:“師傅常說為道之人只問修行,如今弟子天天在觀院裏閱經,打坐,練功,這些充其量只能是修,而雲遊天下,經歷人間,如此才能稱之為行。師傅只讓徒兒紙上談兵,而不願讓徒兒出山歷練,試問這修行二字如何才能圓滿?!”
玄一這番話把個桃山道人說得又生氣又想笑。這個徒兒,你說他憨直,他有時又偏偏有這麼多文縐縐的道理,讓人挑不出個一二。
桃山道人只好答道:“我看你如今功法正旺,此時若中斷,未免可惜。那人間兇險,徒兒卻心性純善,若遇了不良之人,難免應對失當。”玄一反駁道:“功法的練習,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就,徒兒即使下了山,也不會耽誤功法的習練。自古正邪之兩立,宛若陰陽之共存,求道之人自當逢山開路,遇石化橋,迎難而上,萬不可因此而萬事蹉跎。師傅是擔心徒兒處事經驗不足,而徒兒卻要抱怨師傅太過小心,若徒兒成了那井中的蛙,籠中的鳥,又豈是師傅所願?!再者,那向真行事卑劣,師傅親自去擒拿他,不免有屈尊之嫌,讓外人看到,還以為我教中無人。”聽了玄一的一番話,桃山道人眉毛一皺,瞪着玄一道:“你這徒兒,好賴話都讓你說了個盡,我且問你,你當真要替為師去找尋那個孽徒?”玄一近前一步叩拜道:“徒兒甘願代替師傅去擒拿惡徒,萬望師傅成全!”桃山道人捋一把鬍子思吟片刻,然後嘆道:“也罷,既然你執意已絕,為師也便不再為難於你。只是眼下時日尚早,等到積雪融消,萬物初長之時,你再動身。國土之大,遠非腳力可以丈量,屆時,就讓那些江豚和你為伴吧!”聽到師傅答應了自己下山的請求,而且又聽到師傅還要讓他和江豚一起出行,玄一高興得心裏面樂開了花。
但玄一隨後又吞吞吐吐地說出了一個不情之請,那就是他想趁着這段時間和江豚再好好處一處感情。上次歸鄉之時,師傅讓他乘了江豚回了家,但是在歸來的路上,有一頭江豚半路不聽話,死活不上套,把個玄一氣得牙疼。歸山之後玄一礙於丟人,就沒有說出這個事情。此刻見他提出來,桃山道人笑一笑,也不再去接他的傷疤。
雖說過去玄一也常接觸江豚,但比起和江豚的感情,玄一自然比不得師傅桃山道人。此次他要獨自一人出行,而且還是一趟遠路,若這些江豚中途再次撒潑打擺撂了挑子,自然極為不妙。因此當務之急,玄一要快速地建立起和江豚之間更為親密的感情。為此,師徒二人次日一早便早早地下了山來到河邊。
過去桃山道人乘駕的小船每次一靠了岸,他便會卸去這些江豚身上的行頭,讓它們在河中隨意嬉戲覓食,再不用管。而下次要使用時,再用簫聲召回即可。
此刻的河邊還泛着冰凌,河水緩緩地流動着,也較夏日的河水清澈了許多。師徒二人站在船上,桃山道人吹起了簫聲,不多時,水面上便出現了一個個移動的小點,很快這些江豚便游到了師徒二人的腳邊,圍着小船繞來繞去,還不時拿着小眼睛打量着師徒二人。
桃山道人此時告訴玄一,要拉近和江豚之間的距離,一是餵食,二是多和江豚一起嬉戲玩耍。
江豚喜愛的食物,鮮魚活蝦自然是首要,但如今是冬天,這些活物也不好捉得到,那就用麥麩、麵餅代替,這些也是它們愛吃的。
桃山道人從船艙裏面捧起一把麥麩,用河水攪拌成團,然後把它投到了河中,幾頭江豚爭先恐後地搶食着,水面上瞬間水花亂濺,渾濁一片。玄一也試着用一些麥麩親手投餵給江豚。有日子沒相處了,那些江豚起初還猶豫着不敢近前。後來感覺到無礙,這才大着膽子從玄一手中噙過了麥麩。看到有效果,玄一又嘗試着飼餵了其它的江豚。這一天,師徒二人在河邊一直待到很晚。
次日玄一獨身一人下山到了河邊,這是桃山道人的主意,只有這樣,才能儘快拉近他和江豚之間的距離。也就是這一天,玄一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他將自己脫得赤條條,頂着冰冷的河水跳進了大河裏邊,和江豚們一起在水中嬉戲玩耍,這個舉動直接打破了玄一和江豚之間的隔閡。江豚雖是靈寵,但也像孩童一般愛玩,而桃山道人自然不會陪它們玩,所以玄一抓住了這一點,他將自己也好比成了一頭江豚,不顧河水的冰涼和它們一起在水中遊玩戲耍,倘若哪一頭江豚表現的好,玄一不僅親昵地拍拍它的頭部以示認可,而且還會獎勵它一些吃食。在這樣的親身互動之下,半個月的工夫下來,玄一和江豚們已經打得火熱一片,彼此間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鑒於玄一隻會為數不多的黑簫吹奏之法,趁此機會,桃山道人又將更多操縱江豚的方法向玄一分別做了吹奏演示,並讓他親身試着吹奏了一段時日,最終牢記於心。
隨着冰雪的消融,下山的時機已然成熟,三月初的一天,師徒二人分別于山腳下的河邊,桃山道人親自將玄一送到了山下。臨行之前,桃山道人不無擔憂地說道:“徒兒,此一番出行,前途實難預料,為師放心的是,以你如今的功力,那孽徒已全然不是你的對手。找不到那個罪人也便罷了,千萬不要耗磨時日,一年之內回山便是。倘若擒到了那個罪人,能帶回為師面前自然最好,縱使帶不回山,可就地處決了他。那向真一貫善於偽善使詐,為師只是擔心你下不去手,而向真不除,必然是放虎歸山,貽害無窮。因此,徒兒一定要當斷則斷,切莫軟了心腸,切記,切記!”
玄一躬身彎腰拜別了桃山道人,然後拾起了行囊,背起那把七面如風劍,帶着師傅的諄諄教誨上了舟船。
望着徒兒的舟船漸行漸遠,桃山道人心下一陣悵然,於是在歸山之後的當天,也從觀院搬到了後山的石屋,開始了自己的閉關生涯。
玄一順流直下,一路東行,很快便來到了烏涼城。城中果然熱鬧非凡,集市上吆喝聲叫賣聲聲聲不斷,南來北往的行人穿行其中,玄一換成了鄉野村夫的模樣然後棄船上了岸。
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經過縝密思量后的結果。根據師傅發現的情況,如果說向真從秘格二玄門中發現了寶貝,那一定會是天量的財富。那麼以向真的為人和秉性,絕不會選擇去往荒野山村,必然將自己置身於大城,正所謂大隱隱於市。而且城中繁華,正可以滿足他的一己私慾。之前,師傅想必是在城中沒有找到向真,這才跑往了鄉野小村前去尋找。但玄一認定了向真只會藏身於城中,所以他首站便選擇了烏涼城。再者,那向真做了惡事逃亡,一定會萬分謹慎,那麼尋找他的人就不能再以他熟悉的妝容出現,如果還以道士的身份進城,不免引人注意,我明賊暗,反而讓賊人鑽了空子。所以玄一打扮成了村夫的模樣,這也有利於隱藏他的行蹤。最後,既然是尋人,從何處入手,自然要好好謀劃一番。在玄一的理解中,偌大一座城池,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有數不清的街道,有萬千個門戶,若從中尋找一個活人,無異於大海撈針。那麼從細節入手,找出向真異於常人的地方,才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想那向真當初逃跑的時候,在黑貂的協助下才使他順利擺脫了自己的攔截。那麼在逃亡的路上,黑貂也一定會不離他的左右。而這隻黑貂,身上所寄生的刺蚤便是尋找向真最好的突破口。刺蚤之癢,可謂是天下第一奇癢,想當初玄一自己修鍊定神訣的時候,尚且被咬得不能坐定入神,而尋常之人又豈能受得住這種癢,那麼只要去醫館稍加打聽,必定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這烏涼城的格局,因烏涼河的分割,大體分為南城和北城,作為王宮的所在地,北城自然要大一些,大體來說可分為八縱八橫之勢,當然,在這八縱八橫之中還有一些小街小巷,但並不影響整體的格局。南城要小一些,但整體也有六縱六橫的樣子。所以只能一條街一條街地逐一摸排。好在每一條街上的醫館並不會太多,而且尋常醫館之中不時有人員往來,所以玄一併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進城之後的第一個地方,玄一選在了北城最西邊一條南北走向的街道。這條街因為靠近西城門,而西門之外多捕蝦捉魚的船隻,所以往來的魚販比較多。此刻日已近午,早市的喧鬧已然退去,只剩一些固定攤位的魚販躺在鋪位後面的躺椅上慵懶地等待着買主,空氣中散發著腥臭的味道,
玄一從街的南邊往北邊走去,終於在街的中段靠近路口的位置發現了一個醫館。醫館鋪面不大,和絕大多數的醫館一樣,分為坐堂和藥房兩個部分,看得出來已經開了好多個年頭,門口的幌子早已經褪了色。此刻館中無病人,坐館的郎中正坐在桌案前靠牆酣睡,一串涎水從半張開的口中垂落了下來。另一旁藥房的兩個夥計正在聊着什麼,一邊說著一邊不時地偷笑。看到玄一進門,兩個夥計停了下來,其中一個夥計抬頭問道:“小哥是看病還是抓藥呢?”玄一開口道:“家裏近來鬧跳蚤,所以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專治瘙癢的葯。”聽說是治跳蚤,這個夥計又道:“用艾葉和蒼朮放一塊點燃,熏一熏屋子,或者用百部熬煮一下,擦洗擦洗也都管用。不知這位小哥想要哪一種?”夥計說完,一旁的另一個夥計便拉開了葯屜,大有要開始給玄一抓藥的姿態。但玄一自然不要買葯,他只是想打聽一些事情,因此只好撒謊說道:“夥計,你有所不知,這些我都試過了,壓根兒不管用,這些跳蚤個頭奇大,咬人奇凶,癢得不行,不知還有沒有更兇狠的葯?或近有沒有其他人家也鬧過這種跳蚤的,麻煩告知個一二,我也好去討個藥方。”聽了玄一所說,一個夥計“啪”地合上了葯屜,另一個夥計乜眼看着玄一道:“這位小哥,我看你不是誠心買葯的,是不是想免費討要一個藥方,然後自己配藥去?這人人都這麼幹了,我們藥店吃風屙屁去?!實話告訴你,還真沒有!趁早斷了這個念頭!”玄一討了個沒趣,卻從懷中摸出來一吊錢,裝作誠懇地說道:“家裏實在被咬得不行,夥計如果知道,還望告知個一二,這裏酬金奉上。”看到有錢,這兩個夥計才略微改變了一下態度,剛才那個小哥換了個語氣說道:“這個還真沒有聽說過,尋常人家無非個頭疼腦熱,跌打扭傷。就算是瘙癢也是身上起了疹子痱子才來求醫,俺們醫館開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被跳蚤咬得受不了的。”聽了夥計所言,玄一的心中有了答案。他先前的那番話原本就是敷衍,現在既然已經打聽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因此只好假裝悻悻地收回了那吊錢,轉身邊往外走邊自言自語道:唉,我到別處再問問去。
出了醫館,玄一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向真不在這附近,那麼只能繼續前往下一家了。於是向路人打聽好了下一家醫館的位置,甩開步子趕了過去。
就這樣,玄一在一天的時間裏連着走六家醫館,但都沒有發現前來醫治刺蚤之癢的患者,從而也佐證了向真並不在這一片區域活動過。
晚上玄一回到船艙之後,根據白日裏的情況,大概估算出整個北城大概有一百一二十家醫館,那麼他大概二十天左右就能走完,考慮到有些醫館之間可能會互有聯通,為了避免張揚,那就稍微再放慢一點速度。這樣算下來,大概需要一個月左右的時間。而南城大概也有八、九十家醫館,差不多又要用去二十天左右的時間。若再考慮到颳風下雨,要把整個烏涼城尋找一個遍,差不多需要用兩個月的時間才行,何況向真還不一定就在烏涼城,如此掐指一算,突然感覺一年的時間還是蠻緊張的,而且自己帶的盤纏也要省着點用才是。思來算去,師傅耗盡了半年的時間,如今自己又要耗費至少一年的工夫在這上面,於是恨向真又恨得牙癢。但恨歸恨,人還是要去找。無論找得到找不到,起碼還是有一個明確的方向。這麼想着,困意來襲,不覺間便入了夢去。
連着找了好多天,卻都是一無所獲。倒是城中的景象看了個飽,有一天玄一恰好路過了以前國中學子赴考的考場。十餘年前,他在這裏落榜,連帶着失掉了一顆入仕的心,又恰逢寧王兵變,死裏逃生躲過了一劫。十餘年後,時過境遷,如今的考場已然成了宰相的府弟。門前侍衛森嚴,威風八面。玄一一個走神打量,便被侍衛趕了開去。玄一斜眼望去,卻見當年考場外那兩株粗大的松柏依然挺立在原處,其中一株松柏的樹榦露出被火燒過後黑黢黢的一片,依稀印證着當年兵變后的衰敗。如今物是人非,站在自己面前的,都是些互不相干的路人,這些形形色色的各路行人,他們穿着錦羅綢緞,他們穿着粗麻布衣,他們騎着高頭大馬揚塵而去,他們挑着貨擔吆喝着離場,他們擦脂抹粉地飄香而遠,他們面露愁容地踽踽獨行……而此刻,他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一個街角啃着燒餅喝着涼水的農人裝扮。
畫棟雕梁,今時結蛛網,說什麼高中揭皇榜,逐什麼功名利祿場,終究是一抔黃土葬他鄉,一覺夢黃粱。這廂端坐於廟堂,那廂耕勞於地方。你食梁肉他喝湯,卻也是一般模樣。
這一日,玄一來到了另一條街上,這條街的中段,有一家開了幾十年的醫館,坐堂行醫的郎中叫胡惟廣,瘦高個,猢猻嘴,留着一把山羊鬍子。這個胡惟廣年開外,行醫幾十年,醫術還算說得過去。但他看病有個習慣,喜歡搖頭晃腦。比如來了一個病人在他面前坐下,他先是看看來人,然後詢問病人一句:近來飯食可安好?倘若病人說一切都好,他讓病人伸開舌頭,看一看病人的舌頭,然後晃一下腦袋,開始把脈,把完脈,也不說話,腦袋又晃一晃,隨後胳膊按壓在桌上,一隻手捋着鬍子,另一隻手開始在紙上寫藥方,一張藥方,他斟酌再三,開完了藥方又是一番搖頭晃腦,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對這個藥方開得不滿意。開好的藥方他交到病人的手中,病情及藥方已在上面寫得明明白白,倒也是對症下藥。病人拿着方子去外間的藥房照方抓藥即可。就這樣,一場病看下來,這個胡惟廣至少要晃三回腦袋。後來便有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胡三晃。再後來,胡三晃這個名字便傳開了。但眾人也只是私下這麼稱呼,當著胡惟廣的面自然不這麼喊。
這一日玄一來到了胡三晃的醫館,他剛一進醫館的大門,站守葯櫃的夥計便開口問道:“這位小哥,你是看病還是抓藥?”玄一打量了一下醫館,然後答道:“家裏生了一種蟲子,把人咬的不行,奇癢難忍,用了什麼葯都不管用,所以想來問問坐堂的先生,還有沒有別的什麼法子。”玄一話剛說完,夥計便吃吃地笑了起來,邊笑邊說道:“可巧了不是,先生也正在裏面捉痒痒呢!”玄一往裏間望去,卻見堂間的胡三晃坐在椅子上晃來晃去,同時用後背不停地來回蹭着椅背。玄一忙問夥計道:“先生這是?”夥計樂道:“方才看了一個病人,病人走後,先生就這樣了。先生知道這是惹了晦氣,所以不讓我們進去。”玄一心想:這倒好了,我且看他怎麼醫治。只見那個胡三晃在身上抓來撓去,卻不見效,然後對外面喊道:“給我送一把艾絨和蒼朮進來。”站櫃的夥計忙不迭地從葯屜里抓了一些艾絨和蒼朮送到門口,胡三晃接過之後關上了門,自己在裏面折騰。不多時,從門縫裏面緩緩向外流出了煙氣,胡三晃在裏面不停地咳嗽着。過了一會兒,裏面的咳嗽聲停了,胡三晃打開門跑了出來,坐堂裏面早已經煙霧瀰漫,他這一開門,連帶着流出了許多煙氣。胡三晃一直跑到醫館門口,先是仰起臉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然後擦了一把淚,這才回過頭來,看了看夥計,又看了看玄一,也不管認識不認識,將後背對着玄一道:“快快快,快幫我撓撓!可癢死我了!”看到胡三晃被折騰得難受的樣子,夥計卻躲到了一邊。倒是玄一走上前去,伸出手來幫他撓着後背。一邊撓着一邊不經意地觀察着,發現胡三晃的脖子處也有被咬過的痕迹,起了一大片的紅皮疙瘩,而每個疙瘩的中心都有一個血點兒。這發現讓玄一驚喜不已,這癥狀像極了被刺蚤咬過的樣子。於是他趕忙問道:“先生這樣子,被咬的不輕呢,不知是何蟲子?”大概是玄一撓得舒服,胡三晃哼哼地呻吟幾下,然後不見外地說道:“李豁子一大早過來找我看病,說夜裏被咬得不行,只說個頭極大,跳躍極快,不知道是什麼蟲子。我讓他扒了上衣,見他後背上已被密密麻麻地被咬滿了紅疙瘩,看得老夫也頭皮發麻。但有病總得治,於是我就給他開了一點外塗的驅蟲葯。誰能想到他人走了,我倒也中了招。這蟲子,咬人忒凶,嘿…你手別停,往上,對,再往左,對對對……就是這兒,哼哼…哎喲……”玄一給胡三晃撓着後背,躲在一邊的夥計卻吃吃地笑着。胡三晃惱怒地對着夥計斥道:“你這小廝,枉費我平素對你那麼好,關鍵時刻卻躲一邊,還不如人家一個外人。還不趕緊回去一趟,讓你師娘再給我準備一套衣服,我換了再回去,今天這身衣服看來是穿不得嘍……”夥計知他是故作氣話,仍舊笑着跑了出去。胡三晃這才扭過頭來,對着玄一拱手道:“這位小哥,看你面相頗為生疏,想必不是本地之人。不嫌老朽有染在身,徒手相助,實在可敬,老朽在此謝過了。”玄一答道:“我本是城外的一個農人,家中靠幾畝薄田為生。近來小農一家不知從哪招來一些蟲子,咬人甚毒,咬過處奇癢難忍,被咬得不行,實在沒招,這才進城來想討個藥方,連找了幾個郎中,都不太滿意,說來也是巧合,趕巧遇上老先生今日中招的蟲癢病,和我家中所遭的一般無二。”玄一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然後湊近了胡三晃輕言問道:“這蟲子來勢甚猛,先生可能醫得……?”胡三晃尬笑道:“今日着實是玩蛇之人卻被蛇咬,尷尬得緊,此蟲之癢,遠甚於跳蚤蚊蠅,老朽雖是第一次遇到,但此蟲也並非治不得,我適才用的都是一些微毒之葯,效果欠佳,若我施以重手,以猛葯驅之,絕然全滅。”聽了胡三晃的話,玄一樂了,但稍加一想,也不無道理。不過他的關注點不在這裏,於是改口問道:“敢問老先生,方才看病的又是何人?”胡三晃順口答道:“不是別人,北門外豬娃市的李豁子。”玄一大喜,又接着問清了豬娃市的位置,隨後告別了胡三晃,轉身往豬娃市走去。
豬娃市是城外的農人們自發興起的一個市場,位於北門之外,本地的農人家裏養的母豬下了豬崽,數量頗多,養活不起,於是便拿到豬娃市上賣掉,既減輕了家裏的負擔,也貼補了家用。後來市場規模不斷擴大,一些大型的騾馬牛羊也加入了進來,變成了一個規模龐大的牲畜市場。雖然不再是僅僅只買賣豬崽,但豬娃市這個名字卻保留了下來。
玄一趕到豬娃市的時候,正值這裏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刻。大批的農人們拎着自家的豬崽紛紛來到了這裏,那些豬崽此刻被主人裝在特製的竹簍之中,擺在市場的路兩邊,等待着買家的挑選。還有一些農人,趕着自家飼餵的騾馬牛羊也紛紛來到了豬娃市,這些大型的牲畜,則被拴在集市中間的一片區域,或站或卧,等待着買主的光顧。市場上人聲鼎沸,又不時摻雜着豬的哀叫聲和牛馬的嘶鳴,好不熱鬧。
胡三晃所說的李豁子,年不到,天生的豁嘴,說話漏風,所以平時言語含糊不清。這個李豁子早先混跡於北地,靠販賣牲口到烏涼城為生,也算是老天爺賞口飯吃,學到了一身相看牲口的本領。無論是牛是馬,是騾子還是駱駝,經他一掌眼,這牲口的牙口,脾性,疾患狀況,便估摸得八九不離十。正因為如此,一些想買牲口但又不懂門道的買主便爭先讓李豁子給掌眼把脈,於是他名氣越來越大,後來北門外的豬娃市繁榮了起來,申購的買賣越來越多,李豁子索性便不再販賣牲口,專心在豬娃市做起了牲口牙子,專門在牲口的買家和賣家之間牽線搭橋,同時也掌眼把關,買賣若談成了,他在中間掙一點辛苦費。所以,在豬娃市,李豁子是個人人皆知的老人。
玄一在人群和牲口之間穿來穿去,也沒找到李豁子的身影。於是便向旁人打聽,那人告訴他說:“人群最多的地方便有李豁子,但今天好像沒看到他的身影。”聽了旁人的話,玄一一拍腦門兒,自己真是一時心急犯傻,李豁子若是被刺蚤給咬了一夜,今日哪還有心思再來市場。想必從胡三晃那裏開完了葯就直奔了家裏。想到此,於是玄一趕緊向旁人打聽了一下李豁子家的住址,便匆匆忙忙離開了豬娃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