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真身

106. 真身

從浴室出去,卧室里點着幾盞鹽燈。

粉黃色的晶塊像是半透明的小山,其中核心的位置是金色的燈泡。

浴室里鬱郁的水汽緩緩飄出去,讓這些水晶似的山看起來雲遮霧繞,霧氣里的燈光恍若籠罩在晨霧裏,山頂的佛光。

和之前的突擊比起來,她這次是有備而來,花心思佈置了房間的。

陸細細觀察着,從她待客和對自己的招待可以看出來,艾絲蒂.圖桑特這個人算是他見過頂細心的人——

世家出身,所謂大家閨秀,在很多細枝末節的地方上,那種深入骨髓的對精緻的追求感,都和普通人有不可逾越的鴻溝。

燈光,用色,品味,以至於房間裏用的熏香,都有她自己的特點,這些都得是在淫浸在富貴的環境裏,許多年的耳濡目染才養得出來的。倒不是那種撲面而來的富麗堂皇,而是浪漫里讓人覺舒服,而且自然而然地神經就鬆弛下來,杏花春雨似的潤物細無聲。

巨大的窗戶前,柔軟的藍紫色的天鵝絨窗帘沉甸甸垂墜下來,遮住了外面五光十色,浮躁的彩色霓虹燈。天鵝絨細膩綿密的材料反射着室內的柔光,如暗潮湧動,波光粼粼,自有種寧靜的鬆弛感。

她赤着腳,蹲在窗前調整燈罩的角度,整個人都鍍了層柔光。背影的線條被溫柔的燈光烘托着,濕漉漉的頭髮撥在一邊,微微偏着頭。古美人似的溜肩,修長的天鵝頸,像神龕里供奉着定窯白瓷燒出來的瓶子。

艾絲蒂·圖桑特調好燈光,輕手輕腳地逆光而來。抿着嘴,微垂着眼,珍珠似的臉上透着紅,帶着羞赧的笑。

“我都不知道你身上居然這麼多傷?要幫你治好嗎?”

陸賴在她香噴噴的床上,動也不想動,只想靜靜欣賞眼前藝術品一樣的女人。

“沒必要。”

受傷代表着失敗。

失敗代表着恥辱。

而留存着這些恥辱的印記,會不斷地提醒自己,以後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

“沒必要?”

“嗯。”

他拉着她坐下,引着她的手放在離心臟就差幾厘米的傷疤上。傷疤早已長好了,但還是看得出粉色的疤痕組織。

“比如這個,就是大概七年前,和一個用刀的角鬥士近身戰刺的。”

再拉着她的手移到腹部肋骨下的位置幾乎刺到胃部的刀痕。

“……這是被另一個對手刺的。”

連着數了幾個,原本本着調戲老婆的心態在給她看傷疤,本想像自己往常那樣隨口說點混賬話,數着數着轉頭看看她,連半句調笑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燈光下她靠得很近,眉心微蹙,眼睛裏亮晶晶水盈盈,竟像是那些傷是砍在她的身上似的。

艾絲蒂·圖桑特的美里有種神性的成分——

雖然也有讓人血脈噴張的原始的性感,但也有種更深層次的高貴氣質,令人在渴望的同時,不禁對她肅然起敬。

“……沒事,都是過去的事了。”陸低聲說著,反而安慰起她來。

他自小看慣了人情冷暖,深知人性里唯利是圖和欺凌弱小的一面,看得出她是真的關心自己的,不像是之前遇到的女孩子,很多都是圖着些表面的東西。

公主玉觀音似的手在他早已結痂,脫落,長出新肉的傷疤上輕輕拂過。還帶着點濕意的頭髮從他的皮膚上劃過,留下細細的水痕。她吐氣如蘭,溫潤的呼吸從傷疤附近的皮膚上吹過,聲音一洗往日的做作和矯情,低沉了許多。

“但當時應該很痛吧?”

他沉醉地呼吸着她才沐浴完的發間皂香和花香混雜的香氣,原想在她面前逞能說,這種事我早就習慣了,而被她軟軟的手摸着,聲音從嘴裏發出來,說的卻是“有點”。

艾絲蒂·圖桑特的眼圈還是紅紅的,以往利用和指使慣了別人,此刻卻史無前例地後悔之前請他幫自己殺人。

她不自覺地咬着下嘴唇,在粉色的花瓣似的嘴唇上咬出圈沒有血色的白。

“之前……幫我忙的時候有沒有受傷呢?”

陸本想說,殺那麼個人都受傷,也太小瞧我了,看着她擔心自己的樣子,竟有些享受自己被心上人惦記,刻意不可否地轉移了話題。

“只要你安全,這些都不重要——你還沒回答我呢,你和那個阿忒彌斯的關係。”

“我是他們的天敵。”

被對方拿那種受傷的狗狗一樣的眼神盯着,艾絲蒂想也沒想就跟他坦白了。

“天敵?”

“嗯,”她往他身邊一鑽,用他的手臂把自己圈起來,“阿忒彌斯是一種寄生性外星人‘異形’的宿主。這種生物是我們歐米納星球同星系小行星進化出來的生物,隨着前幾次對地球的訪問被帶過來的。”

“‘異形’?這讓我想起很早之前看過的一部恐怖電影啊。”

“你應該說的就是21世紀左右的電影吧?那部電影其實是按照真實事件改編的哦。”

“……那這樣的話歐巴桑應該過不久就會被什麼東西破體而出的吧?”

回想起《異形》裏經典的人類的肚子被外星人破腹而出的場景,陸突然覺得自己腦子裏那點兒的旖旎的邪念也飄到外太空去了。

艾絲蒂想了想。

“如果純粹的人類的話會這樣。21世紀初期,歐米納星球曾經秘密訪問過當時地球某個超級大國的政府,在這次飛船帶來交流的外星物種上誰也沒發現蟄伏着的,冬眠的‘異形’病原體感染——那時候的飛行還比較原始,都是通過最老式的冷凍艙進行生物運輸的,解凍后整艘船上的船員都因為這一個病原體全軍覆沒了。”

“後來呢?當時如果沒有誰做些什麼的話,估計這樣的入侵物種會在沒有天敵的環境下佔領地球了吧?哪裏還有後來的「稀土戰爭」和宇宙聯盟接觸之類的事兒。”

“這種東西在歐米納星球所在的星系,原本是會被多種物種捕食的,其中就包括精靈族的皇室成員。我們每年都有狩獵的季節,專門去狩獵這些東西,在火上直接烤來吃的話還挺香的……不過因為畢竟是其他星球的事務,我們也沒辦法短時間內就去處理其他星球的外星物種入侵,所以當時這個事情是「要塞」處理的。”

可能是因為精靈族長得和人比較像,加上自己和對方關係的原因,他好像在此之前對於“艾絲蒂是外星人”的感覺並不是特彆強烈。而在對方的描述下,陸嘴角抽了抽,腦內充斥着揮之不去的一群美麗的精靈吃異形芭比Q的畫面,突然很清晰的感受到文化差異這種東西,在異種情侶里還是挺可怕的。

“你們的這些習俗……真特別。不過那些我們以後再說,你剛剛說「要塞」是什麼?”

“一般「要塞」由兩個時間領主和一個空間領主組成。管轄範圍包括兩到三個銀河系這樣級別的大星系,21世紀的時任領主好像是幽鬼,芥矢和我的老師。”

陸聽到“時間領主”和“幽鬼”突然怔住。

想往前走,先往回看……

原來自己一直尋尋覓覓的答案,竟然就在觸手可及的咫尺之間。

窗外下起了雨。

巨大的透明玻璃窗前,「死神」坐在窗前聽雨聲。

她並不喜歡開燈,反而喜歡隱藏在青藍色的夜幕里,就這麼坐在窗前,由偶爾的閃電照亮自己。窗外植物的暗綠色和暗藍色被雨調合在一起,像是水彩,也像是印象派的畫——只是這畫是流動的,就像是整塊玻璃上的場景都在呼吸似的。

白色的獅虎獸趴在她腳邊睡覺,四腳都舒適地伸展開來側躺着,鬆弛的光滑的皮毛下,腹腔微微起伏,悠長的鼾聲在室內環繞。

時間的流速在她身邊減緩,因此每一滴雨打在每一片樹葉上發出的聲音都逃不出她的耳朵。

她閉上眼睛,盡量減少其他感官的干擾,漸漸能分辨出近處和遠處的聲音,也分辨得出雨點是打在大葉上和小葉上,甚至聽得出葉片傾斜的角度。

躲在樹洞裏撓頭的松鼠。

水透過落葉滲透到土壤中,被樹木的根系逐漸吸收。

埋在地下無數逐漸被分解成肥料的屍體上蠕動的蛆蟲。

……

她對人聲感到厭煩,連帶着也不喜歡人唱的歌。

人類總覺得自己是這個宇宙的中心。

每個人啊,都有無窮無盡的表達欲,說著關於自己的話,講着自己的故事,就像是沒有衛星的孤單星球,互相爭執着,溝通着,碰撞着,活像一群舞台上自顧自表演着的小丑。

而這顆星球有自己的樂器,用最古老的生命和大氣層的千變萬化演奏着,只是人類的心太浮躁,生命太短暫,鮮少懂得去欣賞罷了。

萬物都有獨特的聲音和頻率,而這樣看似毫無章法的聲音,在她聽來就像是耳邊奏響的音樂。

薄薄的暗黑色煙霧纏繞着她,像是什麼東西燃盡之後的余煙,稱得她也像是暗夜裏的死靈。長長的頭髮垂下來,像是深黑色的綢緞,也像是黑色的瀑布,遮住她大半的臉和枯瘦的背影。

陸站在她身邊靜靜地看着,沒去打擾她,就這麼在黑暗裏站了許久,等對方回過頭來自己才走上前。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白色的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牆照進來,像是閃光燈似的照亮她的臉。

幽鬼的臉就像個慘白的陶瓷娃娃,深藍的眼珠子凹陷着,出現了幾道不規則的龜裂的痕迹,蛛網般爬在她的臉上——

可奇怪的是,死神這個名號雖然令世人恐懼,是帶來死亡的使者,但在她身邊的時候陸卻生不出半點恐懼感來,反而只有種萬物歸墟的寧靜。

……就像嬰幼兒時期,靠在母親懷裏的感受一樣。

“你在通訊上說有急事?”

幽鬼的臉再次隱入黑暗。

陸應了聲,拉了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

他細細和她講了這幾日自己得了「諸神黃昏」的經歷,以及和德川三喜齋以及凱撒的接觸。

遲疑片刻,他甚至把夜裏聽到的那個女聲和關於時間的話也告訴她了。

“你和我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呢?”

幽鬼轉過頭去看窗外,驟雨總是來去匆匆,雨雲逐漸開朗起來。

被雨水淋濕的月亮透過雲層照亮她的側臉,月華如練,也像是被雨水清洗過似的。她的皮膚帶着點淡淡的青,像是加了人骨燒制的骨瓷,和黑色的長發對比鮮明。

陸直勾勾盯着她的側臉,緩緩開口。

“……我想請你教我如何控制時間的方法。”

椅子上的人微微怔住,頭顱微微垂下去,隨即,黑暗裏響起女人壓抑的笑。

“你為什麼會覺得我知道怎麼控制時間?”

她不用回頭也知道,少年眼睛裏的那種倔強又的光和那個女人別無二致。

“死和生,本身就只是時間的兩個節點不是嗎?死神大人。”

今天聽到凱撒和德川三喜齋說起操縱時間的瞬間他幾乎就想到了,收割生命的人何嘗不是操縱時間的高手?

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對死亡充滿恐懼,想方設法想去避免,可生老病死,也都不過是時間上的節點,就像是地鐵的站點罷了。

他雖然還不知自己是被神偏愛的孩子,可仔細回憶起來,「死神」留給他的線索太多了。

他花了很長時間去做一道證明題。

這道題需要證明的論題是“自己的人生有未知的力量參與”。

力作用於物體,會對物體的狀態和行動軌跡和性質產生改變。

而力本身無形無質,只能可以通過作用在物體和磁場之類的物質上被觀察和監測到——對於作用於命運的“外力”干涉同理,只能通過“不合理”觀測到。

仔細梳理之下,自己的成長經歷里不合理之處非常多,而這些細碎的信息和線索就像是拼圖似的,總是缺了那麼一塊兒把所有斷裂的線條拼接起來。

而昨夜的夢給出了最直接的線索。

他看着艾絲蒂睡熟了,就輕手輕腳地從她的房裏走了,開了「境」過去找幽鬼。

自從他可以像個正常人類一樣入睡之後,大腦可以開始觸碰和整理自己曾經忘卻的往事,記憶深處更多的細節也浮現出來。人的大腦儲存的信息遠比我們想的要多,潛意識有時候會把完整的畫面儲存在大腦深處,在沒有條件觸動的時候並不會被調動到表意識層。

而之前許多的“不合理”,都像是被“時間領主”和“神存在”這個兩個關鍵的概念連接起來,終於在腦內點亮,連成線。

他記起兒時終於敲開的那扇教堂的大門前,第六節階梯上,刻着的小小同心圓印記。教堂的祭台上供奉着的,似乎是人形的死亡天使的神像,教堂的角落裏,雕塑着栩栩如生的無數表情猙獰的亡者頭顱。

而昨夜的夢裏,他回到了在地下格鬥場的時光——之前數次在地下格鬥場瀕臨死亡之際,也曾經明顯感受到的時間流速減緩。

不管他再怎麼天賦異稟,人的體格,量級和經驗也是不可跨越的天澗,再怎麼牛逼也不至於一個那麼幼小的孩子能在人吃人的地下格鬥場裏苟活那麼久。

以他當時的情況,活着本身就是概率極小的事情,慘死在某次戰鬥中才是正常。

人對於自己的死亡是可以預見的,尤其在死亡之前的零點幾秒之間——

不可避免的結局就像是駕駛着高速疾馳的飛行器即將撞上摩天樓的牆面,你幾乎可以聽見零點幾秒后牆面的加強玻璃爆破的聲音。

他已經不記得那樣絕望的感受在自己身上發生過多少次了。

還沒長好的肋骨被打斷直接刺進內臟,鼻腔和喉管里被腥甜的血液充滿着,幾乎無法呼吸。

……

可無論傷得多重,他都還是存活下來了。

女人毫無徵兆地大笑起來。

隨着笑聲越來越大,她的笑逐漸開始變得猙獰起來,可見的側臉的皮膚原本就存在的裂痕逐漸蔓延開來,就像是龜裂的土地,或者地震造成的建築崩壞。

「死神」身周黑色的薄霧流動的速度逐漸加快起來。

某種物質從泥土裏升騰起來,細小的黑色粉質匯聚成流,源源不斷地加入這種奇怪的黑霧,纏繞着她的身體,直到把她包裹起來——而不多時,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就被包裹成了一個巨大的黑色繭子,隱隱透着黑金色的光芒。

黑色的霧氣縈繞在室內。

無數的死靈在黑暗裏蠢蠢欲動,有的慘叫着,有的笑着,腐敗了一半的臉孔忽閃而過,在那黑霧裏若隱若現。

巨繭逐漸破裂開,一個超過三米高的身軀破繭而出,浮現在空中。

月光下黑色羽翼緩緩展開,遮天蔽日,撲扇之中,捲起地上的暗塵,形成小小的風渦,激蕩得地面上如若風起雲湧。

一個身着破舊黑袍的類人生物隨着羽翼的打開暴露在月光之下,浮在暗物質和死靈糾纏的雲海之上。

這軀體雖然和人形似,有手有腳有軀幹,卻很明顯是非人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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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個奇美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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