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禮器

一 禮器

禮治天下,禮之一字,重越千金。

東都洛邑,北山獵場行宮內。

執政了二十五年的,東周第二十四代天子突發心疾駕崩。

此時行宮內的天子遺體竟無人關心,幾位身着寬袍大袖的士大夫,分為兩方,正爭論不休。

待氣氛稍緩,一人道:“夠了!天子遺駕前,堂堂公卿大夫猶如市井小販爭執,成何體統?你們眼中還有沒有天子!”

對面居首的一位老者聞言,冷哼一聲,撫須道:“哼!好一個賓大夫,天子駕崩,當按禮制,立現在的嫡子為新君。爾等奸佞小人,竟妄言廢嫡立庶!此等忤逆之舉,我等仗義直言,反倒是惡人先告狀來了,指桑罵槐,老夫看你才是真小人!。”

孟賓:“單公!休得血口噴人!天子駕崩前,曾親口託孤:託付臣等擁立王子朝!音猶在耳,你老匹夫記性差到這般地步了嗎?還是存心要違逆君命!”

老者下首一人此時擺了擺手,幫腔道:“言重了,言重了,哪來的違抗君命?天子健在時,也曾要降旨立庶,是我等諫言,方才讓天子收回成命。為人臣子,不正該如此嗎?天子健在時尚且不言我等抗旨,現在你賓大夫就莫要給我等亂扣高帽了。”

孟賓:“劉大夫,此一時,彼一時,你也說了,那時天子健在,詢問意見,聽取了爾等一次諫言。可方才榻前所言,那可是臨終託孤啊!二者豈可混為一談?!”

單旗:“一派胡言!自古以來,哪有託孤大臣,廢嫡立庶的?老朽老矣,或許奈何不得你,可你這番敗壞綱常之言論,怎堵天下悠悠眾口?天下有識之士,又有幾人能信服!賓大夫,老夫勸你好自為之!”

孟賓:“老賊休得巧言亂舌,天子早已傳典籍禮器於王子朝,若非爾等再三阻撓,早已立嗣!”

劉:“賓大夫,話可不能這樣講,你自己也說了還未改立王子朝為嗣。而古今多少社稷毀於廢嫡立庶?我等諫言又何錯之有?正所謂: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當今天下紛亂,一旦諸侯以立庶為借口,再行干涉我宗室之事...你就算不為自己家人着想,也當細細思量,此番作為,當真是為了王子朝嗎?當真是為了周天下嗎?”

一直唱黑臉的老者單旗,此時似乎也平緩了情緒,冷冷道:“賓大夫,你可要想清楚了,天子剛剛駕崩,當真要鬧到他們兄弟反目,同室操戈不成?”

孟賓見自己說得口乾舌燥,對方一提諸侯二字,己方一眾大臣頓時面露憂色,此時竟無一人再敢幫腔,算是體會到了,什麼是形勢比人強。

‘勢’不可為,而為之,當真好嗎?

他當然知道對方口中那個諸侯,所指的是誰,當今王室衰微,諸侯群起,北方諸侯以晉國,為諸侯之長。但凡諸侯有冤屈,不找周王室申訴,皆找這位諸侯之中的家長來幫助解決。

當年天子斥責晉國來使,不獻器皿,數典而忘祖...

這一典故的背後,隱藏着多少心酸?不僅僅是因為晉國乃當今霸主,更因為現在嫡子的天然靠山,所謂的‘貴’就貴在晉國啊。

大概也正是因此,先王才有了廢嫡子而立庶子的想法吧?天子立嗣乃是宗族大事,天下大事!執政了二十多年的君王,深諳為君之道;又有先驅周幽王的教訓,哪能只因個人偏愛而輕易更改?

孟賓頓覺心灰意冷,慘然一笑:“我周王室何至於衰敗至此啊?!堂堂天子宗廟,

立嗣竟然都要顧慮諸侯態度...呵,在你們這幫畏首畏尾之徒的治理下,該當如此啊!能興盛才是千古奇談!”

孟賓見對面的一眾公卿又要反駁,當即抬手打斷,繼續道:“罷了罷了,決定權不在於我,只是今日之事,我必當告知王子,由朝親自定奪!”

“嘿,這恐怕就由不得你了,也別怨恨我等...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孟賓聞言,只覺胸口一陣刺痛...

公元前520年是混亂的一年,早期季節只有春秋之稱,而無冬夏叫法,是逐步演變為四季的,期間大部分人只聞春秋,無謂冬夏。

這一年的四月,春,周天子病逝,謚號:景,是為周景王。

春,國人擁立嫡子猛,繼天子位。

王子朝不甘心,同樣不甘心的還有一代新朝換下的舊人。

秋,姬朝,內結失勢的百官,百工,外聯諸侯尹國,發動兵變,驅逐劉卷,單旗護周王姬猛退守王宮。

是夜,姬朝命人潛入宮中,劫持姬猛,單旗突圍而逃,姬朝挾姬猛率眾追逐。

半道而遇晉國援軍,一番混戰,晉軍救出姬猛,護送周王至王城。

十月,周王姬猛傷病不治,國人謚號:悼,是為周悼王。

王子朝攻下都城,自立為王。

次年,晉國不甘,擁立姬匄為王,是為周敬王。

強晉攻王子朝,對峙五年,才得以攻克,王子朝不敵晉軍,攜帶典籍禮器敗走。

隨着典籍禮器一起消失的,還有一位精通黃帝學說的周太史。

後世有位雄主自稱是其後人,還稱這位太史姓李名耳;至於是否真叫李耳,那都是后話了。

春去秋來,轉眼已是公元前515年。

秋,衛國都城一處宅院內。

工賜知道現在是盛夏時節,只不過這個年代,用冬夏稱呼的人並不多。

他也沒辦法,畢竟他此時還只是一個五歲孩童,工賜用衣袖擦了擦額間汗珠,扁了扁嘴,你們說是秋,那就是秋嘍。

從他對面跪坐着的書生,那一臉嫌棄的表情,就能看出工賜此刻之地位有多卑微了。

擦個汗都被嫌惡,工賜心底無奈吐糟,這先生長衫都被汗水浸濕了,竟然還關着窗給自己講課,真是有夠敬業的。

此時先生正講到王子朝,敗走奔楚。

工賜忍了好久,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先生,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那周景王都生病了,為何還要帶着公卿大臣去打獵?既然晉國那麼強大,為何不與之交好,反而要找他不痛快?還有,他是天子啊,禮制的最終受益者,為何還要違反禮制,廢嫡立庶?難道說他是想要對抗禮制嗎?莫非是要變法?!”

青年先生聽得目瞪口呆,並非因為這孩童之思維跳躍驚為天人,而是這麼小小一個人兒,竟然敢直呼天子,還敢大言不慚,胡亂猜忌...

此等行徑,在這個時代簡直是大逆不道!叔嬸都絕不能忍!

“豎子安敢!”青年書生一聲大喝,怒指對面孩童。都說童言無忌,或許這孩童不會因言獲罪,可萬一傳出去,自己身為先生,可還怎麼在外面混?

然而對面孩童歪着腦袋,瞪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將要脫口而出的喝罵,終究還是說不出口。

書生憋着一口氣,帥氣地甩袖起身,氣喘吁吁踱步到窗邊,大力推開窗戶,側頭對着窗外地一顆構樹開始了數落:

“都是我的錯,是我太慣着你了,讓你學《詩》你不肯!轉而讓你學禮,又是不依!說是要學歷史,我都依你了,給你講《書》,你還是不肯聽,非要聽當下的近史…當下正在發生的事,能叫歷史嗎?那叫時政!我非官身,冒着風險關窗授課,你倒好,時不時打斷,還輕率妄言品頭論足。都怪我自己,不堅持以詩、禮啟蒙,先去除你的頑劣天性....”

工賜目瞪口呆地看着先生在窗邊罵罵咧咧,心下不由感嘆:這個時代的書生才是真正的讀書人啊,明明一副很生氣的樣子,竟然還能控制住情緒,對着一顆構樹巴巴這麼多。

見先生似乎說得嘴都乾巴了,有點於心不忍,好心道:“先生,您不用如此自責的,又不是什麼違反祖宗的決定,學生知錯了,下次不敢了。可是先生,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先生?”

‘自責?’書生瞬間被這句話給整破防了,雙目圓睜,注視着工賜,這回真的是驚為天人,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欸,小孩。

我苦口婆心想讓你意識到錯誤,竟然反倒順着杆子往上爬,說我自責?還回答問題?怒極咆哮道:

“豈有此理!你提的這些都是什麼問題!你問我!我問誰去啊!”

工賜見對方這副咬牙切齒的猙獰模樣,終於有點害怕了。

萬一這位先生真的情緒失控,自己目前這小身板可挨不了幾下,何況對方還有佩劍,好漢不吃眼前虧,連忙擺手道:“先生息怒,先生息怒,是學生失言了。做情緒的主人,你要控制你自己呀。”

話畢,一雙賊溜溜的大眼睛還瞟了瞟周圍,彷彿是在提醒:這是在我家。

幾天聽課下來,多少知道了點先秦士族的剛烈,一言不合就自殺的例子多了去,簡直比江湖還江湖,帝王一怒,伏屍百萬,布衣一怒,血濺五步。

這是一個戾氣深重的時代,正如酷暑。

書生感覺自己幾乎要被氣到暈厥,雙眼一黑,一個踉蹌,幸好年輕體強,即時扶窗深吸幾口氣,緩過來了,望天良久無言,一切終是化為一聲長嘆:

“我這是造的什麼孽啊,為了碎銀幾兩,不聽好友相勸,終究是我太年輕了啊。當初還以為那些夫子迂腐,對一個小孩子,逆着不行,順着哄哄不就成了嗎?這才信誓旦旦地跑來教你這麼一位小祖宗,方有今日之不堪回首啊!學生?我可沒你這麼個學生,今日你我緣份已盡,還望今後千萬別在外提及我!”

工賜見對方這番作態,不似演戲,有點懵了,自己也沒把對方怎麼樣啊,不就是問了幾個問題嗎?

哦,還打斷過幾次講課,走神過幾次,撇了幾眼窗外發獃,趁他不注意,拆開竹簡,扣過兩次腳...

但這些…也沒什麼吧?都是小問題,怎麼就崩潰了呢?幾天相處下來感覺這位自稱路由的“路由器先生”還是有點真才實學的,不至於跟我一個小孩較勁吧?

雖然來到這世界,或者說這個時代已經5年了,但身體尚且年幼,接觸的外界事物不多,還未曾體會到以禮治國的時代:

禮,對於這個時代的人們,究竟有多麼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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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生存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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