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躺醫院裏(二)
我的病床在病房的最裏面,挨着外面的窗戶。進門是一個老太太,她有很多親人來看她。中間是一名做父親的患者,他的兩個女兒背朝着我負責照看他,他的肚子鼓好大。
家境最為殷實的是靠門邊的老人,她的兒女們都很有出息。一個兒子虎頭虎腦,在工地上是包頭,他的手機能拍照,但當時我們沒有察覺。我除了手術部位不舒服之外,渾身別無不適。
我餓了,肚子很餓。可是醫生叮囑過,暫時還不能吃東西,不然會拉肚子。
父親給我買了點東西,雞蛋和稀粥,我吃了些。果然一會兒之後就要上廁所。父親扶着我,提着尿袋。我手扶着父親,去了廁所。
父親不得不和我一起去廁所,我怕是不能用力下蹲,於是父子二人互托着雙手。
這時候,一個男的走進來,他低頭一看,發出:“哎咦!”他彷彿事先就了解了,像是專門走進來確認一樣的。
恥辱已經對我們如同空氣。
解完了手,回到床上,時不時的要接受父親的數落。也難得父親能如此鎮定,換成但凡做父親的人和計劃做父親的人,讀到此處也怕有吐血的感受——幸好此等事情發生在別的家庭。
父親說道:“弟兒?你看爸爸,你長了這麼大,爸爸有沒有打過你?我可以說:‘你長了這麼大,爸爸從未打過你!’一個人帶你和妹妹兩個人……”
床上的老人聽了好感動!
我只得聽着他數落,不能吭聲。他這樣出氣算輕的了。說什麼都沒有用了,我的腦子想別的去了。
有一回晚上,他滔滔不絕,他沒有酒氣,他的情緒需要對我的數落和責罵來宣洩。還好聲音不大,我得聽着,旁人也聽的下去。整個病房父親的聲音清晰可聞!
我被拍了幾回,就是那個家境殷實,虎頭虎腦的人拍的。他問我:“你為什麼要做傻事?”
我沒有回答他,那時候我大概不知道人家的手機對着我是何用意?我們沒有氣力和底氣去反抗了。中間的那位病人走了,搬進來一個讀臨澧一中的標誌男生,他的爸媽都是單位人員,家庭棒極了!他爸濃縮着嘴,沒有父親的那般陰森,卻透露着精明。母親很隨和,大大方方的精幹婦女。他的病很輕,可以回家過夜了之後再來。
第二天早上,他走近自己的病床,微笑着說道:“一失足成千古恨。”這話不是對我說的,那是說給誰聽的呢?要不就是有感而發!
可我心裏,是不會恨的,我不會“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傷悲給誰看?恨是在折磨自己,我怎會服從你們這些三好學生、高材生!
那時候,我沒有確切的某種想法,可是不安的種子老早就埋下了。
父親問我:“湖南衛視要採訪你?”
“不。”我回答,我看着窗外。
有些奇怪,我多次醒來焦慮的問道:“田裏的谷割了沒?”“田裏的谷哪么搞哦!”我居然擔心着家裏的農活會怎麼辦?
拆線那天,我很配合,我彷彿麻木了,儘可能讓兩名醫生方便作業的程度。我們沒錢,我們害怕還要交多少錢?
醫生問道:“到哪裏拆線?”
父親說道:“沒錢了,就在這兒拆吧。”
兩個醫生聽了父親的話,於是就在病床上拆線。
父親站在床對岸一臉嚴肅的表情,盯着這裏。而那名虎頭虎腦的人用手機拍了個夠!她的老婆試圖阻止,他作出揮舞拳頭的姿勢,任意的對着我拍了個夠。
不知是當天還是第二天,我們坐出租車回家了。這幾天我也沒餓着,天天早上吃那麼多雞蛋。我喜歡吃雞蛋,就趁機會多吃了幾天。
出租車剛上塌子,我就看見妹妹抖擻着頭髮,她一個勁兒的喊着:“哥哥!哥哥!哥哥!”
哥我已經是個死人了,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了。看見妹妹的擔憂,我無動於衷。我們走下車來,妹妹抬着頭,雙眼焦慮和驚恐,她雙眼欲泣,看着我。
妹妹問我:“哥?你哪么嘀呦?”
我沒有回答,徑直走進了堂屋裏,回到了自己的房裏。
我看着窗外,欲泣,可自己哭不出來,自作自受。短短一陣時間,經歷了什麼,發生了什麼?這是個什麼結果?看着床上的一本作文書,血跡尚存,那天晚上的焦慮,那天晚上的激動不能自拔,那天晚上昏暗的燈光,那天晚上窗外的陰森……歷歷在目!
父親和奶奶走上樓來,我開了門,他們走進來。奶奶一臉茫然,一雙眼睛無神的看着我,父親也大致如此表情。
父親說道:“弟兒,你不用擔心,以後會有丫頭喜歡你嘀……”
我聽得不樂意,他啰啰嗦嗦的,想必醫生叮囑過他對我進行心理輔導。
聽他嘮叨完了之後,他們下去了。
我彷彿如同隔世,終於到家了!陰涼清爽的天氣最合我的胃口,房裏一片寧靜,再也沒有焦慮,再也沒有了煩躁不安,我躺着睡了一會兒。
好幾天沒有洗澡了,奶奶睡在後頭房裏。下午我在奶奶房裏洗了個澡。水盡量不沾到傷處,我自己都不敢看。
晚上睡覺,我發現自己沒有異常,一切正常……我緊張的興奮起來!
我不敢確認,我擔心失望。只是體會着,還在,我終於忍不住了,心想,或許奇迹就發生在我身上……醒來,原來是夢,是幻覺。已經成為了事實了,那我何必當初!
我一直都不承認自己後悔,我沒這勇氣。
第二天,逢場,我去了場上。這不沒事嗎?凡是認得我的人,都彷彿看見了讓他們大腦不可思議的事情。父親聽說我去了柏台,嚇壞了,趕忙打電話,又親自回來。他百般叮囑我:“……不能隨意走動,萬一出問題就麻煩。”
上午,陰天。從塌子裏走上來一個老人,他的步伐很是硬朗。他挺直了胸膛,逕自走進灶房屋裏。
他同奶奶講話,然後來到菜園裏。因為我當時就在菜園裏。
他伸手遞過來十塊錢,對我說道:“弟兒,呢?跟你給10塊錢。”
我不肯要。
他責怪道:“弟兒,我是你外公啊!你出那麼個事之後,您姨娘就在公路上哭,路邊的人就都問她,安慰她。”
我聽了心裏想到,這個婦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公路上哭,這樣肯定有人問起,她也就逢人必告。
自作孽不可活,我沒有辦法,隨便你們什麼手段好了。他硬是要把10塊錢塞給我,我為了避免爭執,只好接了。
灶房屋裏,奶奶說道:“不警覺,出那麼個事,咧屋裏要遭咧個亂……”
幾天之後,有記者來找我,我們應了。記者要我們父子站在一起然後給我們拍照,我們拒絕了。
過了幾天,我們去找記者。
記者問我:“為什麼要**?”
“為了學習精力集中。”我說道。
“你**就是為了學習精力集中是唄?”
“嗯。”我回道。
他約父親到一邊談。他給了我一本他自己創作的詩歌,我看看。
過了一會兒,記者告訴我:“我們xxxx報社會把你的事迹刊登在報紙上,到時候可能有人會給你捐錢,但是需要你和你爸的同意……”
我和父親全在協議上上籤了名,摁了指紋紅印,意思就是從此同意了我的事迹能在其他各大報刊上刊登和轉載。
他約父親和我去對面的酒庄吃飯,進去的時候我看見了xx。我們去了樓上,席間他給父親敬酒,我夾坐在中間,我的胃口好極了。
來了一名他的同事,他同事問我:“姚煥霓,如果是一個女的來採訪你……”(這個問題像是“如果我來採訪你……”)
而我的回答是:“那要看你的能力。”
表妹曾罵我:“說話不經過大腦!”她沒有罵錯。
飯後,我們就回去了。於是聽說xxx也在報紙上看到了。
父親知道我想上學,於是去找柏枝中學。
“xxx不同意……我說……”父親嘮叨着。
我坐在灶房屋的椅子上,父親已經跑了很多趟了。
柏枝中學校終於還是同意我的復讀。於是我搬着位子,去了。上了三樓,班主任還是劉老師,校長教我們化學,老師不止一次的叮囑我“要把家人讀書……”
聽說長沙的一位老闆想見我們,於是我和父親在周末坐車去了長沙。我沒有暈車。我們沒有手機,就憑電話亭里的電話和他聯繫。對方派了一個青年男生來接我們,我們買了一份報紙拿在手上作為識別的特徵。
我們見面了,在一所高檔的咖啡廳裏面落腳。咖啡廳裏面咿咿呀呀的小聲播放着音樂,頗為輕快,咖啡廳裏面的桌椅顯得華貴靚麗,一塵不染。
他問我第一次中考所報的志願。
我說道:“去***讀過的學校,湖南師範學校。”
他手一指,說道:“就在嶽麓山那裏!”
服務員走了過來,問道:“要點什麼?”
我和父親搖搖頭,不用。
“不用客氣的,我請你們。”他很隨和。
服務員給我和我爸一人拿了一瓶礦泉水。而他,很嫻熟的泡起了咖啡。
我說我的英語很差,沒有超過30分。他和父親攀談了一會兒。
他把我叫到旁邊的小圓桌上說話,他用一隻手支撐起了下巴,我和他面對面坐着。我也用一隻手支起了下巴。於是,他換了一隻手撐起自己的下巴。我也跟着換了一隻手,果然撐起的是下巴。
他眨眨眼,莫名其妙。
他問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使你……我是說……”
“我的家庭……我要振興我的家庭。”我說道。
“我問你,你有沒有遠大的志向?”他雙手撐起下巴。
不料我也雙手撐起了下巴(我活脫脫像只猴子),我回答道:“有。”
他想看看我動手術的地方。
“哦。”我點點頭。
於是我們二人去了洗手間。
這咖啡大廳里還算清靜,沒想到廁所裏面很是繁忙,上廁所的白領一個接着一個。
……
“嗯,看清楚了。”他說道。
我們重新回到大廳里,坐在原來父親的位置。
他說了些話,其中一句是:“我是做房地產的,我們這裏的員工素質都很高。月薪起碼是一千多塊,我資助你讀書,讀高中,讀大學,甚至讀博士,但是你畢業之後要到我這裏做事。”
我點點頭。
他從後面兜里掏出一把錢來,遞給父親,數了數,一共四千塊錢。他付賬,遞給服務員一百塊錢。
我們起身。他帶我們去了一家音響店,給我買了一台步步高的讀聲機,可以用來學英語。
他說道:“你用完了之後還可以給你妹妹用。”
他給付了計程車的錢,我向他擺手再見。我和爸爸去了長沙汽車站。看見一個攤上煮的雞蛋,爸爸問我:“吃不吃雞蛋。”
“不吃。”
我們沒買東西吃,坐班車一路回家了。
於是,我又高高興興的,因為可以上學了!
這個家庭,承受着一般家庭難以承受的屈辱,卻又做着一般家庭難以做得出來的奇葩事。一步步的,黑到底,難以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