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世界就是這樣1天天變壞

九.世界就是這樣1天天變壞

清醒bar附近的酒店很多,韓超在這裏開店的時候並沒有留意這一點,更沒考慮到這和酒吧的生意有什麼關係。他關注裝潢,關注酒水,關注音樂,關注每天播放的電影,但這些都沒用。

和酒店的距離,成為了他生意日漸紅火的關鍵。

他怎麼也沒想到,一個好好的酒吧,硬是便成了酒店的前台。人們絡繹不絕的來與去,卻偏愛在這裏歇息片刻:有先來喝兩杯醞釀感情的,也有離別前來喝兩杯的,還有中間累了,出來休息一下的。

今天,李哲和許萌就是出來休息一下。

十點來鍾,縣城的街道基本已經空了,唯有酒吧的熱鬧才剛剛開始。

正值暑假,酒吧里聚了不少學生,有的打牌,有的玩遊戲,有的搖骰子,屏幕上的黑白電影和音箱裏的《再見傑克》都有些不合時宜。

“來了。”

韓超一眼捉到這兩個熟悉的身影,如果撇開年齡的因素,他還是覺得李哲和許萌在一起看着最順眼。

這是懂得舔舐傷口的兩個人。

不僅僅是為自己,也為對方。

“來了。”

李哲四下掃了一眼,忍不住撇撇嘴,他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和韓超的生意是一對矛盾。

“桌子給你留着呢。”韓超指了指角落,今天他的生意格外好,吧枱前都坐了整整一排的孩子。

“多謝。”

人群密集,李哲甚至都無法觸碰到吧枱。

兩個人的一番對話也為李哲吸引來了不少的目光,擁擠的店內專門空了一張桌子,本就令人感到好奇,李哲此刻到場,倒也勾起了不少人的窺探欲。

年輕真好。

依舊關注着這麼無聊的事情。

他拉着許萌到桌前坐下,要了四瓶1664,兩瓶brother和四瓶動力火車。

“那個姐姐蠻不錯誒。”

“是啊是啊,挺好看的。”

雖已嫁做人婦,許萌依舊能收割不少年輕異性的目光,她揚了揚頭,這些散落耳邊的閑言碎語讓她格外受用。

兩人開酒,碰杯,身體鬆鬆垮垮地陷在沙發里,他們的目光像壁虎一樣,爬過每一位年輕人的臉。

“你也有孩子來着,對吧?”

李哲盤起腿,漫不經心地問道。

“嗯,六歲了。”

許萌從桌上的煙盒敲出一支煙來,“我本來不抽煙的。”她看着李哲,彷彿這事要全都怪在李哲的身上。

“你可以不抽。”

他說,順手給自己也抽出來一支。

我也從沒和已婚人士有這麼近的距離。

從來沒有。

“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們都突破了自己。”

白煙在面前裊裊升起,他的言語是其中的有害顆粒。

“沒錯,不過是在底線上突破了。”許萌嫻熟地彈了彈煙灰,她的動作很簡單,但全身上下似乎都散發淡淡的光輝。那是一種經由歲月釀成、由內而外催發出的魅力,它像空氣一樣,看不見,摸不着,卻又無處不在。

李哲聞言挑了挑眉,他不喜歡過於直接的話,那讓他感覺自己無處隱藏。

“嗯?”他摸了摸自己的褲兜,裏面放着幾張電影票,有些是和許萌一起看的。

“最近的電影你都看了嗎。”他把幾張電影票摸出來,一一擺在桌面上,目光掃過,他的臉微微抽動。

這不算什麼愉快的經歷。

不管是電影本身,還是一起去看電影的人,都無法讓人感到愉快。

他心裏嘀咕。

“看了一些。”許萌拿過那些電影票的票根,快速瀏覽着。他和李哲一起看過一部愛情片,那是令人意料之外的愛情。

“似乎你也對電影提不起什麼興趣。”

“看多了就覺得沒意思,人和電影一樣。”許萌說著,那點紅光快燒過濾嘴,不過她並沒有感覺到燙。

“這是個停滯與重複的時代。”李哲說道,“生活起來會格外痛苦。”他抿着唇,似乎這樣是對抗生活的唯一方式。

“你太喜歡下定論,這不是什麼好習慣。”許萌搖搖頭。

“那你覺得很有趣?”

李哲點了點桌上的那些電影票,那是一些粗製濫造的國產電影,兼具演技廉價和劇情狗血兩大優點。

“我只是說下定論不是個好習慣。”許萌嘆了口氣,“沒說定論是錯的。”她再次將那些電影票根拿在手中,一個個看過去,每看一個,眼睛就會因為乾澀而不自覺地眨動。

“我的眼睛生病了。”她說著從包里拿出眼藥水,快速地給自己點上了兩滴。

她真配合。

我的眼睛從來就不會生病。

李哲用他健康的眼睛端詳着屋內這些健康的年輕人,昏黃的燈光里他們彷彿戴着相似的面具,在言語的迷宮裏,他們用相似的邏輯行走着。

他很輕易地將他們歸類,從外表到談吐,他們是某種話語培育出來的作物,緊緊地貼合著那些合乎規範的邏輯。

重複的低級梗,重複的笑聲,重複的語言邏輯,昏黃的燈光下有密密麻麻的蚊蠅。

“呼……”

李哲感覺自己頭部缺氧,他吸了口氣,讓自己的身體重新放鬆下來。

這不怪他們。這是時代的病症。

“我們的位次不上不下,這是一種尷尬。”他喃喃自語,一旁的許萌耳朵輕顫,像敏感的含羞草。

“前人太多了,後繼者還沒有來。”

“解構,不斷嘗試着去進行更新奇的解構,沒有人關注自身的建構。”他有些痛苦,又有些驕傲。

於是,他捂着臉,對着酒吧內的所有人揚起了自己的下巴。

“你嘰里咕嚕地說什麼呢?”

許萌側了側身子,睜開了自己的雙眼,很明顯,眼藥水並沒有讓她的眼睛更明亮幾分。

“沒什麼。”李哲擺了擺手,心裏覺得這個動作多餘,於是更用力地擺了擺手。

“你們搞寫作的,是不是都這樣?”

許萌皺了皺眉頭,眼角顯出細小的皺紋。

認識一個男人是通過手,認識一個女人是通過眼睛。

生活的痕迹,在這兩處是藏不住的。

李哲心裏嘀咕,往自己的嘴裏丟了個冰塊,“庫布里克…你知道嗎?”他目光懸浮在空中,似乎在問天花板上忙着結網的蜘蛛。

“不知道。”

“希區柯克?”

“沒聽說過。”

“嗯……那你有喜歡的導演嗎?”李哲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目光從斜下方刺向許萌。

“應該……沒有。”她搖搖頭,“我並不關注這些。”

她十六歲認識了自己的丈夫,十八歲高中畢業,然後過了兩年,二十歲的時候她結了婚,隨之而來的就是懷孕生產,在幾年平靜幸福的家庭生活之後,她發現自己丈夫出軌、嫖娼。

總之,生活沒給她太多時間和心情去了解這些。

“現在的電影……”李哲有些猶豫,“是在一個固定的框架里。”

“技巧,手法,敘事邏輯,其實早就已經成熟。”

“所以我們能看到除了不斷升級的特效和清晰度,沒有什麼新鮮玩意。”他嘆了口氣,“更無聊的是,不僅僅是電影領域如此。”

如果所有的導演站在一起。

庫布里克和希區柯克就是侏儒群里無比高大的巨人,是學前班裏的兩個博士。

他毫不吝嗇地表達對這兩位導演的欣賞,畢竟,人類這種群體動物,總是由不時冒出的天才帶領着前進。

高級動物也是動物。

他想着,對着坐在自己對面的許萌招了招手。

“你今天有點黏人。”許萌猶豫,目光在半空中劃了個弧,然後站起身來,壓着自己的裙子站起身來。

李哲攬過她的腰,他的呼吸將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轉化為躁動的荷爾蒙和粗蠻的情慾。

外部世界的重複和乏味,不影響個人生活不斷嘗鮮。

這是一種幸運,一種在不幸映襯下的幸運。

“你刷短視頻嗎?”

他漫不經心地問着,表情卻好似嚴刑拷打。

“偶爾看看,沒什麼意思。”許萌嘀咕,拍了拍李哲纏在自己身上的手。

她知道李哲是什麼樣的人,就床上而言,他像是一枚炮彈,除了狂奔到目的地然後爆炸之外,他無心任何一件多餘的事。

他不調情,不撫摸,甚至連親吻都都要在格外慷慨的時候。

“為什麼問這個?”

她思緒回到眼前。

女人沒有那麼快結束。

這是她們的弱點。

李哲微微合眼,手指穿過她茂密的頭髮,“因為很明顯,你跟不上時代的變化。”他格外認真,咬合肌都在發力。

“不過,這或許這是一件好事。”

他念叨着,將半杯酒倒進了嘴裏。

“你啊。”

許萌嘆了口氣,伸手去拿煙。

用多餘的言語來縫合情慾起伏的間隙,她有些受不了李哲的這個習慣。

她不明白我說的話,她不能理解這種嚴酷和殘忍。

但好在她還在聽。

李哲抬手,叫來了韓超。

“有香檳嗎?”他沉着臉問,彷彿迫不及待地想讓泡沫漫過誰的屍體。

“只有黑桃A。”韓超聳聳肩,他們這種清吧,賣不動香檳。

李哲抿抿嘴,“開一瓶吧。”他掏出信用卡,這是沒有信用的人才用的卡。

“確定?”

“確定。”

李哲擺擺手,讓一旁的許萌閉上了嘴。

小酒吧里沒有夜店那樣的排場,但一瓶黑桃A還是吸引了這些年輕人的目光,這東西他們多多少少從各種視頻平台刷到過。

親眼所見,其實平淡無奇。

只是一瓶售價高昂的香檳罷了。它並沒有向夜店那樣,剖開物慾橫流的繽紛肌膚,把赤裸的金錢和慾望展示給人們。-

它很安靜,安靜到所有人都聽到了木塞彈開時乾脆的“噗”,安靜到每個人失望的喘息都分外響亮。

“原來就是這樣。”

他們心底的聲音震耳欲聾。

流動的信息豐富了幻想。幻想拉高了閾值。

於是人們被榨乾了水分,全身心的去供奉虛假。

新換的玻璃杯內倒了淺淺一層的黑桃A,李哲抿了一口,沒什麼味道,只是氣泡格外得多。

“停滯與重複。”

他念念有詞,再度給自己倒上了酒,繼續說:“這絕對不是一件快樂的事。”

“樂趣會在這個過程里變得格外枯燥。”

“痛苦卻每一次都格外新鮮,並且勢大力沉。”

他說著將酒灌入自己的喉嚨。

“喂。你沒事吧?”許萌推了推他,他狹長的雙眼寫滿了失落和不甘。

“哈,沒事。”

他的嗓子混沌不清,昏黃的燈光下,他如沐鮮血,赤裸着一身深可見骨的傷口,陰影變化,疼痛感在眉心汩汩流動。

他抱着許萌,嘴唇發乾,喉嚨躍動。

“回去用嘴吧。”他說,身體軟綿綿地滑落,“我以前沒試過。”

蒼白的嘴唇勾成一個詭詐的彎道,不甘和憤怒在此相撞,於是,所有遏抑的慾念破碎紛飛,以慘烈的姿態在他的身邊環繞。

然後,他說了許多情話。

我不快樂,要用另一個人的不快樂為此買單。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一天天變壞。

他想着,然後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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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杯裝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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