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五.危險的我們

一十五.危險的我們

李哲和王曉珂再來的時候是九月中旬,中間隔了一個星期,那是李哲沒好意思來。上一次,他在這裏從午後喝到深夜,把中學到大學時代的事回憶了一個遍,再醒來的時候是在酒店裏,身邊是捂着一杯熱水的王曉珂。

是王曉珂和韓超把他弄過來的,他那時醉的不省人事,打碎了幾個杯子,還踢歪了一把椅子。

“你那天一直在念叨幾個名字。”

“不知道你以後也會不會念叨我。”

這是李哲徹底清醒后,王曉珂對他說的話。李哲那時看着她,很長時間都沒說話。

“來了啊。”

日落黃昏,看見熟客的韓超格外熱情。

“來了。”李哲點了點頭,“上次,我沒亂說什麼吧?”

“我巴不得你亂說點什麼。”韓超停下了手裏的活兒,“怎麼喊你你都不聽,就是一直喝,一直喝,攔都攔不住。”

李哲聳聳肩,趕緊拉着王曉珂去角落裏的位置坐下。

“拿兩杯酒,按你的心情來。”

角落裏傳來他的聲音。

吧枱后的韓超撓了撓頭,很快有了想法。不一會兒,他就端來了兩杯看起來相似,實際上卻完全不同的酒。兩個杯子裏的大半部分都被透明的液體填充,不同的地方在這透明液體的中央:其中一杯裏面有濃烈的鮮紅升騰,彷彿燃燒的火焰,另一杯中則有一塊凝滯的深藍,好似一塊寒冰。

李哲看着他,微笑着對他點了點頭。

他是個好人,並且熟諳隱喻這門藝術。

韓超似乎格外滿意自己這次的作品,他臉上掛着笑,想看兩人怎麼選。兩人相視一笑,李哲掏出煙,王曉珂則順手從貨架上拿了包零食。

“沒意思。”

“你們這些人真沒意思。”

韓超哼哼兩句,搖頭晃腦地離開了。李哲注意到他新添了一個唇釘,李哲希望那不是什麼愛情的印記或誓言。

兩人見韓超離開,這才各自伸出了手。

“是個難題。”

“沒錯。”

這是韓超的設計,鮮紅與冰藍暗示着兩個人的性格,也暗示着現實和虛擬,這是一個雙重暗喻[插圖]。

李哲性格冷淡,理應選藍色的那杯,但他是個尊重現實世界的人,這對應的是紅色那杯。而王曉珂正好和他相反,她聰敏、熱情,從性格來說應該選紅色那杯,但她年輕,耽於浪漫的幻想和不真實的期待,應該選藍色那杯。

這既是個難題,也是韓超相當委婉的勸告。李哲不只是他的顧客,也是他的朋友。

他尊重現實,這很好,但韓超想提醒他點什麼,關於從現實的泥濘中掙扎而出的浪漫,或者詩意。

“好像沒法選了。”李哲嘀咕了一句。

“有的選,只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了。”

王曉珂俏皮地說著,眼裏閃着微光。

“什麼?”

“喝交杯。”王曉珂聲音不大,但很堅決,“我們得喝個交杯。”

我們?

這還真是一個新奇的概念。

李哲感覺自己聽到了林雪的聲音,她常說“我們”,那是她給李哲的藍藥丸。

“你確定?”

“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王曉珂眨了眨眼,身體卻探了過來。

李哲看着他,拿起杯子,嘀咕了一句:“你這樣很危險。”

“是的。”

王曉珂笑着舉杯。

看得出來他們是第一次喝交杯酒,

而且還是酒吧里這種臃腫圓潤的大肚杯,酒沒喝到多少,但他們得到了一切。

當李哲手裏緊緊握着杯中凝滯着藍色的酒杯,感受到火熱和鮮艷的液體滾過自己的喉嚨是,他再次確認:

沒錯,我們得到了一切。

放下酒杯后李哲抬手對超哥打了個招呼,“超哥,今晚我請。”

他想了想,然後補上一句:“開酒的不算。”

“有錢真好。”

韓超嘟囔一句,拿起一塊小黑板興沖沖地衝出店外。

在經濟下行,壓力陡增的時代,免費是比任何廣告和推廣都有力的宣傳,不一會兒,一個帶着孩子的母親就走了進來。

他們看起來剛經過一番激烈的爭吵,兩個人都氣呼呼的,女人要了一杯自由古巴,然後把孩子拉到了吧枱前的高腳凳上。

“玩玩玩,天天就知道玩,你以後就跟他一樣,沒人管你!。”

女人指着門外,隔着玻璃窗,李哲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拾荒老人。

她說完之後便甩下孩子去了廁所,從李哲身前路過的時候,李哲聞到強烈的古龍水的味道,還看見她的手腕處紋了一顆黑色的心形圖案。

真是一位令人驕傲的母親。

李哲皺了皺鼻子,目光瞟向吧枱前那個孤立無援的孩子。

“李哲?”

王曉珂輕聲叫他,這是別人的事,李哲沒必要摻和。不過李哲已經站起身來,快步走到了孩子的身前。

女人生氣的時候效率很高,哪怕是上廁所。

“給他來杯果汁。”

李哲對韓超招了招手,順勢在他的身邊坐下。這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頭髮蜷曲發黃,看起來似乎有些營養不良。李哲坐下的時候,他眼裏蓄滿了眼淚,因為咬牙太過用力,腮幫子看起來有些像馬龍·白蘭度[插圖]。

“你知道學習是為了什麼嗎?”李哲問他。

“為了賺錢,買大房子,娶好看的老婆,不成為那樣的人。”

小孩指了指門外,那個拾荒老人腿腳有些不利索,依舊停留在他們的視野範圍之內。

“這也對。”李哲點了點頭,把新鮮的果汁推給孩子。“不過學習還能做到另一件事。”

“什麼?”

“學會理解這些人。”

李哲的指頭掠過桌面,那地方剛放過冰塊,有些涼。

“然後……試着讓這個世界上不再有這樣的人。”他說得有些猶豫,“這些人是你的同胞,試着幫助他們,別去傾軋他們。”

小男孩眨了眨眼,彷彿李哲在說天書。

“那你做到了嗎?”

他問李哲。

“我?”

“我試過了。”李哲撓了撓頭,“但我學得還不夠,”

話音未落,一陣高跟鞋敲地的聲音傳了出來,是孩子的母親,她高挑、勻稱,臉上有得體的職業妝。

“你是?”

她一臉防備地看着李哲。

“沒事,請孩子喝杯飲料。”李哲連連擺手,趕緊起身往角落裏走。

“別跟奇奇怪怪的人搭話,來酒吧的能有什麼好人。”

他聽見女人嚴厲的聲音。

“我的酒還沒好嗎?”

她催着韓超。

李哲吸了口冷氣,在沙發上坐下之前吻了吻王曉珂的額頭。吧枱前的女人一邊喝酒,一邊對着孩子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

“你上學時候什麼感覺?”

李哲突然問王曉珂。

王曉珂抿了抿嘴,“累,壓抑,想逃跑。”

“怎麼突然問這個。”

她才意識到李哲似乎有點嚴肅。

“我在想,教育的目的是為了什麼,是培養人,還是淘汰人?”

他說得很慢,他心裏清楚談論這種宏大命題的樣子看起來很可笑,但是這一年的事情真的讓他感到困惑。

王曉珂收了收臉上的俏皮,說:“你是說新聞上說的那些事?”

李哲點了點頭,他能感受到焦慮在傳播,

李哲不是不認可這樣的路徑,只是在他看來,世界上根本沒這樣的路。

沒有開闢荒林的勇氣,只想循規蹈矩,就能佔領一大片綠洲。

世界上哪有這種好事。

“或許。”王曉珂抿了口酒,藍色那杯。

“或許我只能慶幸,我的學生時代快結束了。”

“這可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事。”李哲挑了挑眉,“你會遇到太多意想不到的事和意想不到的人。”

“比如……我。”

他此刻還算坦誠,回憶讓他遇見了痛苦,似乎也讓他找到了一些軟化自己的東西。他看着眼前的王曉珂,不知道有些事是否還來得及。

“你很危險。”

王曉珂回了他一句。李哲點了點頭,他自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夜色漸深,酒吧里逐漸熱鬧了起來,甚至有人進來問能不能帶走幾瓶免費的啤酒。這是個周末,學生們和上班族都得到了久違的喘息。當然,這個喘息的機會最好不要太過昂貴,免費的啤酒,一場可有可無艷遇,正是恰到好處。

李哲抬頭看了眼門口,眉頭很快皺了起來,是劉欣。那個李哲見過一次之後再也沒聯繫過的女孩。王曉珂看見李哲表情不對,也扭頭看了一眼。

兩人幾乎是同時站起身來。

“我來。”

他們異口同聲,然後有些驚訝地看着對方。

劉欣的出現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她很特殊,在所有人都舒展着自己身體的時候,她像個滿身怒火的戰士。她今天穿了一身很火辣的衣服,露臍,走路時裙擺的搖晃會露出蕾絲的邊緣。

她是來宣戰的。

“來,在這兒。”

李哲對她招了招手,他可不想在她大吵大鬧之後再去收拾爛攤子。

劉欣腳步一定,目光斜楞楞一刺,邁步而來。

“壞了。”

韓超瞥了一眼就知道這兒出了什麼事,他慌張起身,帶着吧枱上的瓶瓶罐罐叮噹作響。李哲看了他一眼,讓他不要擔心。這種事情他見得多了,不僅僅是關於他自己的,也有其他人的。

“很甜蜜啊。”劉欣掃了一眼李哲身邊的王曉珂,說著坐了下來。

“超哥,拿杯酒。”

“好嘞!”

韓超應着,從酒架上拿下幾瓶酒來。

“坐下吧,都站着幹什麼?”

劉欣看着兩人,他們似乎根本沒有因為自己的出現展現出一點慌張,這讓她更加氣惱和憋屈。

李哲和王曉珂對視一眼,坐了下來。

“有事嗎?”

李哲輕輕敲着杯子,看着眼前怒不可遏的劉欣。

“有事?”劉欣懷疑自己聽錯了,她看着李哲,又看着王曉珂,“李哲,你問我有沒有事?”

“你和我閨蜜搞在一起,這還不算事?”

“給你提個建議,小點聲。”李哲指了指四周,“你如果覺得自己有一個能給大家聽的好故事,你盡可以放開嗓門講。”

他挪了挪身子,“但是,我一定會把幫你把這個故事補充完整,重點講述你想省略掉的那部分。”

“你……”

劉欣牙關緊咬,但聲音倒是很明顯小了下來。

“現在可以談了?”

李哲繃緊的身子鬆弛下來,舒適地在沙發上躺了下來。

“為什麼要這樣做?”

劉欣看着他,目光如刀。

“因為不喜歡。”李哲打了個哈欠,他經歷過很多爭鬥,這隻算烈度最小的那種。“而且,你也拿到了屬於你的東西。沒理由氣勢洶洶地衝過來興師問罪。”

他坐起身,讓劉欣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你睡了我。”她說,“總不能就這樣結束了吧?”

李哲眯起雙眼,手指輕輕點着王曉珂的腿,“我強迫你了嗎?”

“你把我當什麼啊?送我些東西,睡了我,然後就可以這樣甩開我,是嗎?”

“凡事都有代價,我已經支付過了。”

“所以你就可以這麼做?”她看向王曉珂,“她呢,她支付了什麼代價?”

“你想不到的代價。”

王曉珂終於說話了,她眼帘低垂,按住了李哲放在自己腿上的手。

每個人都會為自己的輕浮和莽撞付出代價。

總有人不願承認這一點,並歇斯底里。

李哲點了根煙,隔着煙霧,他再一次探出身子,把雙臂壓在了桌面上。

“我來告訴你,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在你的想像里,我應該圍繞在你身邊,奉獻出我的時間、金錢和所有的心思,即便你這個人毫無趣味,只有一張能看的臉和整過之後勉強稱得上誘人的身材。-”

“我應該愛上你,像羅密歐與朱麗葉,像傑克和蘿絲那樣,我本該是你的裙下之臣,在你若即若離的情慾和撩撥中成為瓮中之鱉。”

“但是我沒這麼做,

“然後你就崩潰了?”

“你當然會崩潰,你給了如此不堪、卑鄙、低賤的我一個接近你的機會,我的天哪,我竟然如此揮霍,這簡直不可原諒。”

“或許你還會懷疑自身,你一定練習了很多遍。於是找了個看起來怯懦、無害,毫無競爭心的玩伴,你把她當作光束燈,用來凸顯自己的魅力和高貴。”

“然後,你還要氣沖沖地跑過來問我為什麼喜歡光束燈?”

“我現在告訴你,因為這世界需要光。”

李哲深深地吸了口氣,繼續說:“這不是我說的,這是上帝說的。”

劉欣沉默着看了李哲許久,然後站起身來,走了。

“李哲。”

王曉珂拍了拍他,“你說的太過了。”

“我還沒說她在我車上脫衣服的事呢。”

李哲嘀咕一句,喝了口酒,紅色的那杯。

“我是說關於我的那部分。”

“關於你的?”

“怯懦,無害,毫無競爭心。”

李哲歪了歪腦袋,嘴角皺了皺。

“你不必小心翼翼。”王曉珂身處指頭戳在李哲的胸口,“我看起來就是你說的那樣,這沒錯。”

“但是,我們現在都很危險。”

“是啊,很危險。”

李哲低頭吻她,嘴裏是剛剛那杯酒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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