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無聊又空乏的瑣碎

一十一.無聊又空乏的瑣碎

九月初,李哲的發小入職市財政局,正逢周末,兩人約好來清醒bar喝酒。和李哲一起來的依舊是王曉珂。劉欣的聯繫方式他還留着,但在他的意識里,這個人已經出局了。

製造競爭不一定能得到最好的結果,但肯定不會太差。

比如說王曉珂。

“你最近好像開心了不少。”王曉珂撓了撓李哲,兩人最近去看了幾部電影,一起在市郊夜晚驅車兜風,把自己的歌單互相分享……當然,也買了不少成人玩具。

“有嗎?”

他沒感覺自己有什麼變化。

“有啊,不明顯,但是我能感受到。”王曉珂說著抬手,叫來了韓超。

“超哥,有靈感嗎?”

來的次數多了,她也熟練了起來。

“有。”他目光看向李哲,似是在笑。他年長李哲兩三歲,已經到了奔三的年紀,內心渴望着穩定的親密關係。看到李哲和王曉珂的樣子,他也能感到一絲欣慰和歡愉。

畢竟,他知道李哲是什麼樣的人。

他不愛裝糊塗,也從不給自己一絲幻想。他對自己殘忍,用血淋淋的身體直面生活中無聊又空乏的瑣碎。

但是你看,他也收穫了愛人。

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

“那就麻煩你啦。”看到韓超有些出神,王曉珂小聲地提醒了他一句。

“李哲遇見你之後,變了個人。”

他抿抿嘴,掃過王曉珂的目光裏帶着幾分欽佩。

“噓!”

王曉珂浮誇地比劃着,“小點聲,他還不知道呢。”

韓超一怔,看了一眼李哲,旋即放聲大笑,他拍着肚皮,兩頰的贅肉舞姿翩躚。

“喂。”

李哲的手掌蓋在了王曉珂的頭上。

“嗯?”

王曉珂緩慢地轉過腦袋,彷彿脖子裏長滿了螺紋。

“濃還是淡?”韓超在前台問道。

“淡點。”

兩人異口同聲。

兩人對視着,王曉珂伸手摸了摸了自己的頭頂,壓在了李哲的手背上,“你的手好小。”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哲,指尖如清風掠過。

“還很細,像女孩子的手。”

李哲看着她,感覺此刻的酒吧格外安靜。

從畢業之後他就不喜歡別人碰自己的手。在他的理解中,這是一種親密關係最初的儀式,也是互相信任的敷衍表達。

他沒有遇見足夠親密的關係,也沒有碰上能敷衍過去的信任。

所以他不喜歡別人碰自己的手。

“曉珂。”

他低聲喚着王曉珂的名字。

“什麼?”

王曉珂瞪圓了眼睛,不知道是驚訝還是緊張,只是她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像一隻貓頭鷹。

“你不用緊張。我又不吃人。”李哲皺眉。

“唔……”

李哲握住了她的手,女孩子的手有點涼,但軟軟的,彷彿沒有骨頭。

他都快忘記這樣的觸感了。

“來得這麼早啊。”

門口亮起的嗓門擾亂了兩人的寧靜,滿臉興奮的楊偉快步而來,不過他不是自己來的,這讓李哲感到有些意外。

朋友?同事?如果是同事,那他是兩個致命的錯誤。

一是和同事交朋友,二是把同事帶上私人酒桌。

李哲眯起了眼,抓緊了桌子的邊緣。

“別著急。”

王曉珂輕輕拍了拍他,然後起身,十分乖巧地站在李哲的身邊。

她像個女主人。

她是從哪兒學到這些的。

“來了啊。”李哲也起身,迎着他這位已經有些陌生的發小。

他們從小在村裡認識,而後卻距離得越來越遠。小學畢業后,楊偉去了城東,讀了縣城排名第二的高中,高考結束,他去了南方,在一個與老撾、柬埔寨接壤的省份。而李哲則完全不同,他一直待在城西,念得是縣城第一的高中,大學留在了北方。

幾乎是同一時間回到縣城,是兩個人重新熟絡起來的契機。

“介紹一下,崔蓓,質監局的。”回憶收束,楊偉兩人走到桌前,他的聲音還是十五六歲的樣子,聽起來爽朗清澈。

李哲微微頷首,拍了拍王曉珂的腦袋,“曉珂,我女朋友。”

互相問候之後,四人落座,楊偉的目光掃過桌面,忍不住挑了挑眉,“還沒點?”

“我們點了。你們看看你們喝什麼。”

李哲從鄰桌抄來一份酒單。

“來嘍,你們這對小情侶的特調。”韓超端來兩杯酒,他腳步輕快,好似跳着華爾茲。

那是兩杯看起來很明艷的酒,杯內是澄亮的橘色,一抹濃烈的紅在杯中浮動着,如同搖曳的火苗。

“這個叫什麼?”楊偉指了指兩人面前的杯子。

“不知道。”

韓超搖了搖頭,這是他憑感覺調出來的,這樣的配色、口味和烈度,是他對李哲和王曉珂的感覺。

兩人抿了一口,酸甜雜糅而來,它穿過味蕾,將無名的欣悅送達大腦。

“不錯。”

兩人抬頭,聲音不分前後。

“那給我們也來兩杯這個吧。”楊偉掃過兩人的表情,對韓超說道。

“這個……”

韓超看向了李哲和王曉珂,他靠靈感調酒的時候,基本上只有李哲一個顧客,這樣的情況,也只有他能替自己解釋一下。

李哲對他點了點頭,然後拉了一把楊偉,“你聽我說……”

兩分鐘后,桌上多了幾瓶啤酒。

“好久沒來,隔壁都變成輔導班了。”楊偉不斷地將冰塊丟進自己的酒杯。

“是啊,那個老闆你不是認識嗎。”

“點頭之交罷了。”楊偉搖搖頭的,“你又不是沒見過真正的熟客。”

李哲笑了起來,那家老闆沒給他留下什麼好印象,每次結賬的時候,他都是在某個男人的腿上找到那位女老闆的。

那些男人,應該算得上是真正的熟客。

“那樣子做生意,不行的。”

“是不行。”

兩人嘀咕着,那位女老闆不說是天人之姿,至少盤靚條順,是個美人胚子。

可惜了,但也和自己無關。

大概就是這樣的心態。

兩人閑聊着,王曉珂和崔蓓則顯得謹慎許多,她們互相打量,一言不發。

“還順利嗎?”李哲問道。

“湊合吧。”楊偉深深地吸了口氣,胸腹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以後就要留在這裏了,這個破地方。”

他搓了搓自己的眉毛,心有不甘。

“這年頭,處處都是破地方。”李哲抿了口酒,濃烈的那一部分燒過喉嚨,“要不然,我們也不會回來。”

他之前在青島工作,楊偉在濟南。

“按照你的說法,倫敦不也是髒亂差嘛。”

楊偉在英國待過一段時間,李哲常提起的留學經歷,都是從這位發小的嘴裏聽到的。

“這麼說也是。”楊偉嘆了口氣,“好像就沒有待得開心的地方。”他抬起眼望着天花板,在腦海中檢索一個答案。

“回來……回來至少沒有房車的壓力。”

他找到了。

那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二十齣頭的年紀,下決心徹底遠離燈紅酒綠的都市生活並不容易,既有自己的不甘,也有在未來被同齡人嘲笑的風險。

“對了,聽說你買新車了。”

楊偉挺了挺身子,“啊對,剛提的,在濟南沒攢下一分錢來,還好留學生能0首付。”

“黑色帕薩特?”

李哲挑了挑眉,把王曉珂和崔蓓都逗笑了。

楊偉咳了兩聲,咕噥一句,“誰要那玩意。”隨後便將自己的車鑰匙甩到了桌面上。

是個奔馳。

“沒多貴,A級車。”楊偉說著,“主要是喜歡奔馳的懷擋。”

“挺好,買東西還是要買自己喜歡的。”李哲看了一眼,輕輕推了推桌上的鑰匙。

這是酒吧,如果沒有明確的目的,沒必要將車鑰匙甩在桌上。

“主要是穩定下來了。”楊偉抿抿嘴,收了鑰匙,“不用擔心欠薪,不用考慮裁員,工資也沒什麼波動。”

“之前不是不甘心么?”

“像你說的,本來也沒什麼開心的地方。”

“世界很平衡。”李哲撓了撓頭髮,“有人到哪裏都開心,有人到哪裏都不開心。”

楊偉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一旁的崔蓓這時候開了口,“你……是做什麼的?”

“我?”

李哲有點驚訝,他以為自己身上失業的特徵足夠明顯。

“是啊,你。”

崔蓓的目光很乾練,沒有任何猶豫的成分。

“我無業游民,俗稱街溜子。”他微微揚起頭,虛張聲勢的驕傲讓他看起來像是穿新衣的帝王。

“聽他胡扯。”楊偉打斷了他,“這是咱這兒的作協會員,出過書的。上學的時候做過刊物主編,後來做傳媒去了。”

王曉珂偷偷瞟了一眼李哲,悄悄地將手壓在了李哲的手上。

作協,出書,傳媒。

三個李哲最不喜歡聽見的詞。

“不過現在是街溜子。”李哲說著看了一眼楊偉。

“原來是個作家。”楊偉還想說點什麼,崔蓓卻插進話來,“我還沒認識幾個作家呢。”她說著舉杯,看起來比楊偉熟練地多。

我不喜歡太熟練的人。

不,不是不喜歡,是本能地想要保持距離。

李哲壓低了杯沿,輕輕磕了一下崔蓓手裏的酒杯,伴隨着清脆的聲響,兩人低頭,淺淺抿了一口。

初次相見,禮數恰到好處即可。

“作家出過書?能搜到嗎?”崔蓓看起來很有興趣。

“不提也罷。”李哲擺擺手,他對那本書的感情很複雜。那是一個很艱難的寫作過程,然後是大開大合的刪改。

他們的眼光狠毒辣。

知道最精華的部分絕對過不了審。

李哲總是在心裏這樣稱讚那些文學編輯。

兩三年前的李哲還年輕,以為寫作就只是寫作,尚不明白勾連嵌合的方塊字之間承擔著許多莫須有的使命和責任。

那是老太太化妝——勉強塗飾。

他為此造了一個歇後語。

“我想想啊。”楊偉翻出手機,流暢地切進自己的相冊,李哲之前曾經送了他一本簽名書,他還發在了社交平台上。

當然了,只對李哲可見。

“啊對,就是這個,白……”

“書名不用說了。”

李哲打斷了他,每次在聽到有人提及自己的那本書,他就回想起被閹割掉的那十五萬字。

那本書是個太監。

它不完整,並且丟掉了極為關鍵的一部分。

像我一樣。

楊偉把自己的手機給崔蓓看了看。屏幕上的簽名很潦草,是用一塊錢或者一塊五毛的中性筆簽的。

或許是一塊五的筆寫的,至少墨跡沒有中斷。

“寫什麼的?”

“國企改制。”

“改制?”

“下崗潮前後的事。”李哲感覺自己的臉在不由自主地抽動,他沒有參與或者討論宏大敘事的念頭,之所以寫那段歷史中的故事,是因為他的祖父是下崗大潮中的一員。他們從東北離開,遷居到這個山東的小縣城。

就他舅舅所言,那是他爸唯一做對的一件事。

“費了不少心血吧。”崔蓓看着李哲,彷彿他的臉上寫着一行行文字,並且還有自動翻頁的功能。

李哲點點頭,“查了點資料。”

過去的事情,說起來總是格外輕鬆。

那段時間查資料,走訪改制的親歷者,核對收入、物價,復原社會狀貌和風土人情,這些事情看起來並沒有那麼簡單。

只是在做刪減的時候,看起來格外輕鬆。

“對了。”

李哲看向了楊偉,他不想繼續聊自己的寫作生涯,他沒有天分,也說不上有多麼刻苦。只是大部人對自己的母語格外陌生,所以他才堪堪算得上優秀。

“聽說去了不錯的崗位,具體做什麼?”

“審批。”

楊偉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李哲熟悉這種笑容,這是初嘗權力香甜后的得意。

“看見沒。”李哲拍了拍身邊的王曉珂,“這就是財神爺。”

“可別抬舉我,就一個小兵。”

楊偉齜牙咧嘴地笑着,慌忙地擺了擺手。

“送禮的多吧。”李哲壓低了聲音,他知道這不是什麼好事,也知道這種事比好事更多,更普遍。

不攙扶老人總比攙扶老人更容易些。

收錢也比不收錢更容易些。

“多。”楊偉點點頭,眼神閃躲,“不過咱也不敢收啊。”他搭在桌上的手緩慢地握緊了杯子。

“辦公室里肯定不行,走廊里又全是攝像頭,怎麼收。”

他苦着一張臉,眉間似乎有了兩三道淺淺的皺紋。李哲看了一眼旁邊的崔蓓,她正要伸手抓楊偉。

他還有話。

只是在掂量要不要說出來。

“來來來,喝一個。”李哲舉杯,“為清正廉潔的人民公僕。”他笑,用一種大家都懂的姿態。

楊偉舉起杯子,咕嘟吞下一口,然後沉着臉壓低了身子。

“後備箱裏就放了幾條煙,一箱酒,給我們科長的。”他說著看了眼時間,“不能白天去,只能晚上去。今天不行了,今天喝酒了。”

他嘀咕着,表情有些複雜。

“這種事兒沒人愛干,沒辦法,誰讓咱是新來的呢。”他嘆了口氣,很多事並沒有他想得那麼簡單,但也沒有多麼複雜,。

對,很多事不簡單,也不複雜,只是有點不幹凈。

崔蓓拽了拽楊偉,扒拉起自己的手指頭。“今年……”她目光撇向斜上方,“副處就幹掉了三十多個了吧。”

“據說是。”

楊偉接話,放鬆下來的身體重新靠在椅背上,這些事還是點到為止比較好,他顯然是還在學習。

“對了,你也沒找個工作?”楊偉看向李哲。他們回到縣城已經有段日子了,李哲一直沒重新找工作。

“不玩了。”李哲搖搖頭。“我如果知道職場環境是這樣,我連大學都不想讀,還不如早點當街溜子。”

他說著敲出一根煙,點燃之後深深地吸了一口,“這耽誤我多少時間。”他瞪圓了雙眼,“上個破學,戀愛也沒認真談,愛好也沒認真做,結果拿個文憑出來讓我上班,那上班的有正常人嗎?”

他側着腦袋,語氣不平不淡,微斜的下巴像一把標槍尖銳的槍尖,隨時準備刺入誰的胸腹。

“上個班,空餘時間寫寫你的小說,不也可以。”楊偉掏出一盒中華,丟到了李哲的面前。“生活就這樣,也不能要求太高了。”

李哲看着他,感覺他就像一條知道自己不久於世的老狗。

這不是罵他。

這只是一個發自肺腑的描述。

“寫個屁。”李哲抓了抓頭髮,他感覺自己的頭上又跳蚤,“不如學個數控機床,去廠里開床子。”

那才是踏踏實實的工作,勤勞致富。

寫作?

坑蒙拐騙罷了。

“你別說,這個李作家還真是很有大作家的氣質。”楊偉還想說點什麼,崔蓓先插進話來。

“哦?何以見得?”

李哲看過去,給她丟了個難題。

“嗯……”崔蓓梳理一下頭髮,“這方面我不是專業的,我只能說說我自己的感受。我看小說呢,也有個好壞的標準。故事嘛,是經過藝術加工的,是虛構的。但是好故事裏的每一個人讓人感覺到真實,好像……好像生活中真的有這麼一個人。”

“從這一個個人的角度看過去,故事是寫實也好,幻想也好,就都可以理解、感受了。”

崔蓓說著,目光探向李哲。他沒什麼表情,這讓她有些心虛。

“崔主任,你好像有點跑題了啊。”楊偉抿了口酒,提醒着崔蓓。

“別急別急,我本來就不懂嘛。”崔蓓接著說,“那在我看來,一個人寫作,首先他懂人,其次他能把生活中的雞零狗碎收集起來,然後……拼裝起來,像玩樂高那樣。”她轉了轉手裏的杯子,整個人忽地輕鬆下來。

“只不過我們的樂高裝在盒子裏,寫作者的樂高裝在腦子裏。”

她看見李哲微笑着點了點頭。

“我是說……”

楊偉還是沒明白崔蓓的話。

“哎!”一直安靜的王曉珂突然出聲,“一塊積木不只是拼裝上去就可以了,還要看拼裝后的作用。”

“他啊,知道積木該如何拼裝,只是在糾結每一塊積木拼裝后的意義。”

李哲看着她閃光的眼睛,笑着揉了揉她的頭。

這無非就是解構與建構的過程。

可這個過程,會困擾這一代青年。

或者說,這會困擾每一代青年。

楊偉抽着煙,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許久沒彈的煙灰簌簌落在他的衣服下擺。

“不過,你還是得有個工作啊。”他說。

“縣城沒工作。”

“考試唄,縣城裏公職吃香啊。也沒啥大企業,在外面找,五險都未必齊。”楊偉又點上一支煙。

“說吧,別憋着。”李哲看着他,知道後面肯定還有話,因為那一套話他都不知道聽了多少遍了。

楊偉擺擺手,他知道李哲是什麼人,他讓你說,就是早就想好了一萬種譏諷你的方法。

“好找對象,買房優惠,貸款利息低,人脈廣大,辦事方便。”

李哲掰着手指頭一一數着。

“你看,你心裏都清楚。”

“高中的時候就開始在耳邊念叨了。”李哲笑笑,山東這兒的老三樣,公務員、國企,事業編。

現代社會的三種皇糧,餵飽了一代又一代齊魯大地青年的野心和驕傲。隨着疫情疊加經濟下行,往體制內奔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多了。

從這個角度看,齊魯大地是在引領時代的風向。

“這東西說得虛,進來就知道好了。”楊偉直了直身子,終於等來了自己的熟悉的話題。

這要怪李哲,他看書太雜,天南海北、文史政經多少都能扯上幾句,經常讓別人插不進話來。

“你說呢?”楊偉看向崔蓓。

“我?”崔蓓有點意外,“我就普通上個班,沒啥感覺。”她撇撇嘴,顯然她沒有楊偉這麼多理解。

“你別聽她的,她和咱們不一樣。”楊偉欲言又止,但李哲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

體制內家庭,有親戚在高位,從小養尊處優,自然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我去趟洗手間。”崔蓓看了一眼楊偉,起身離席。

楊偉看着她背影消失在視野里,這才挪了挪身子,低聲道:“再有錢,你也是個普通老百姓。”

“但是進來了,你就是自己人。”

楊偉手掌撐開,五指用力地壓在桌面上。

“自己人,還是很不一樣的。”

他聲音很低,彷彿在說什麼驚人的秘密。

“知道了知道了。”

李哲推開他的腦袋,他都快親上王曉珂的臉了。

從小一起長大,也未必是一類人。

李哲心裏嘀咕着,抬手叫來韓超,給自己和王曉珂再要了一杯清醒,他們很久沒喝這家店的招牌了。

“其實,我覺得楊主任說得也有道理。”王曉珂抿了抿嘴,“專升本最大的好處,不就是能考公職嘛。”

她粉嫩的舌尖掠過嘴唇,這是一種危險的試探。

“是有道理。”李哲點了點頭,“只是每個人看的東西不一樣罷了。”

“身份、財產和自己能做的事,所謂的追求和理想,也不外乎是這些。”

“只不過我覺得人生是很狹窄的一件事,很多時候不能兼得,所以讓我選的話…我還是要選做事。”

“多做點自己喜歡,自己感覺有意義的事。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功名利祿,決定了別人如何看待自己。

但是做了什麼樣的事,決定了自己如何看待自己。

他接過韓超端來的酒,戳了戳浮起的那顆橄欖。

我和其它事物沒有矛盾,我自己就有裂痕。

我只想彌合這道裂痕。

他抿了口酒,發散的目光重新聚合,眼前的楊偉從幢幢虛影合為一個實體。

“再說了,我考試能力很差。”他看着杯中澄澈的液體,那是一種誘惑,誘惑他逃離眼下枯燥的對話。“總是要記公式和模板,這樣才能快速、正確地答完試卷。”

“我沒有這樣的能力。”他頓了頓,確認似地重複道,“一直都沒有。”

話音未落,崔蓓回來了,韓超也把酒端了過來。

“說的累了,我們還是先慶祝楊偉順利入職吧。”

李哲舉杯,宣告這些無聊的話題已經結束。

廉價玻璃湊在一起磕碰,耳邊叮叮噹噹地響,烈酒稀釋了意識,密閉的空氣緩慢打開,更多的嘈雜湧來,更多的顏色湧來,李哲感覺自己的身邊擠滿了彩色的泡沫,他甚至能聽到每一個泡沫破裂時發出輕聲的“噗”。

酒精把對話拖入深淵,深淵裏是漫無邊際的虛無。

他們聊起童年,那關於泥濘,和滿身泥濘的狗。他們聊起少年,那關於狼狽,和滿是狼狽的戀愛。他們聊起青年,那關於現實,和滿眼現實的人。

他們是一條流水線上飽經風霜的熟練女工,把凌亂破碎的語言熟練地編織成綢緞和布匹,那些綢緞和布匹上的圖樣是他們失眠時的嘆息,是他們遠眺時的祈願,也是他們曾經溫熱的眼淚。

午夜時分,楊偉和崔蓓離開,酒吧里只剩下了李哲和王曉珂兩個客人。

“超哥,能換個音樂嗎?”

李哲彬彬有禮地對王曉珂伸出了手,王曉珂抿了口酒,格外淑女地將手搭在他的掌心。

韓超迷瞪着看了兩人一眼,敲了敲吧枱上的那台電腦,片刻后,音響里傳來施特勞斯的維也納森林圓舞曲。

“這首曲子不適合為舞蹈伴奏。”

“沒關係,反正我們也不是真的在跳舞。”

“這就是你現在想做的事嗎?”

“沒錯。”

兩人搖晃的身子伴隨着輕俏的樂曲穿過桌椅,在瀰漫的酒氣中跌跌撞撞。他們親吻,他們擁抱,他們旋轉,他們報復似地踩着對方的腳。

他們此刻深沉,用力地吸嗅彼此的身體。

他們啊,喝醉了。

舞曲的末尾,李哲將王曉珂攔腰抱起,踉蹌着在酒吧里旋轉着。

韓超看着兩人的動作,鼻尖沁出了冷汗,他的耳邊回蕩着王曉珂刺耳的尖叫聲。

這屬於夜晚的尖叫聲。

這平日裏被深深壓抑的尖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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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杯裝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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