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傾訴
鍾奇的事,總歸是順利解決了。
解決的時間比想像中快一點,但是難度在意料之中,畢竟鍾濤太看重自己的仕途,人一旦有了在乎的東西就相當於有了弱點,而有弱點的人一向比較好對付。
鍾奇作為高一新生,會提前開學軍訓,住宿需要提早辦理,鍾濤既然發話了,鐘太太也不再反對,沒兩天就和鍾奇一起到學校辦理住宿了。
住宿辦下來那天,鍾奇給孟菱打電話說感謝。
孟菱笑說:「你該謝的是陳遂。」同時叮囑他,「好好讀書。」
鍾奇笑着,終於有點像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知道了,小孟老師。」
孟菱聽他心情還不錯,不由安心,覺得鍾奇未來會有一個很好的結局。
不像張涓……
距離張涓和家裏撕破臉已經一周了。
八月已至,張涓說是要聯絡孟菱卻一直都沒動靜。
孟菱不知道張涓是沒有機會,還是被家裏人說服了,但無論是那種結果,都足夠令人愁眉不展。
孟菱滿懷心事的等待着張涓的消息,終於在第十天,張涓用一個陌生號碼打了通電話給孟菱。
好巧不巧,那天又是她和陳遂約去水壩上看落日的日子。
之前因為張涓的事兒沒去成,這十天陳遂因為工作不得不回遺棠,今天剛返程,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她家裏來,讓她帶他出去玩。
孟菱的內心是拒絕的。
但說到底,確實是欠他一個水壩之旅,於是就只好換鞋子跟他出門。
她還抱了小乖同去。
狗子長大了,知道撒歡了,來來回回在腳下亂竄。
就是走在路上的時候張涓打來電話。
孟菱一聽是她,什麼遊玩的心思都沒有了,迫切問:「你怎麼樣了?」
誰知她支支吾吾,說:「我之前和我爸媽說了,於超家新加的彩禮我要五萬,我爸媽罵了我一頓,但是因為我提要求了,所以他們反而放鬆警惕了。」
孟菱鬆了一口氣,可很快又疑惑:「那你怎麼這麼久都不聯繫我?」
張涓支支吾吾:「因為我在猶豫……我媽說得也不錯,如果結婚,糊塗過下去,至少衣食無憂。如果不結,我的未來又是什麼呢,真的有人願意要我嗎?我好怕……」
孟菱不自覺捏緊了手機。
張涓之前猶豫她還能理解,可經歷種種,到現在她還猶豫,孟菱只覺失望。
她特別的難過。
就像是一個乾淨慣了,不願意蹚渾水的人,為了幫朋友,已經下渾水正準備蹚了,結果朋友卻轉身跑了。
張涓的臨時倒戈,讓孟菱覺得很受傷。
孟菱很煩躁,可她沒有完全失去理智,想了想,她還是決定拉自己的朋友最後一把。
「涓子,前兩天我去我的學生家幫他解決問題,我那位學生他媽媽常年遭受家暴,卻不願意離婚,因為她怕被別人說閑話,怕沒有生活費,怕這怕那的……我當時莫名就想到張愛玲的《茉莉香片》。」
「那句話是這樣寫的:她不是籠子裏的鳥,籠子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綉在屏風上的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張涓,你不要成為那隻鳥可不可以。」
張涓久久未語。
孟菱先掛了電話。
她言盡於此,仁至義盡。
掛了電話之後,孟菱忽然頓住腳,仰頭看着天空,沉沉悶悶的呼了一口氣。
陳遂問:「需要擁抱嗎?」
孟菱回神看了他一眼:「不要。」
陳遂又問:「那需要肩膀嗎?」
孟菱還是說:「不需要。」
陳遂舔了舔乾燥的唇,幾秒后又說:「需要小乖嗎?」
孟菱怔了怔,看了眼無憂無慮的狗子,又看了眼直勾勾盯着她的陳遂,不由露出一個笑,很淺。
但陳遂捕捉到了,忽然就知道了答案。
他們並肩往水壩上去,太陽將落未落之時光輝最盛。
陽光籠罩着大地,整個世界就像是鋪了一層金紗,遠處有山,山青一半,不適有飛鳥掠過,天空遼遠而寧靜,一切都在肅穆中煥發生機。
陳遂抱着小狗踏上水壩,孟菱緊跟着也爬上來。
水壩很長,是為了澆地才蓋的,前面是兩個足球場那麼大的一大片菜園,後面是一碧萬頃的玉米地。
他們站在高處,往下看皆是濃綠,往遠看又是大片餘暉。
太陽西沉的過程,總帶有一絲孤寂。
它徐徐沉落,它的消失讓四周的雲彩更加奪目,霞光是金黃,緋紅交織的。
很奇怪,這麼美的景色,卻很難把它和夢幻聯繫在一起。
明明都是掛在天上的,繁星卻總讓人覺得虛幻,可夕陽不會。
他們走在高高的水壩上,與黃昏并行。
你來人間一趟,總要看一看太陽。
或許是被這景色給打動了吧,孟菱忽然想起很多從前的事,人不可能永遠從容,有些情緒頂上來了就壓不下去。
「有時候我覺得不開心,就到水壩上走一走,看看太陽,等天邊徹底黑下去,我再回家。」
走到水壩一半,孟菱忽然開口說話。
陳遂默了默,問:「這樣的時候會想媽媽嗎。」
「……」孟菱緩緩抬頭,看了陳遂一眼。
她的眼神是很疑惑的,也許是因為沒想到他會這樣問她,也許是因為這麼些年幾乎從沒有人這麼問過她。
孟菱一笑:「你是不是知道我們家所有事?」
陳遂想了一秒,如實回答:「至少別人知道的,我都知道。」
比如她的父母是怎麼死去的,他們一家是如何賣了房子和土地,她是如何被孫程寬欺負,爺爺的腿是怎麼壞的,學費是怎麼五塊十塊錢這樣湊出來的。
他都知道。
「嗯,我知道你有能力解決孫程寬的事情,就有能力查出我家的點點滴滴。」孟菱並不意外。
她隨手薅了一根狗尾巴草,在壩上坐下,面朝著夕陽,纖細的小腿一盪一盪晃在水壩上。
陳遂把狗子放在水壩的水槽里,自己則就地坐在孟菱旁邊。
孟菱說:「你看到了吧,我的生活環境就是這樣子。」
「但你和他們都不一樣。」
「是么。」孟菱笑笑,「這裏的人樸實,愚蠢,直接,落後,迂腐,踏實……我的確和他們不一樣,那是因為從一開始我就單純不起來。」
陳遂皺着眉頭聽完孟菱的這句話。
他一時覺得心裏一抽一抽的疼,不敢輕易接話,怕說得不好,會令她更心灰意冷。
仔細想了那麼幾秒,他才說:「孟菱,不單純並不代表壞,不單純代表你是一個無邪卻不天真的人。」
孟菱有點意外,偏臉看他一眼,這次沒有很快移開目光。
又聽他說:「我一直覺得,我能遇見你,不是一個隨機事件,而是命運的特意安排。」
夕陽照在他的臉龐,柔和的橙黃使他顯得特別溫暖:「如果不是你,我會愛上誰呢?」
他這樣問。
又自言自語:「我的經歷你多少也知道一點,單純的人或許一開始會吸引我,但是和我走不遠的。複雜的人,會讓我的痛苦加深,我一開始就不會選擇靠近。就算靠近,糾纏久了,也就疲憊了。」
他說到這忽然想到兩句話:「愛的本質是一種直覺,愛不是處心積慮的產物,愛是突然發生的。」
這句話孟菱曾經寫過,後來作為廢稿被捨棄了。
再次聽到,卻是從他嘴裏說出來,她不由感到心尖顫動。
這段時間她也想了很多,終究是愛這個字眼的殺傷力太大,才導致他們今天的結局。
她太想要愛,可他太害怕愛。
她相信愛是可以永恆的,哪怕人的肉.體消失了愛還是可以存在着,就像她的爸爸媽媽一樣。
他相信愛是轉瞬即逝的,任憑我們怎麼努力都只能留住一瞬間的愛,就像他的爸爸媽媽一樣。
這種觀念太堅固了,是從童年期,伴隨着骨骼發育,而滲入血肉的東西。
孟菱直到現在還是不信陳遂會變,因為她還沒有變。
「陳遂,張涓和鐘太太的事讓我很悲觀,不是對愛悲觀,是對生活悲觀。」
孟菱面朝著殘存的餘暉和西方天際的一粒孤星。
「你有沒有想過,她們這樣的人是沒有精力去關心愛的,對她們來說需要比愛重要。她們需要婚姻,需要家庭,需要下半生的安穩。有時候看着她們,我會感到害怕,我和張涓就像平行時空的兩個人,如果我沒選擇讀書,沒堅持文學夢想,我很大可能和她一樣,愚昧而膽怯,在小城鎮裏磋磨一生,為了給爺爺奶奶更好的照顧而妥協於一場無愛的婚姻,哪怕對方隨地吐痰重男輕女,我也得忍,因為我需要婚姻給我庇護,就必須交換女人的權益和尊嚴。」
她說了很多很多話,而陳遂靜靜看着她的側顏,認真聽着,不曾打斷。
「而鐘太太呢,她就像是張涓的中年寫照。如果張涓同意結婚,她會怎樣?我不是說她一定會經歷家暴,但是婚姻里的不幸是相似的,她運氣不好頭胎生了女兒一定會被要求生二胎,二胎還是女兒一定會去生胎,直到生齣兒子為止。」
「再說,萬一她真的被家暴呢?如果於超出軌,她也只能被迫接受吧。你想啊,年輕漂亮的時候都沒勇氣分手,人老珠黃又怎麼會有勇氣?」
孟菱的一個個問號就像鐵鉤子似的撓人心。
陳遂懂,人的悲劇是有跡可循的,就像寫小說,伏筆早在一開始就埋下。有些人以為自己只是失去了第一次的勇氣,可殊不知,勇氣這回事,分明是再而衰,而竭。
孟菱還在繼續:「你說,她會有工作嗎,就算有,她是不是在負擔工作的時候還要做家務帶孩子……可她會反抗嗎,你要知道,忍着忍着人就麻木了,就習慣了。」
孟菱說起這些,語氣是平靜的,沒有惋惜,沒有同情,也沒有怒其不爭。
她說:「只有夢才是甜的,是嬌的,是輕盈的;生活是苦的,是濁的,是沉重的。」
陳遂聽罷,張張嘴,只覺喉嚨有些哽痛,開口時聲音都啞了幾分:「那天聽你對張涓說「被他們扒皮抽血,還不如死了」,我很驚訝。」
「因為我熟悉你的性格,你不是一個濃墨重彩的人,但這句話太過尖銳凌厲。但就是因為這句話尖銳,我才能更直接的感受到你的心情。你太不甘心了,不甘心張涓的人生就這麼毀了,所以才想她能勇敢反抗。」
從來到水壩上,孟菱一直都是平和的,哪怕剛才宣洩似的吐露這麼多的心裏話,她的語氣也都是很淡很淡的。
可聽到陳遂的話,她控制不住,眼眶起霧。
「而我佩服你的是,你想幫張涓,並不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你不幫她做決定,你是把話說盡,然後讓她自己決定。因為你知道,如果不是她自己想站起來,早晚是要再次跌倒的。」
他沒有覺得她有所保留是不真誠的。
相反,他看得到她的大局觀。
孟菱忍不住吸吸鼻子,被理解真是讓人好想哭。
陳遂又說:「我終於明白,當初你選擇和我在一起是下了多麼大的決心。」
如她所說,她是在現實環境裏浸泡着長大的,面對他的追求,應該會覺得不切實際吧。可即便知道未來有可能面對他的變心,拋棄,乃至其他的一地雞毛,她還是愛了,並且一愛就是毫不保留。
陳遂深深羞愧。
愛是最強的盾,也是最利的矛。
他本該當她的盾,卻成為了對準她的矛。
「孟菱。」
他喊她的大名:「我想到一句歌詞——我會與你抱擁,雨再降,也當吹吹風。」
陳奕迅的《致明日的舞》。
他說:「不說什麼肉麻的話了,你記住這一句就行。」
風輕輕吹着,暑氣之中夾雜涼意。
霞光萬丈,彷彿只為襯這一秒鐘愛意傾瀉的輝煌。
這樣的時刻,人生並不常有。
孟菱不敢看他,怕對視一眼就會失去理智,而這個時候做什麼決定,都難說不是被情緒慫恿。
她輕輕擺弄手上的狗尾巴草:「那就看風景吧。」
人生還有風景可看,也挺好的。
後來他們一直到天際最後一抹亮光消失,才往家的方向回。
從水壩上走下來,跑到田埂上,狗子又開始撒歡,陳遂在後頭追,說你跑慢點。
孟菱不急不慌走在最後,看着他們嬉戲。
一席田埂快走完,手機響了,又是張涓。
她隱隱激動:「孟菱,我想好了,我不要做那隻屏風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