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幫助
鍾奇吃完了兩碗米線。
大碗的。
然後才開始向孟菱解釋:「我為什麼想住宿?那是因為那個家我一秒鐘也不想多呆。」
孟菱問:「難道你爸爸現在還家暴嗎?」
提到這個鐘奇明顯難受了,說出接下來這句話都顯得呼吸困難:「冷暴力你懂嗎?」
孟菱啞然。
鍾奇忽然激動:「而且我現在也不願意管我媽,她要死就死吧,這種人的悲劇是她自己造成的!」
「別激動,好好說。」一直沉默的陳遂提醒了一句。
鍾奇看了眼陳遂,氣焰小了一半,但還是很氣憤:「我沒法不激動!」
鍾奇不知道想到什麼,眼裏都有淚珠了:「小孟老師,你撞見我爸家暴那天,不是敲門了嗎,我當時以為是我爸把我打暈。那天他們倆吵架吵順嘴了,我才知道,是我媽把我打暈的,完了又和我爸合夥把我綁起來,你說怎麼會有這種人?」
孟菱詫異了,臉上的表情掩蓋不住:「什麼?」
「她永遠都在替我爸遮掩,我不理解她為什麼這樣,難道拳頭不是落在她身上啊?難道她隔三差五被打就不害怕?」鍾奇咬着牙,低下了頭,砸下來一滴淚,「就因為她一直不反抗,我爸才會肆無忌憚。我算是看明白了,她有這一天是她自找的!」
孟菱滿是震驚,饒是她這麼淡定的人,也實在是不理解這一切。
「我不能在這種家裏住下去了。」鍾奇說,「老師,你還記得你對我說得話嗎?」
「哪句。」孟菱暫時想不起來。
「你說你有個朋友,他和父母關係很差,被至親傷害過,然後讓自己成為了一個很孤獨的人。你說你不希望我也變成他那樣子,希望我能夠快樂一點,不要把自己變成一個凝視深淵的人。」
陳遂倏然看向孟菱,孟菱感受到他的目光,也抬眼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她很快移開目光,眼神左右閃躲了幾秒,才落在桌角上,不是很自然的問鍾奇:「但你怎麼說服你媽?」
鍾奇說:「就是因為說服不了,才要離家出走。」
「我幫你。」
沉默許久的陳遂忽然開口。
他打了個哈欠,特無所謂的說:「多大點事。」
鍾奇見識過陳遂的拳頭,卻沒見識過陳遂的頭腦,他壓根不信,嗤笑說:「你幫我?幫我打我媽一頓?」
「臭小子,小瞧我?」陳遂慢悠悠起身,居高臨下睨着鍾奇,「你現在就帶路,我要去見你爹媽。」
「你想幹嘛?」鍾奇下意識後仰,做了個抗拒的姿勢。
陳遂也不急,從兜里掏出一根煙咬嘴裏:「一根煙的時間,你信,就帶我去,不信,就拉到。」
他點上火,邊抽邊出門。
鍾奇求救似的看向孟菱。
孟菱嘆了嘆:「走吧。」
「真要讓他幫我解決?」
「不然你現在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鍾奇想了想:「……這倒沒有。」
「那就走。」
孟菱率先出門。
外頭起風了,樹影被風搖碎,陳遂形單影隻立在樹下,國槐簌簌而落,那一刻萬千孤寂。
孟菱只看他這麼一眼,忽然就明白了他為什麼要幫鍾奇——不想看一個孩子因為對家庭失望,就對這個世界灰心。就像曾經的他一樣。
她下了台階,款款走到他身邊:「走吧。」
陳遂掀起眼皮,看了眼猶猶豫豫不知道該不該過來的鐘奇,才把目光轉向孟菱:「遠嗎。」
「打車十分鐘。」
「讓他掏錢。」
陳遂揚揚下巴。
孟菱失笑,扭頭看了眼鍾奇,而鍾奇一臉茫然。
十來分鐘后,他們三個人在鍾奇家小區下車,鍾奇掃碼付車費,一共九塊五,小城鎮的起步價低,車費也便宜。
鍾奇交完錢,還是不放心,問:「你確定你可以幫我?」
陳遂不樂意了:「你這小子……」他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的,「這樣吧,我幫不了你,我給你十萬塊錢。要是成功了,我一分錢不收你的。」
「這……」鍾奇撓撓腦袋,好像怎麼都不吃虧,「行吧!」
反正孟菱說得對,不信他確實也沒別的辦法了。
鍾奇下定決心之後就一點也不猶豫了,當起了領路人,在前邊走得特別雄赳赳氣昂昂。
陳遂在後邊看着少年單薄的身影,目光莫名柔和下來,又轉臉看向身旁的女人,一時間有些感嘆。
路行一半,他忽然開口:「和他聊過我?」
「沒有。」孟菱很快回答,但語氣不急切,「只是想讓他迷途知返,所以隨便舉了個例子。」
陳遂睨她,半天才說:「是么。」
只兩個字,耐人尋味。
孟菱抬頭看他:「別自戀了。」
陳遂:「……」
他簡直一口老血卡在喉嚨,想反駁,又沒話說。
回味了一番孟菱說話的語氣,又把自己哄高興了:「你現在又開始凶我了,說明和我越來越親近了。」
孟菱:「我……」
「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事實。」
陳遂說完就大步去追鍾奇。
孟菱腳步頓了一頓,只覺大腦一片凌亂。
……
很快就來到鍾奇家。
鍾奇的父母都在家,鍾奇進門之後,鐘太太的焦急、生氣、鬆氣等一系列情緒都瞬間爆發,打了鍾奇幾下,又很快把鍾奇摟在懷裏。
而鍾濤一言未發,卻不難看出在隱隱壓抑怒火。
孟菱先開口:「鍾先生,鐘太太,人給你們送回來了,你們可以放心了。」
鐘太太抹掉淚花,連連感謝孟菱。
孟菱淡淡的說不用,也不想彎彎繞繞,乾脆長話短說:「我聽鍾奇說他想住校,不知道您可否考慮他的決定。」
鐘太太的笑意頓時凝固:「這……我們家的家事就不勞您費心了吧。」
鍾奇冷冷說:「老師不算外人。」
「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鐘太太說。
「我有幾句話想跟鍾先生說說,鍾先生不介意吧?」
陳遂忽然插話。
鍾濤莫名被點名,不由打量了陳遂幾眼,才說:「有什麼話在這說就行。」陳遂挑了眉:「你確定?」
鍾濤不怒自威:「您輕便。」
陳遂撓了撓眉梢,一笑:「好,怕耽誤您時間,我只說一句——鍾先生,您隸屬的事業單位,市區最大的領導姓王,省屬的領導姓李。不瞞您說,那個人我說得上幾句話。」
鍾濤聽着聽着不由坐直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別的意思。」陳遂靠着置物櫃,鬆鬆垮垮沒個正形,「就是想告訴你,你的仕途,我也說得上幾句話。」
鍾濤臉色大變,騰地站了起來:「你威脅我?!」
「兔崽子威脅我就罷了,你……」他說到這裏,忽然想到什麼,指着鍾奇,「是不是你把老子的事說出去了?」
鍾奇也不回答,只丟了個白眼,寓意——懶得鳥你。
鍾濤提高聲音:「上次我已經幫你把人從監獄撈出來了,你還想怎麼樣,貪心不足蛇吞象,你想拿捏你老子一輩子?」
陳遂眼皮一跳,不由看了眼鍾奇。
鍾奇乖戾不堪,直視着鍾濤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你要是沒有把柄老子能威脅你?」
「你!」鍾濤暴怒。
頓時拿起桌上的一個紫砂茶壺狠狠摔在地上,「啪」一聲碎片四濺!
要不是有外人在,他一定衝上去打鐘奇了。
人的惱怒本身就代表一種害怕。
陳遂深知這一點,只覺得局勢穩贏。
孟菱也一幅淡定的樣子。
她知道這滿屋子人里最害怕的人是鍾濤。
他以為鍾奇有他的把柄,其實鍾奇並沒有,他還以為鍾奇把他的把柄給陳遂了,但其實陳遂也沒有。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利用了他做了虧心事之後的恐懼而已。
心裏有鬼的人,大白天都能被嚇死。
「鍾先生,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讓你順着鍾奇的意,讓他好好把學上完。」陳遂不想戀戰,一股腦說出自己的訴求。
他在當初調查孫程寬的時候,因為無意間知道鍾濤似乎有插手這件事,就一併調查了鍾濤。
現在恰好可以派上用場。
他知道鐘太太終究要聽鍾濤的話,還不如直接讓鍾濤拍板。
可鍾濤顯然不信。
不過縱使他不信任陳遂,可面對絕對的權威,他卻不得不低頭。
鍾濤在官場上混久了,不是沒有腦子的人,最後權衡再三,只能壓着怒火憤憤說:「事到如今我能說什麼呢,他是老子,他是爹,他想騎在我頭上拉屎我也得給他遞紙巾不是嗎!」
鍾奇想說什麼,鐘太太搶先:「孩子你傻啊,你爸再不好那也是你爸,咱們才是一家子人,你怎麼幫着外人對付自家人呢?」
鐘太太急得要命:「在家多好啊,我給你做營養餐,能長個子,你在學校吃也吃不好,睡……」
「我就是不想在這個家待了。」鍾奇打斷鐘太太,「媽,這麼多年,我對你的擔憂,變成同情,現在是煩躁,我求你了別讓它變成討厭行嗎?」
鐘太太瞠目結舌:「你……」
「你不要再說了,我怕我會說出更傷人的話。」鍾奇耷拉着腦袋,往後退了一步,靠在牆上。
陳遂移開眼。他看不了這一幕。
鐘太太忍不住控訴:「你以為挨打光鮮嗎?別人現在都是羨慕我的,要是知道我挨打了肯定會笑話我,就像笑話呂紹淳媽媽一樣,輕飄飄笑着說「還以為她過得多好呢」……大家都是希望對方不如自己的,就算不笑話,真正的同情也沒什麼用。」
「而且你爸的工作要是受影響你以為我們娘倆會好過嗎?我沒工作沒錢,拿什麼活着啊?就算我有工作,可是比不上你爸的鐵飯碗能給你帶來幫助你知道嗎?你以後工作你爸爸肯定能幫你的呀……」
「……」
鐘太太聲淚俱下。
鍾奇滿是痛苦:「你自己沒勇氣就別說是為我着想,別說是為我犧牲了。何況我不需要你犧牲,我也不需要以後他幫我,怎麼,小時候打完我了,長大再幫幫我,指望他老了我養他?等他老了,老子一天打他十八頓……」
「你混蛋,說什麼!」鍾濤吼了一聲。
鐘太太還在哭:「可是離婚也是對你的不負責任呀。」
「離婚是不負責任,守着這樣的日子當活死人就是負責任了?」
鍾奇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陳遂又看了他一眼。
他避不可免想到自己父母的婚姻。
他和鍾奇的家庭恰好是兩個極端:陳勝文和宋舒雲離婚就跟玩似的,而鍾奇父母偏偏打死也不離。
可他不由自問:無論是那種情況,當婚姻只剩下離不離婚為標準,還有什麼意思?
「可是捫心自問,你爸比起很多人已經很好了,他只是偶爾動個手,沒有出過軌,平時作風良好不抽不喝的,還按時給家裏零用錢……」
「你簡直不可理喻!」鍾奇冷冷打斷鐘太太。
「夠了!」鍾濤在一旁聽得厭倦至極,「就這麼點破事,擾的雞犬不寧,都散了吧。」
鐘太太卻還是忍不住和鍾奇掰扯:「你……」
「老子說夠了!」鍾濤厲聲制止。
鐘太太嚇得一咯噔,瞬間噤聲了。
看到這一幕陳遂只覺得諷刺。
鍾奇也不想待下去了,問孟菱:「小孟老師,我送你出去吧。」
孟菱說:「好。」
鍾濤叫住他們:「我答應你的事會兌現,我單位那邊……」
陳遂氣定神閑:「既然是條件交換,我沒必要出爾反爾不是嗎。」
鍾濤這才放心。
陳遂一行人轉身離開,鍾奇打開門先走出去,接着是陳遂,孟菱走在最後面,跨出門檻的時候,她忽然轉身。
「鐘太太。」她輕輕喊了一聲。
鐘太太扭臉看她。
她眯眼溫溫和和的笑着,安然靜好:「一直沒有問你,你本名叫什麼呀?」
鐘太太不解。
孟菱解釋:「我只是突然想起來我媽媽叫吳成美,鎮上的人提起她,都叫她「阿菱媽」,「軍超媳婦」……她已經沒有名字了。」
鐘太太嘴唇微張着,半天說不出話。
「不過我媽媽是被迫失去名字的,和您不一樣。」
孟菱笑了笑,好似並不在意鐘太太的回答了,轉身而去,輕輕帶上了門。
陳遂和鍾奇站在台階上等她。陳遂含笑看着孟菱。
孟菱只和他的目光對上一秒,就知道,剛剛她說得那番話他是懂的。
事實上陳遂不止懂,他還很感慨。
看到鍾奇和孟菱,陳遂就彷彿透過時光深海,看到曾經十五歲的自己和楊老師。
他幫鍾奇,是因為他覺得在某種意義上,鍾奇是平行時空的另一個自己。
他和鍾奇,都是受過原生家庭傷害的人,卻也都遇見了一個足以影響一生的好老師。
只不過鍾奇比他幸運多了。
鍾奇比一般孩子早熟,可他的天真還沒完全被磨滅。
他並不理解孟菱剛才那些話的意思,迷茫問:「小孟老師,你剛才給我媽說那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孟菱不知道怎麼答。
陳遂手抬起來拍了下鍾奇的後腦勺:「聽不懂就別琢磨,太深奧我怕你頭禿。」
鍾奇被陳遂拍的「嗷」了一聲,摸着腦袋咬牙切齒:「姓陳的,你不要以為幫了我就可以耀武揚威……」
話沒說完,被陳遂掐着后脖頸拖到樓下去。
鍾奇投降了一路,到單元樓下,陳遂才把他放開。
鍾奇摸着脖子:「大哥,好漢,我說你這麼牛逼怎麼當初遇見孫程寬就身陷囹圄了呢,最後還要我孟姐打電話求我去找我爸……」
「鍾奇。」孟菱急切喊了聲鍾奇的名字。
可是有些話已經被說出來了。
陳遂目光一定,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沉了下去,他緩緩抬起臉來,就在黑夜裏定定看着她。
孟菱也看着他,有一絲懊惱,似乎在氣鍾奇說出這一切,但更多的是無奈。
鍾奇對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暗潮湧動一無所知。
陳遂說:「你上去吧,我們倆想走走。」
鍾奇會意,嘁了一聲:「哎呀,不耽誤你們搞對象。」
他抬頭望了眼自己家裏的那扇窗戶,眼底閃過厭煩,但是知道自己已經有人撐腰,就頭也不回的走進了樓里。
一時間就只剩陳遂和孟菱兩個人。
他們彼此對視着,目光一個深,一個淡。
默了默陳遂開口:「孟菱。」
「嗯?」
「謝謝你。」
沒人比他更明白,孟菱向鍾奇開口,意味着什麼——他乾淨的女孩,為了他,甘願走進泥濘里。
他更明白,她雖然是情願沾上臟污,卻並沒有因此丟掉乾淨。
孟菱說:「那是因為你也幫了我。」
真心才能換真心。
陳遂笑笑沒說話,手指動了動,很想牽她。
她卻先一步往外走了。
他握上拳,只好按捺住一顆跳躍的心,不緊不慢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