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年」一場算計
護工的聲音也頓住了。
他看到床上那一團亂蓬蓬的被子被掀開,露出少年的小半張臉來。
有些凌亂的劉海後面,是一雙黝黑的深不見底的眼睛。
在精神科工作,你會遇到很多種眼神。
並不是每種看起來正常的眼神都代表着健康。
但有些眼神,一定代表瘋狂。
護工無聲地與少年對峙,手盡量不明顯地伸向腰間的對講機。
在那之前少年說話了。
“我身體不舒服。”他說,聲音短促冷漠。
“哪裏不舒服?”護工問,並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
完全沒有危險性的輕度病人是不需要住院的。這意味着當病人需要住院的時候,他完全有可能對自己,或者對他人,或者一視同仁的所有人,造成傷害。
少年沉默了片刻。在護工要按上那個按鈕之前,他微微偏了偏頭,扔下讓護工差點嚇死的四個字。
“服藥過量。”
“什麼服藥過量?你吃什麼過量了?誰給你的?”護工當時就驚了。
這一周負責發放夜間藥物與監督病人服藥的人都是他,他肯定有確保這孩子每天按時按量吃藥的!
精神類藥物過量服用會出大問題的!!!
年輕的護工手都抖了,來不及思考自己入職不久就捅出這等簍子要背多大處分,他立刻把對講機拿起來按亮。
“1408號病人自稱吃了很多葯……對……來幾個人……”
這過程中他一直死死地盯着那個少年,以防他突然暴起或者突然倒下。
每種葯的效果都不一樣,護工並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到底吃的是什麼又或者已經到了哪個地步。
但至少他現在自己說出來了,代表那陣難受的勁頭已經過去了一些,他還不想死,還有求生欲。
很多病人會這樣,只是有一些……跳樓的或者喝百草枯的,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你記得你吃的是什麼葯么?”護工問,沒有抱太大希望。
大腦是神秘的東西,針對它開發的藥物都是雙刃劍。
它們治癒你,也傷害你。服用藥物的人,這部分功能被修復的同時,會有別的地方受損。
許多病人的認知功能與記憶力都會受到損害。
出乎護工的意料,少年再次開口。
“氯氮平。”
口齒清晰而不含糊,目光仍然如初時般冷漠。
少年坐在那裏,一言不發,便有如一把藏鋒的劍。
危險,但那是異常的。
普通病人不會有這樣的眼神。通常在藥物功能的壓制下,他們會呈現出一種麻木的溫順。
發病的人也不會有這樣的眼神。通常在病態的興奮或瘋狂下,他們會呈現出一種偏執的混亂。
護工想起來,有一種會這樣,確實有一種。
它並不在1408號病人的診斷單上。
那不屬於重型精神病,很多人這輩子都沒被診斷出來,卻是實際上對社會影響最為嚴重的類型。
他們是埋藏在人群中的炸彈,會在未知的時刻突然引爆。
——反社會型人格障礙。
“這段時間都是你負責給我送飯?”少年又一次開了口。
護工回過神來,在同事趕到之前他需要儘可能安撫病人的情緒。少年的手似乎不安地動了動,護工打起精神。
“是的。”
“你很年輕,剛剛大學畢業不久吧?”少年問。
“你觀察能力很不錯嘛,學習成績應該很好吧。”護工說出一些拖延時間又誇獎對方的廢話。
“你負責我這裏很久了嗎?我的行為給你帶來麻煩了嗎?”
“不……也就這一周是我值夜班。你說你是何苦呢……這麼折騰自己,吃別人的葯幹什麼?”護工說。
“我很抱歉。”少年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彬彬有禮地道歉,確實是一副好學生的模樣。
此刻他先前那股鋒芒畢露的氣勢又不見了。然而見過那個樣子,便不由讓人覺得這溫和有禮的模樣是否比那更為恐怖。
護工心裏油然而生一種荒謬感:他突然有點不確定到底是誰在安撫誰。
他想少年只是在轉移話題。氯氮平不在他要吃的葯裏面,也不知道是怎麼弄來的。
這樣顧左右而言他,大概只是不想被護工注意到這點吧。
應該……沒有別的用意……畢竟只是個年輕人,不是嗎?
說完這麼幾句話,不過三四分鐘的時間,值班醫生與護士都趕到。一番問詢之後,少年被帶去抽血與洗胃。
護工追上去和醫生說完了他問到的東西。不同的藥物需要的應對措施與解毒劑都不一樣,如果少年很快失去意識,那麼護工掌握的信息就是救命稻草。
報告完這個,沒什麼別的事,他便回來繼續收拾空飯盒等物。
想起少年被架着離去的背影,護工不知為何,心裏感覺一陣寒冷。
作為病人而言,那少年肯定是異常的——然而哪怕是把他放在健康人里,好像也正常不到哪去。
以醫護人員的角度,他自然知道,有些人註定無法被治癒。
有些瘋狂,是再強力的藥物也無法壓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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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上沒問題了,你歇一會兒,我們送你回病房。老白,給這孩子再叫個外賣,剛剛他們說他沒吃晚飯……算了叫兩份吧,我也要一份。”
被護工當成奇人奇事拿去跟同事分享的少年,此時正坐在病床上。
洗胃不是什麼讓人愉快的經歷,他的臉色看起來極為蒼白,而一雙眸子又極黑,一言不發地盯住面前的醫生。
“雖然這次沒什麼大事,但是以後不要亂吃別人的葯了知道嗎?”
飯吃到一半就被拉來救人,醫生看起來也是一臉憔悴。
“不是說吃得少就不會有事,有些東西就是不能一起吃,一起吃了的話量再少都會中毒的。”
這時候少年出聲了。
“你會和我的監護人聯繫嗎?”
醫生一怔。
他看向少年。
人會因為不同的原因病,也會因為不同的原因找死。儘管如此,家庭因素仍然是這些原因中的重頭戲。
可是這個孩子……
“會的。”他說。
“他們會來看我?”少年問。
醫生點點頭:“前提是你配合治療,否則顯得我們這治療效果不好,家屬不得對我們有意見嗎?”
少年的眼睛轉了轉:“好像是這樣。”
醫生鬆了口氣,幸好話題轉移了:“今天還要多吃一顆別的葯鞏固一下哈。”說完隨手在本子上寫下幾個字,就要交給身邊的護士去藥房拿葯。
少年探頭看了一眼本子,小聲嘟囔:“醫生,你字兒這麼潦草,藥房的人真的看得懂嗎?”
“哪兒潦草了?”醫生奇道,“這不是很清楚?”
他用手指指着本子:“咪,達,唑,侖,清楚明白。要是連這個都看不清,那就不必在藥房做事啦。”
少年笑了笑,不再提出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