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姜白石
一根雕花翠綠竹椅上,斜坐着一個儒衫中年,笑容滿面,正大光明。
這人全身上下都堆滿了正氣,無論是目光還是皺紋里,都充滿赫赫威嚴。
中年名叫姜白石,是正穆書院中聲名在外的一個大儒,這人少年成名,傳說出生便有那“冥悟”之能,兒時身為俗世秀才的父親無意間放在床頭一本儒家通俗普世書,結果姜白石醒來后便能開篇明義,點題如神。
十里八鄉都知道除了這麼一個神童,在鄉里讀書輩的慫恿下,結果姜白石的父親,一個常年以秀才自居,誓死不觸農耕的青衫文弱,當天就借了筐簍,背着當時只有三歲半的姜白石步行百里。
姜白石早慧,早慧的孩子最苦。
誰能想到一個三歲半的孩子,蹲在父親背上的竹筐里,透過縫隙看着父親背部青衫泛紅,孩子雙眼啪嗒啪嗒一個勁的落淚,卻沒有發出聲響來。
那時候他已經懂得照顧別人的心,他不想讓父親擔心。
路上遇到了暴雨,父親領着他躲進破落寺廟裏,柴火炙烤潮濕衣物的蒸汽,一把乾燥的桔梗,那時候就是他露出笑容的希望。
有人體驗過,也有人並沒體驗過全身濕透,衣物緊貼在皮膚上,雨水還是一個勁兒捲入沖刷着頭髮的感覺,那一天姜白石明白一個道理,潮濕也是能殺死人的東西。
所以乾燥就是希望。
他們終於走到了大名鼎鼎的正穆書院。
一人一筐一小兒,被拒在書院門外三天。
姜白石的年青父親,嘴皮乾裂,四處宣揚着自家孩兒的神奇能力,可是過往的夫子學生們卻沒有一個相信,只當是又是哪裏來的村夫,來以某種歪門邪道,送子進入書院學習。
看他此刻潦倒窮困,等兒子送了進去,被以正宗儒家學統培養后,這傢伙肯定就換了另一副嘴臉,打着正穆書院的旗號在附近哪個酒樓不能白吃白住個十天半月?
一家十天半月,輪着吃,一年半載都不成個問題,所以有些一開始還有惻隱心的年輕學生,和一些心房柔軟或有些欣賞的那年輕父親的姑娘聽了這些所謂“過來人”的一番言論,也就狠下心來,白眼相待。
姜白石跟隨父親原路返回,回去路上,住在寺廟裏的乞兒贈送了他半個肉包子,那人面目,他至今都記得。
再走十里路就回到家了,那一夜,星月塞滿天。
父親從鎮子上相熟悉的羊肉館子裏賒了一壺羊湯,撒了蔥花和香菜,羊肉館的老闆甚至還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多抓了一把羊雜扔進去。
年輕男人摸摸他的頭,一點不氣餒,興奮道:“小白,咱們回家見你媽,不出門讀書也好,你媽那人矯情,本就不捨得呢,待會到家這羊湯,可一定要說是你非要喝啊。”
姜白石重重點頭,他知道的,他一切明白。
羊肉館老闆怎麼會看自己面子嘞,那是在給父親面子呢。
不過不擔心,他心裏有一本小小白本,他都一筆一劃記上了,就像父親說的,欠着人家嘞。
走到一處荒丘。
有兩頭野狼,嗅着腥味趕了過來,姜白石瞪大眼睛,心如弦顫不停,他不敢哭,他不能哭,他不想讓父親擔心。
姜白石記得清楚,它們呲着獠牙,眼睛裏燃着火焰。
不過沒等餓狼趕過來,就率先出現了一伙人,他們拿着農具,身材魁梧,殺氣很濃,他們很快打殺了餓狼。
剝掉它們的皮毛,把肉胡亂剁吧剁吧,抗在肩上,姜白石覺得很幸運,卻看到父親眼神里全都是恐懼。
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粗魯的拽着父親把他們帶到了一處山洞,那是第一次父親看向自己時,眼裏充滿愧疚與歉意,他卻沒有覺得他有一點懦弱,他的形象還是偉大光輝的。
姜白石有些心疼父親。
被人搜索全身,並沒有找到所謂的財物,他們分食了他的羊湯,把那狼肉,扔進羊肉中燒大火煮開,燒熟,姜白石在竹筐中聞到,狼肉還是狼肉味。
腥臊,惡臭。
那群人有些氣急敗壞,他們打翻了他們的羊湯,姜白石有些心疼。
媽媽還沒喝。
接着,他就從縫隙里看到了一幕,他從來沒有料想到的畫面。
人殺了人。
那群人殺掉了他的父親,也許只是為了發泄沒有填飽肚子的不滿。
人群中有人議論,怎麼處置這個不會哭泣也不會說話像個傻子的孩子時,有人再次露出了殺意。
一個身穿素衣,卻長相清秀的年輕婦人挺着大肚子,眼裏露出一絲悲憫。
幾個男人輪番圍上去表示關心,姜白石當時有些羨慕,肚子裏那娃娃好福氣,竟然有這麼多爸爸。
幾個魁梧男人討論的結果就是,把這孩子丟在山道上,仁至義盡。
誰也沒想到,七八里路,一個三歲半的孩子,繞過樹林,爬過河堤,走了整整一夜,躲開任何行人,愣是沒有一句話,走回了家。
姜氏婦人清晨看到歪倒在一家門口渾身泥塵傷痕的小小人兒的時候,渾身顫抖,嚎啕大哭的都斷過了氣去。
孩子愣是一言不發,
直到十歲那年才又再次開口說話。
當時姜白石說的第一句就是,“我要去正穆書院。”
一個十歲的男孩背着一個小小包袱,拒絕了母親傾家蕩產要雇一個僕從的提議,一個人彎彎繞繞,去了正穆書院。
到了以後,姜白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老老實實與門前賣菜商販鞠躬作揖,借來一把高凳,然後爬上去,從自己那包袱中,掏出兩張白紙,貼在書院外牆人流來往之地。
白紙上書,《少儀正解》四個大字,其下行文,密密麻麻,卻極有規序,來往學子夫子,都有雅興一觀,內容驚為天人,“小子走而不趨,舉爵則坐祭立飲。凡洗必盥。牛羊之肺,離而不提心。凡羞有湇者,不以齊。”
《少儀》篇是儒家聖人普世之作,言語通俗,近於大道,若有人想在這種文章上做“文章”,難如登天。
正穆書院從上到下一共出現十幾個夫子,兩位君子,一位大賢,都圍着這個十歲的少年,開始遊說,讓其歸於自己門下。
姜白石住進正穆書院那一天,一個人躺在床上,淚流雙頰,聲音沙啞,緩緩說道:“你們晚了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