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瘦馬殘車出楚州
楚州城,東南角的城牆被東戎蠻兵轟出了丈許豁口。
天已上黑,陰雲未散。
昏暗處一座塌了半邊的草棚下,藏着兩架殘破馬車。
透過茅草間隙,徐苦死盯着倉皇出逃的人群。
“苦哥兒,現在不走嗎?”
在他的身後,胡小刀小聲發問。半邊身護住背後有些瑟縮的枯瘦女子。
枯瘦女子名喚秋娘,楚州老馬場馬夫之女。老馬夫因欠張大戶銀錢,被逼債而死。
秋娘也落個入獄下場,去年官配給了胡小刀。
嫁妝是兩匹瘦馬,這次剛好用來拉車。
“守備兵這會兒還精神着,該來的人也沒來,等。”徐苦說罷,回望楚州牢方向。
秘牢內院火勢漸弱,卻依然冒着煙。
半個時辰前,他親手放火燒院,並讓蘇慕到守備司申斥,稱妖相蹤跡不見,着守備司派人搜索楚州牢及周邊街巷。
成功將把守城牆豁口的兵力卸去一半。
搜人,可比守城牆安全多了,不少老油子兵都爭相報名。
被甩下的幾個新兵蛋子明顯經驗不足,那大批流民蜂擁而出也未詳細盤查。
不少可用輜重被裹挾出城。
“不都已經那什麼,啊,易容了嗎?這還等誰?”胡小刀不解。
起初,他帶秋娘來投徐苦。看到妖相和夏使也在院中,險些屎尿齊出。
這還怎麼逃難!
拋去身份不談,但這兩人的絕色姿容就會被不軌之人當成靶子。
可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他和魏紅鸞等人驚訝得合不攏嘴。
就見徐苦和泥塗臉。
沒有銅鏡,便閉上眼。沒有竹刀,便只用手指。
將自己想像成粗坯,打泥,揉泥,印頭,鑲接,開相一氣呵成。
容貌被迅速改變。
雖然只用這些材料難以持久,甚至不敢做出太多面部表情。但單說混出楚州城,足夠。
神乎其技。
徐苦則告訴大家這叫“易容術”。沒辦法,總不能說這叫非物質文化遺產。
本來有些抵觸那罐爛泥的兩女嘖嘖稱奇,雙雙“上妝。”
在徐苦一翻塗抹下,魏紅鸞扮成了一個經年勞作的鄉下少女。
土坯偏黃,顯得膚色暗沉,滿面菜色。
將先前裝菜的小筐提來,徐苦取出懷中短刀放在框裏,撿些菜葉蓋上,又蒙了塊粗布。
蘇慕則是換上樵女打扮,臉上塗了稜角褶皺,顯得徐娘半老。
錦衣衛的直刀用破布纏了,裝作柴刀插在背簍里。
背簍貼背一面還藏了特意做來固定肩傷的小支架。
蘇慕心中一暖,暗贊徐苦的細心。
……
“來了。”
徐苦示意眾人噤聲,秋娘也將綁馬嘴的草繩緊了緊。
就聽人群後面一陣嘈雜,馬隊開道的呼喝傳來,為驅散人群,還亮了鞭子。
胡小刀指了揮鞭人,對徐苦說道:“這廝就是當日賠你二兩銀的混賬,名叫張旺。”
“那天楚州城門跟你亮刀的衙役張興,是他堂弟。”
但隨即反應過來,難以置信道:“苦哥兒,你要等的不會是他吧?”
見徐苦搖頭,胡小刀鬆了一口氣。暗道還好。
說話間,張旺的馬隊行過草棚,露出後面三乘小轎。
為首小轎帘子掀着,能看清裏面那陰鷙但頗有威嚴的中年男人。
楚州,張大戶。
“夏使,肩傷在身,可還使得動吹箭?”徐苦對倚在車邊的蘇慕道。
那吹箭是幫蘇慕更衣時順帶摸到的,試射過,準頭很好。
“自然。”蘇慕的清冷聲音傳來。
胡小刀只覺腦袋嗡了一聲,“苦,苦哥兒,你要作甚?”
“作甚?為民除害,給秋娘報仇!”徐苦的聲音平穩,顯然深思了很久。
聽聞此話,秋娘身上一抖,眼中起了一層水霧。
報仇,做夢都想。可想又能如何?一介囚女,官配獄卒,沒被再賣給清館已是萬幸。
“秋娘,若你全力駕車,多久能出城牆?”徐苦再問。
秋娘還有些沒回神,下意識道:“二十息。”
“套馬,備車。”
徐苦說著將那日腳夫幫丟下的短匕攥在手中,用麻布遮了臉。
“徐苦……”魏紅鸞喊住他,想囑咐些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眼中滿是擔憂。
徐苦心裏一暖。
“丞相應該微低些頭,切莫言笑。這土塗得淺,終究無法埋沒姿容的。”
轉身,混入了人群之中。
魏紅鸞看着那不算高大的背影,心裏說不清什麼滋味,耳聽得胡小刀喃喃道。
“這苦哥兒,真與以往不同了。”
城牆豁口只有那麼寬,終究被擁擠的流民堵住。
張大戶的開道馬隊有十幾騎,被擠在靠右一側。
任憑怎麼甩鞭驅趕,也再難寸進。
“無能!廢物!天亮前過不了金水灣,看老爺怎麼整治爾等。”
張旺見狀,只好把氣撒在自家小廝身上。
可喊着喊着,就感覺所背蒲包上傳來一股大力,接着就是後背一涼,酥麻溫熱。
伸手去摸,入目滿手是血。慌張再摸,將插在碩大蒲包上的短匕取下。
尖端入肉半寸,只算小傷。可蒲包里裝的糧食,有八成順口子淌到了地上。
足有兩斗之多。
不知人群中誰喊了句有糧,紅了眼的流民紛紛聚來,將馬匹擠得險些受驚。
什麼大戶,什麼鞭子,糧才是命。
噗!噗!聲響次第傳來,又有幾名小廝被割了蒲包。
人群越擠越密實,昏暗中根本看不清出手之人。
借守備兵卒火把的光,看清短匕樣式的張旺一聲怒吼。
“腳夫幫,陳盛洪,老子跟你勢不兩立!”
便在此時,沒人注意到的左側,兩駕馬車衝出草棚,順着縫隙馳入了夜色之中。
丟了口糧,張旺眼前本就金星亂撞。
忽又聽得後面的小轎邊一陣驚叫,還夾雜着女眷哭聲。
棄馬跑到跟前,就見自家老爺的側頸被五寸銅針刺了半透。
死不瞑目。
……
“奴家,謝苦哥兒大恩。”
楚州城外十五里的窪地中,秋娘對剛剛返回的徐苦行了跪禮,膝蓋濺起的泥水打濕了額發。
淚水決堤,秋娘嚎啕大哭。似要把這些年委屈與憋悶一朝傾盡。
徐苦伸手去扶,但被胡小刀攔住。
“苦哥兒,這一拜你受得。今後,我胡小刀這條命就是你的。”
語氣誠懇而堅決。
其實,徐苦的心裏有一絲慚愧。
他徐苦不是慈悲之人,殺張大戶也不單純為秋娘報仇。
說到底,官媒婚配也許能拴得住人,卻不見得拴得了心。
逃難之路兇險莫測,魏紅鸞和蘇慕的身份也要嚴格保密。
胡小刀他信得過。可秋娘,便只好加把火,所幸成了。
聰明如魏紅鸞,顯然曉得徐苦為何如此安排,也不作聲。
只將手伸進菜筐,在短刀旁的一個錦囊之上,摸了又摸。
“少扯淡,你這命給大巒留着就行了。”徐苦甩開胡小刀潮濕的手掌。
“刀子,你可願脫了這獄卒衣,做大巒一兵丁。”
胡小刀撓撓頭道:“想是想,去年還報了名。可伍長瞧不起咱,也不收啊。”
徐苦將早上魏紅鸞給的小口袋取出。
見她不反對,反而目露希冀。便從裏面取出一兩銀遞給胡小刀。
“那你就是大巒兵丁了,這一兩是這月的餉。文書以後再補。”
“啊?苦哥兒,這就開餉啦?咱伍長這麼大方的嗎?”胡小刀一臉懵圈。
“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伍長的巴掌再大,也就遮尺寬的天。”徐苦循循善誘。
“難不成咱直接投了都伯?”
胡小刀越想越有可能,他聽過最大的就是都伯,不然哪來一兩銀。
可徐苦的話再一次刷新了他的認知。
“都伯算個卵。咱們投的是丞相。”
“打今兒起,你胡小刀就是大巒丞相的帶刀侍衛,從九品。”
徐苦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