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第 6 章
與柳簡搭話的下人臉上現出驚懼來:“道長……道長看到的,是一個孩子嗎?”
柳簡這才發覺同她說話的正是昨夜崔常安身死時站在最前面的那個婦人,她今日換了身黛色的衣裳,樣式也比昨夜瞧見的要簡單許多。
她手裏捧着的托盤上放着幾塊錦布,顏色花色都不同,察覺到了柳簡目光落在那布上,她苦笑一聲:“還有半個月,可老夫人還是遲遲沒定下來壽辰那日要穿的衣裳料子。”
半個月?
柳簡還以為這高門大戶家的衣裳都會提前幾個月開始做呢。
她笑着問:“那可會來不及?若是壽辰上穿,想必是要隆重些的。”
婦人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的模樣:“家中綉娘不少,這兩日定下來的話,趕趕工是來得急的……其實老夫人往年從不在意這些的,許是今年不同吧。”
“哦,怎麼不同?”
婦人抬眼看了下四周,又放低了聲音:“老夫人身子大不好了,準備是在壽辰那日,當眾將掌家權交出去……”藲夿尛裞網
柳簡回憶了一下,周老夫人那日確是病了,畢竟也是上了年紀的人,周家是為容州首富,家大業大,打理起來也是極耗費心神:“此回周老夫人病了,府上之事皆由周大公子做主,如今家中井井有條,想必周老夫人也能放心將掌家權交到他手上吧。”
婦人疑了一下,后才恍然:“柳道長誤會了,這掌家權要交給哪位公子手上,還看老夫人的意思……不過大公子這些年一直幫着家中處理生意,又是長房長孫,說是定了他,也可以……”
柳簡暗襯,昨夜所見,周湍凌厲,周溫溫潤,周渚謹慎,三人之中,周溫定了要參加會試,應該對掌家權沒有多大的興趣,反倒是周湍、周渚二人,似乎有意爭一爭。
此事到底是周家的家務事,柳簡是外人,自然只能嘆幾聲,沒有表明自己的態度,她反是又對她先前那一句“道長看到的,是一個孩子嗎?”有些興趣。
可還沒等到她開口問,廊前匆匆跑來個小丫頭,見了婦人,這才急道:“青姑,老夫人等你許久了。”
柳簡看着婦人跟着小丫頭離開,她才記起,她昨日聽周老夫人提過這個名字的。
原來是常跟在周老夫人身邊伺候的人,難怪能知道那麼多消息。
柳簡一路向東走,昨夜裏繞了路,今日她也是瞧了時玉書畫的周家平面圖才發現,這藏鋒院離祠堂相距不遠,她從藏鋒院前的那條迴廊下走過時,遙遙見了那院裏站着兩個捕快在探查,再往前走了兩段路,於隱隱之處,見了一方石匾額,隔着幾道竹影,她只能看到半個祠字。
眼前的竹子是栽在園子裏,四周又築高台,是不能走人的。
先前那紙上指了兩條路柳簡想了一下,擇了大道。
昨夜裏的那場大雪將路覆蓋住了,周家下人只堪堪在道路中間掃出一條道來,柳簡沿着那道兒走了一會,竟是一個人都沒遇見,直到了祠堂,才瞧見門口坐着兩人,衣着打扮同周家下人類似,只是束袖緊袍,應該府上的護院。
兩人正聊着天,許是也沒想到竟然會有人大雪天的走到這處來,見了她,兩人齊齊一愣,對視一眼后,一人站了起來迎上來:“柳道長?”
柳簡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道袍,見衣擺處站了一圈的雪,邊緣處也有了微微的濕意,她動手拍了兩下,又吐出口白氣:“這就是先前走水的地方?”
護院點了點頭:“可不是,裏頭都燒成灰了,可時近年關,各家手頭上又有活兒,三公子尋了好些工匠,都推到了年後。”
如果沒人過來修繕,那裏面必來還是先前的模樣。
柳簡沿在外圈了走了兩遍,從外頭瞧,並無異樣,她只得上前,略一思襯,開口道:“今日我瞧着府上東處有些異樣,尋了數時,才確定異樣就是在這祠堂之中,不知可否容我進去看一看。”
時玉書說得不錯,她這一身道袍,想進這周府哪處,都是比別人要容易一些的。
兩個護衛聽她所言,神色盡展現了不同程序的驚懼與慌亂,趁着沒人,竟就將那門推開:“道長可要仔細些,若是有冤魂在,一定要收服他!”
柳簡點了點頭,提着已經濕透的衣擺、光明正大的走進了連時玉書都沒有走進的周家祠堂。
裏頭的模樣,倒也不似護院說得那般慘烈,斷壁殘垣之中,依稀還能辨認出往日盛況,腳下一片狼藉,她應該是站到了祠堂之中了,頭頂的還有沒燒落的房梁,虛弱地攔下一點雪色,火焰灼了白牆,畫出大片灰暗,雪落在上頭,有了潮意,那黑色便也深淺起來,堂內長明燈座四下散落,狼狽得很,架上祖宗排位如今已經不見,應該是周家人收起另放他處了。
柳簡走了兩步,忽又愣住,那雪地上落着兩排小小的腳印,她回頭看了一眼,那腳印同她留下的差不多大,但雜亂無章,像是有人在此處亂跑導致——這顯然不是她的,她還沒到過這裏。
她順着腳印望去,倒下的香案下露出一片粉色的錦布衣角,桌後有個黑黑的腦袋躲着,發間插着的兩支珠花還在不停的顫動着,在雪色和日光之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這樣的躲藏方式也太過大方了些。
柳簡笑了一下,側了半個身子,看着外頭沒被燒去、被大雪覆下的竹枝,靜靜等着。
果然沒多久,那人便忍不住摔了下去:“哎呀!”
蹲久了,腿自是酸痛。
此時柳簡才施施然走到那處,桌后的女子約摸着十六七歲,她穿了身桃色的襖子,玉色的長裙綉着大片大片杜若花草,此時坐在地上,杏圓的眼中俱是驚懼:“完了完了,裙子髒了,清兒又要挨罵了。”
她極是難過,嘴張了張,眼睛裏便了有淚光。
她柳簡被她的反應驚得愣了一瞬,她臉上帶着與年紀不匹配的稚氣,說出的話也讓覺得她有些異於常人。
等到女子手腳笨拙從地上爬起來,柳簡才回過神去扶她:“姑娘是?”
女子自她手心裏將手臂抽出:“不要,不要你扶。”
柳簡只好收了手,看着她站起后拍了拍裙子,似是瞧見了凝在裙上的一大塊污漬,她急得當真是要落下淚水來,口中不停喃喃說著什麼,話都含糊在嘴裏,叫柳簡聽不分明。
柳簡實在無法忍受這般的折磨,開口哄了兩句,又將今天在那飯館前買的幾顆松子糖送到了她的面前:“我請你吃糖。”
女子眼睛一亮,卻又怯生生瞧向她,似是有些猶豫。
柳簡指着門口道:“你來的比我早,是瞧見我從大門處進來的吧,門中有人守着,我還能進來,我不是壞人。”
女子這才接了她手裏的糖,小聲說了句謝謝,她取了一塊糖塞進嘴裏,其餘的都放到了腰側的粉色小包中:“我是周清。”
在聽得她自稱是“清兒”時,柳簡便有此猜測她是周家人,她點了下頭,溫和笑道:“原來是三姑娘。”
周家子孫的排名是男女分開排的,周家三子三女,周清是其中最小的一位,正是府上的三姑娘。
周清一派天真爛漫,聽了柳簡喚她,她驚喜道:“你認識我?清兒不是以為你是壞人,只是你站的地方,死過人,清兒害怕。”
柳簡眼皮一跳,下意識往旁邊走了兩步:“死過人?”
“就是這裏的屋子燒着的那天啊,清兒在這兒丟了包包,喏,就是這個,這個是清兒裝蜜餞的袋子,是枚兒送的。”
周清提起身側的小包,送到柳簡眼前。
玉色的綢布上綉着蘭草,手藝算不上多好,只是生硬的將蘭草儀態綉了出來,只那花朵很是別緻,非是用絲線綉成,而是將素紗聚成了半朵花形,又縫在了蘭草上,乍一瞧,就是蘭花破開了綢布的束縛,從布里跳了出來,極靈動,極巧妙。
柳簡誇讚了兩句,哄着周清將那日所見說出。
“那天晚上,我睡覺的時候發現包包丟了,就來這兒找,然後就聽到屋子裏頭有人說話,然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睡著了,等醒了,屋子就沒了,裏面還倒了個黑黑的人,哥哥說,那個人是……”
“是誰?”
周清嘴裏含了糖,說起話來口齒不清,柳簡仔細聽了,才聽出她說的是——下人。
她臉色突然變了一番,露出驚懼來,她生得可愛,做出這種表情,讓柳簡想到了雪地里將被捕殺的兔子。
她一下又蹲到了桌子後面,滿頭珠花亂跳,在這一片片白茫茫的雪色里很是晃眼。
柳簡心下一動,回過頭去。
只見祠堂門口走進一淺碧的衣衫,正是周家三公子,周渚。
周渚從門外走進來,見了柳簡在此處,他似有些意外,驚訝的表情一閃而過,走上前時,已經又是初見時的那般清俊儒雅,舉手投足間皆是從容淡然。
柳簡先衝著周渚微微欠了下身:“三公子。”
她側了下身子,正好擋住了周清露在香案后的腦袋。
周渚溫和道:“這天寒地凍,柳道長怎麼還穿得如此單薄?可是昨日我送枚兒送去的衣裳不合適?”
柳簡想了一下,自己往後怕還是要靠這身衣裳在周家混上幾日,便乾脆面不改色應下:“衣不着華,訓誡如是。”
她自知自己那鬼神的借口哄不住周渚。
也不知為何,周家的這幾位公子,似乎都給人一種聰明得看透所有的感覺。
就像此時周渚站在她面前,柳簡想,自己來此處的目的,周渚必然是看穿了。
可周渚什麼都沒問。
柳簡來不及思考周渚為何會在這個時辰到這兒來,她只是擔心身後的周清,周清蹲着,想必是撐不了多久了。
她一抬手,不動聲色指着門口:“不知三公子可有空,昨夜崔管家一事,我有些許疑惑,還望三公子替我解惑。”
周渚看了一眼她的身後,微頷首,轉身同她並肩,往祠堂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