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醉太白索金贈劍

07 醉太白索金贈劍

說起武林三大家族之一的南宮世家,所有人的第一反應就是有錢。

因為人人都知道,南宮世家世代經商,生意遍佈朝野。若要選出江湖上武功最高或者勢力最大的幫派,難免會有爭議;但若要選出江湖上最有錢的幫派,一定只能是南宮世家。

傳到這一代,南宮世家依然人才輩出,商道高手更是不計其數。而這當中的佼佼者,便有號稱【金衣鐵算糊塗賬】的南宮驕。

當然,所謂的【金衣鐵算糊塗賬】,並不是真正的糊塗,而是他總會給別人一種很糊塗的錯覺

——因為一個在自己臉上寫滿精明的商人,一定不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南宮驕的“糊塗”,就是他在商場上的成功之道。

但是比起經商,真正令南宮驕感到驕傲的,是他總共娶了七房妻妾,先後替他生了十一個兒子、九個女兒。

所以對於一個有十一個兒子、九個女兒的父親來說,當然不可能兼顧到自己的每一個兒女,尤其是偏房側室所生的庶子。

再加上南宮驕常年在外經商,甚至三五年也難得回一趟家,時隔多年,突然有一個庶出的兒子出現在他面前,慌亂中沒能認出來,這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只可惜南宮珏只有一個父親

——無論這位父親和自己有多疏遠,無論自己已經有多長時間沒見過這位父親……

所以南宮珏當場就認出了南宮驕。

現在,南宮驕也認出了南宮珏。

父子二人相對而立,又重新陷入了沉默。

今夜之事,顯然是一個巧合,一個巧合到不能再巧合的巧合。

可是此情此景,已經沒有人在意這件事的巧合了

——因為留給他們的,只有尷尬。

就連床上的紅茹,都尷尬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她只能胡亂穿好衣衫,低着頭一聲不響,默默離開了這間廂房。

廂房裏只剩下對持中的父子二人。

沉默繼續。

最後,姜還是老的辣,身為父親的南宮驕先開口了。

他乾咳兩聲,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說道:“這個……嗯……那個……嗯……”

南宮珏沒有說話,只是靜靜聽他說。

南宮驕又是一陣乾咳,終於又說道:“在外面談生意,免不得要應酬……今夜是……是王老闆和馮兄做東,非要為父來這種地方。推脫不得,也就只能逢場作戲……”

南宮珏還是沒有說話。

南宮驕卻說不下去了。

望着眼前這個多年未見的兒子,他當然能夠猜到自己這個兒子今夜是因為何事闖進這間廂房……

這種事情,本就不是父子之間可以面對的,當然也沒法解釋。

所以南宮驕的千言萬語,最後只能化為一聲長嘆,試探着問道:“要不……把你落腳的地方告訴我,為父……明日再來找你?”

這顯然是一個很好的提議

——因為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顯然不是說話的時候,也不是說話的地方。

望着至今依然赤裸着身體的父親,南宮珏也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提議。

他沉默半晌,終於回答說道:“【春釅坊】。”

說完這話,南宮珏再也不敢停留片刻。

他立刻轉身離開廂房,從二樓雕花的走廊上徑直跳下,還因此踩塌了大堂里的一張圓桌,然後頭也不回地往【軟香樓】外走去。

之前那兩位花仙和舞女沒有再阻攔他,大堂里的客人們和女孩子們,也同樣沒有阻攔。

眾目睽睽之下,南宮珏就這麼踏出大門,沿着街道快步離開。

一直到行出數里,空曠冷清的街道上再不見人影,南宮珏才吐出胸中的一口悶氣,停下腳步。

他微微抬頭,望着夜空中那一彎發黃的月鉤,問道:“你還跟着我做什麼?”

身後傳來小雨的聲音,嘆道:“我只知道你想做什麼。”

南宮珏問道:“什麼?”

小雨笑道:“當然是喝酒!”

喝酒,就要去喝酒的地方。

銷魂谷的“五樓十二坊”里,只有一處酒坊——【太白坊】。

深夜的【太白坊】里,此刻就只有南宮珏和小雨兩個人。

酒是晉中有名的【汾清】,又稱之為【汾酒】,是為“天下大事,喝酒必汾,汾酒必喝”。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就着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乾,用大碗喝酒。

酒過三巡,眼花耳熱,南宮珏才問道:“你好像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他所謂的問題是,就是小雨今夜為什麼要一直跟着他。

小雨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我和你一樣,也是睡不着,所以出來逛逛,看看有沒有架可以打。”

這個回答很合理,也很符合小雨一貫的做派。

南宮珏閉嘴,繼續喝酒。

直到半壇酒下肚,臉色都已開始泛紅,他才再次開口,喃喃說道:“我不懂……”

這句話很突兀,甚至有些沒頭沒腦。

但小雨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搖頭笑道:“那是因為你不懂這一行的規矩。”

說著,她喝乾一大碗酒,抹了抹嘴,問道:“你有沒有想過,風月場裏的客人,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南宮珏沒有回答。

小雨也沒打算要他回答,自顧自地回答說道:“答案其實很簡單,願意花錢找女孩子的客人,或多或少也算有錢人。而有錢人,往往是上了年紀的人,甚至是垂暮老者,無論是身體還是需求,往往也不太正常。

所以伺候這種客人,女孩子們雖然能賺到錢,但身體上幾乎得不到正常的滿足,當然更不會有什麼快樂了。”

說到這裏,她又替自己斟滿一碗酒,笑道:“於是漸漸地,這一行就有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倘若遇到年輕力壯的客人,又或者是長得英俊的、或者是能夠讓女孩子們滿足的,女孩子們往往會給他打個對摺甚至免費,更有甚者,還會倒貼一個紅包,所以——”

話到此處,小雨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笑道:“——所以一個風塵女子和你辦完事後,卻堅持不肯收你的錢,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也證明不了什麼。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南宮珏沒有回答,只能選擇端起面前的酒碗。

他的手在顫抖,一碗酒少說潑灑出了一小半。

小雨的話,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

——自己和紅茹之間,或許根本就沒有自己以為的那種關係。

所以,自己當然也無權干涉她躺在別的男人懷裏掙錢。

原來如此……

也就是說,從頭到尾,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南宮珏繼續喝酒,連喝三大碗悶酒。

然後他不甘心,反問小雨道:“這一行,你好像很懂?”

小雨坦然笑道:“當然!想當年,我好歹也在嶺南一家妓院裏當過大半年打手。”

頓了一頓,她又嘆道:“幸好我還能打打架、殺殺人,否則的話,當年我肯定也和她們一起去賣了。”

南宮珏默然半晌,問道:“所以你覺得,一個女孩子做這種買賣很……很正常?”

小雨微微一凜,揚聲說道:“當然!”

她替自己倒上一碗酒,正色說道:“世間女子嫁給男子,說到底不也是用自己的身子換取錢財地位么?同樣是交易買賣,又有什麼高下之分?”

小雨的這個觀點,南宮珏並不認同。

他一邊喝酒,一邊搖頭。

小雨笑道:“不管你認不認同,男女之間的這種買賣,本就是一種最原始的生意。自盤古開天、女媧造人時便已存在,往後也永遠不會消失。

倘若世人都像你一般將其視為洪水猛獸,一定要趕盡殺絕,反而會讓它變成一樁高風險、高回報的暴利生意,反而會讓更多的女孩子為了賺錢,不惜鋌而走險。”

南宮珏思索半晌,隨即罵道:“胡說八道!”

小雨也不和他爭執,只是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說道:“良家女子也好,風塵女子也罷。不管怎麼說,那位紅茹姑娘至少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女孩子,所以你並不吃虧。”

聽到這話,南宮珏徹底不說話了。

一壇接一壇【汾清】,便在不知不覺中被南宮珏和小雨兩人喝了個底朝天。

到最後兩個人都喝醉了,又說了許多醉話,但這些醉話的內容,南宮珏大都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自己好像問過小雨,像她這麼一個既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子,武功還被諸葛陰陽親筆評為“西江月外無敵手”,卻為什麼總是擺出一副厭世的模樣,甚至時刻準備着去死?

這個自稱“小雨”的女子,背後究竟又有着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然而對於這個問題,就算是已經喝醉的小雨,也沒有透露隻言片語。

她反而問了南宮珏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南瓜,你說……是我好看,還是蓬萊天宮的那位白微晴白姑娘好看?”

這個問題,南宮珏回答不上來。

於是小雨又傳授了他一個和女孩子聊天的秘訣:

“我問你這個問題,你就要回答說我好看;若是白姑娘問你這個問題,你就要回答說她好看!”

月色昏黃,酒也昏黃。

等南宮珏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太白坊】外已是日上三竿了。

他發現自己是趴在酒桌上睡了一宿,而原本坐在對面的小雨,卻已不見蹤影。

酒錢已經結清了,【太白坊】里也並沒有多少客人。南宮珏定了定神,便揉着沉重的腦袋,離開酒坊來到街上。

街道上是神色焦急、來去匆匆的行人,基本都是前來銷魂谷找樂子的客人,似乎是發生了什麼變故。

不等南宮珏打聽,便見街邊一名富商模樣的男子高高揮舞着一條鑲滿珠寶的玉帶,向路上行人高聲吆喝道:“潘某這條祖傳的【七星蟠龍玉帶】,少說也值個三五千兩銀子,眼下只換五百兩現銀!”

然而並沒有人理會他。

南宮珏微感好奇,再往前行出幾步,又見一名精壯漢子迎面而來,屈指輕彈肩頭一柄九環大刀,高聲吆喝道:“河北【斷浪刀】,京城【金石齋】所著【江湖名刀譜】上排名三十四,削鐵如泥,吹毛斷髮,換五百兩現銀!”

街上行人腳步不停,依然沒有人理他。

南宮珏愈發感到疑惑

——不過短短一夜之間的工夫,銷魂谷里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要低價賤賣自己的隨身物件?

就在這時,昏昏沉沉的南宮珏被一個雄渾的聲音叫住了:

“珏兒!”

南宮珏循聲望去,便看到三輛插着南宮世家旗幟的馬車,正沿着街道一路駛來。

緊接着,一個身穿金色長袍的中年胖子從馬車上下來,小跑着來到南宮珏面前,一臉焦急地說道:“為父尋了你大半日,原來你竟在這裏!”

只見這位穿上衣服后的【金衣鐵算糊塗賬】南宮驕,儼然氣度非凡,舉手投足之間,一股華貴之氣沛然而生。

南宮珏點了點頭,向自己這位父親投去一個複雜的目光。

南宮驕的目光也很複雜。

但顯然,父子兩人都不打算再提昨夜之事。

只聽南宮驕乾咳兩聲,隨即正色說道:“趕緊隨我們出谷,為父這裏有現銀。”

南宮珏頭痛欲裂,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問道:“出谷?”

南宮驕一怔,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四下行人,壓低聲音說道:“原來你還不知道?封鎖銷魂谷的官兵今日一早傳來消息,說此番圍谷只為捉拿兩名朝廷欽犯,與旁人無關。谷里的其他客人若想離開,可走銷魂谷西北面的小路,只需在關卡處驗明正身,並且繳納五百兩銀子便可出谷。”

說罷,他又補充說道:“一個人五百兩白銀,只收現銀。此外銀票、珠寶、首飾通通不認。”

南宮珏默然半晌,再看南宮驕隨行的三輛馬車,終於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要知道谷外的官軍為了緝拿江濁浪,早已封鎖了進出銷魂谷的三條道路,嚴禁任何人通行。

如今官軍之所以肯網開一面,願意讓谷中的客人先行離開,一來應該是怕戰事一起,將谷中這些客人逼上絕路,來個魚死網破,二來則應該是想發一筆橫財

——試問每一個出谷的客人,都要繳納五百兩銀子,若有一百人,便是五萬兩銀子;有一千人,便是五十萬兩銀子!

雖然五百兩銀子對銷魂谷里這些客人而言不算什麼,可是這些前來尋歡作樂的客人,身上大都帶的是銀票和珠寶,又怎會將沉重的現銀背在身上?可想而知,能夠當場拿出五百兩現銀的客人,顯然少之又少。

如此一來,除了南宮世家這種隨身攜帶幾千上萬兩現銀的豪門商賈,其他客人要想湊出五百兩現銀,也就只能賤賣自己身上的值錢物件了。

不等南宮珏往下細想,南宮驕已伸手將他拽住,一路拉向馬車,邊走邊說道:“事不宜遲,我們趕緊出谷。否則谷外的官軍若是反悔,突然又不肯放人了,或者把價格漲到一個人一千兩銀子,那可乖乖不得了!”

南宮珏被他拽出幾步,這才驚醒過來,急忙掙脫站定,搖頭說道:“我不走。”

南宮驕一驚,脫口問道:“為何?”

南宮珏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思索半晌,反問道:“沒記錯的話,去年母親曾說,父親想將南宮世家在揚州的七間布坊交與我打理,可是如此?”

南宮驕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這個,竟不敢大意,思索着說道:“是有這麼一回事。但當時你娘告訴為父,說你不願接手,所以揚州那七間布坊,最後是交給了你九姐一家打理。”

南宮珏點頭說道:“不錯,因為我不喜歡經商,也不想倚仗家族的庇佑,所以曾立下志向,誓要一人一劍,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堂。”

南宮驕沒有接話,因為他知道南宮珏一定還有下文。

果然,南宮珏沉默半晌,突然露出一絲罕見的笑容,淡淡說道:“是我錯了。”

聽到這話,南宮驕先是一愣,緊接着竟有一種莫名的心痛

——可想而知,這一句輕描淡寫的“是我錯了”,背後究竟隱藏了多少年輕人的辛酸……

這一剎那,南宮驕似乎突然讀懂了自己這個幾乎沒怎麼留意過的兒子。

當下南宮驕沉聲說道:“無妨!為父在揚州還有兩座酒樓,蘇州也有三間布坊、五間酒坊,還有去年在徐州新開的一間商行……這些生意全都缺人打理,只要你願意,隨時可以交給你!”

南宮珏吐出一口長氣,說道:“我當然願意——”

可惜他還有下文:

“——但不是現在。因為我還有一趟差事沒有做完。等我做完這趟差事,我就回來。”

話音落處,南宮驕整個人已呆立當場,意味深長地望着眼前這個兒子。

【金衣鐵算糊塗賬】並不是真糊塗,他當場聽到過不少江湖傳聞,也知道南宮珏所謂的差事究竟是什麼。

但是南宮珏不閃不避,用平靜的眼神迎向自己父親的目光。

這是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

許久之後,南宮驕終於長嘆一聲,本該保養得極好的胖臉之上,竟在這一刻有了一絲蒼老的疲態。

他伸手輕拍南宮珏的肩頭,顫聲說道:“好……好!守信重義,一諾千金……不愧是我南宮驕的兒子、南宮世家的子孫。”

說罷,他猛一咬牙,轉身獨自走向馬車。

然而剛走出幾步,南宮驕又停步折返,伸手解下自己佩在腰間的寶劍,交到南宮珏手裏,笑道:“為父……還有你娘,等你回來!”

寶劍名曰【天華】,固然是一柄絕世寶劍

——就連東瀛星野千泉的那柄上品倭刀,昨夜也是斷在此劍之下。

南宮珏沒有推辭,雙手接劍,沉聲應允道:“是。”

南宮驕沒有再多說什麼,就此回到馬車之中。

隨後三輛馬車沿街道往西北方向而去,終於消失在了南宮珏的視線之中。

南宮珏在原地默默站立了很久,才漸漸收拾好了心情。

然後,他想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封鎖銷魂谷的官軍突然網開一面,願意放走谷里的這些客人,這是否就意味着,谷外那兩萬官軍已經做好了準備,很快就要強攻入谷緝拿江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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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路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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