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寫彩箋書別怨，淚痕早已先書滿

出來的時候蕭景榮就囑咐過我讓我早些回去，我沒空和她這麼耗下去，於是率先開了口。

“長公主今日請我來，不只是喝茶這麼簡單吧？”

她反問我：“你為什麼要嫁給三哥哥？你根本就不愛他。”

肯定的語氣，毋庸置疑。

我還以為她要說出什麼驚天大話呢，原來是這個。她現在情緒不穩定，總感覺一直在崩潰的邊緣徘徊，我想了想，決定以一種稍平和的方式和她解釋。

“殿下，世間有很多事都是不遂人願的，有時候你覺得你掌握了命運，可到頭來你連命運的尾巴都沒有抓住，這世間事啊，最是意難平。”

她沒有回答我的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洛鳶歌，我以前真的挺羨慕你的，三哥哥和許清漣都是世間頂好的人，他們都護着你，我的三哥哥因為你而呵責我，許清漣也因為你而拒婚於我，我原以為我擁有了一切，可最終什麼呢，什麼也沒留下。”

羨慕我？我有什麼可羨慕的，我也是也被命運推到這一步的，我們都是可憐人。

她突然話鋒一轉：“但現在我不這麼認為了，我甚至有點可憐你。你看啊，許清漣再愛你，你再愛他你們也走不到一起了，而三哥哥呢，他再護你，你也不會比他的江山重要，洛鳶歌，你失去的不比我少。”

“只是許清漣那麼好的一個人卻要成為你們的犧牲品，洛鳶歌，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但你看看，你看看許清漣，他為了你變成什麼樣子了啊，他手腕的那些傷疤一輩子都消不掉了。以血破咒，他每月都有一天生不如死，我見過他疼得滿頭大汗的樣子，你見過嗎？”

我無言以對。她說得不錯，我就是這麼自私，我的眼裏只有自己，許清漣他是無辜的，他是被我拉進這攤渾水裏的。

或許我還能救得了天下，但我永遠都救不了許清漣了，那個不染塵埃的翩翩少年郎，是被我親手殺死的。

蕭靜嘉的死訊傳回長安的那天，長安下了很大的雨，她的屍首被裝在金絲楠木棺里由禁軍護送着回了皇宮，這個困了她一生的地方。

按照大宸律例，和親的公主是要消掉封號的，以示和親的誠意。而蕭靜嘉，前腳還未踏入鄜國的國土，後腳已然出了皇城，就什麼封號都沒有了。

和親公主殞命於和親途中，不管對是對大宸還是對鄜國來說都是一件不祥之事，誰都不願意去接她，只有蕭景榮去了。

蕭靜嘉被送回長安的第二天，青州傳來水患的消息，河道受損，河水泛濫，殃及百姓，短短一日就死了三百餘人，無數人流離失所背井離鄉，陛下聽信讒言，愣是將這天災的罪名扣到了蕭靜嘉頭上，說她禍國殃民，給大宸帶來了災難，不可葬入皇陵。

蕭景榮在朝堂上痛斥造謠者，隨即拂袖離開。

那是他的親妹妹，同他生活了十六年，生前已不能得償所願，死後還要背上這萬世罵名，他怎能咽得下這口氣。

我在佛前跪了一日，念了一日的靜心經，從日出念到日暮，一共四百七十九遍，沒有一遍讓我靜得下來。

殺死蕭靜嘉的人，是我，是許清漣，是這座皇城，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送親的人都被處死，罪名是沒有保護好公主，可一個下定決心要死的人，誰能救得了她。

蕭靜嘉的死，和這皇城裏每一個人都脫不了干係，是流言殺死她的，這些同樣困於宮中的人，因為他們的無聊至極，因為生活的索然無味，於是那些生活在所有人目光之下的人都是他們的調味劑。

一個小小的舉動都會被無限放大，再被人加以惡意揣測，他們拚命地將生活在陽光下的人拉下去，拉到和他們一樣陰暗的生活里，以此來維持內心的平衡。

他們有着最令人憎惡的面目，有着世間最陰毒的言語，那一聲聲帶着嘲諷的笑比鬼還可怕，將她拉進暗無天日的生活里。

許清漣是她的光，可她的光也拯救不了她，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兇手。我的淡漠，許清漣的決絕，蕭景榮的疏忽，都一次次將她拽進無盡的深淵裏，我們是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誰都沒有伸手拉她一把。

而那些傷害過她的人，只會在她死後掉一兩滴虛偽至極的淚，然後在暗地裏低聲叫囂，她終於死了，死了就好了，她應該死。

誰應該死？該死的是他們！是這些流言！他們因為自己沒有遇到光明而染盡黑暗，就巴不得世上所有人都染盡黑暗。

她終是被困在了這座宮城裏，一輩子都出不去了，肆意瀟洒，縱馬江湖的夢永遠成了一個夢。

我多想她能起來像從前一樣和我拌嘴。

蕭景榮不顧朝中阻攔，硬是帶人去皇宮裏將蕭靜嘉的屍首迎了出來，朝廷不管她，他得管。

入不了皇陵，他便自己為她修了一座陵墓，長明燈長明不滅，也召不回來她一絲魂魄，天真爛漫的蕭靜嘉終於還是對這個世道失望了。

而蕭景榮也愈發的忙碌起來，各地飛來的文書一封又一封被秘密送進王府，我知道，亂世快結束了。

晉安二年中秋夜，蕭景榮喝得酩酊大醉，夜半時推開了我的房門，我正卧在床上歇息，這幾日天氣好，我的身子也好了許多，琴染又開了幾副葯，我吃下后覺得精神大好。

我睡得迷迷糊糊，一睜眼竟發現旁邊多了個人，嚇得我一窒，一把推開他，呵了一句“放肆”，定睛一看才發現是蕭景榮。

他雙頰通紅，酒氣熏人，眼裏卻滿是疲憊之色。他和衣抱着我，聲音裏帶着哭腔：“阿枝，靜嘉死了，我最疼愛的妹妹死了，她才十六歲。阿枝，你幫幫我好不好？”

我任由他抱着，心裏五味雜陳：“殿下想讓我做什麼？”

“我要百姓安康，我要大宸平安順遂，我要你眼裏有一點點我的影子。”

我將錦被蓋在他身上，他拉着我的手怎麼也不肯放開，活像個撒嬌的孩童。

“殿下。”

我很久都沒這樣和他說過話了，哦不，是從來沒有。

“殿下，我知道，你將是個明君，作為大宸的子民，我願意助你，我也相信你會救萬民於水火之中，這天下早該安定了。”

“可是殿下，人心是最不能把控的東西，不管是江無塵還是許清漣，他們都是我的光，是我黑暗生活里唯一的一束光。我對江無塵的喜歡，是藏不住壓不下去的，你很好，可是我愛他，從很早開始，沒有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