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四:自滿的少女
一日之計在於晨。
天光大亮,醴泉縣人流涌動,正式告別夜裏蕭瑟,迎來白日盎然生機。
有輛馬車不緊不慢地駛在大街上,坐在轎前的馬夫輕輕敲了敲轎子,低聲提醒道:“公子,馬上就到了。”
“好的。”坐在轎內的裴順平靜回答。
一路上大概走了三刻鐘的時間,他始終保持以神識巡視附近,倒沒發現有什麼值得關注的。
此時臨近琵琶巷,他卻突然喊了聲:“停一下。”
轎子緩緩停住,他同時掀起了轎中窗帘,喊道:“你怎麼在這裏?”
街道旁的一處包子鋪,趙桂圓正將手中一串銅錢交給包子鋪的老闆,聞言不由愣了愣。
尋聲瞧去,便看見了轎內的裴順,當即面露喜意,抱着手中裝滿包子的油紙袋快步跑去。
此時間,這位剛滿十六歲的少女換了身翡綠色的雕花圓領袍,戴了頂男式的布帽,大大咧咧跑動間,活脫脫似個假小子。
她先是腳步輕盈地躍上馬車,然後掀開幕簾笑道:“辦好了嗎?”
話剛落下,卻注意到裴順手中的油紙袋,便又是愣了愣,頗感意外道:“你也買了呀。”
裴順呼喊一聲讓車夫繼續前行,目光掃量她身上打扮,面露責怪道:“不是讓你原地待着,跑出來做什麼?”
明明同為新晉陰吏,年齡看且也相差不來幾歲,裴順這一副說教嘴臉,倒是讓趙桂圓看得不爽。
她在旁邊坐下來便先撇了撇嘴,不以為意道:“琵琶巷離我家很近,陰吏的官服太不方便,我便回去換身衣裳了。“
“順便給馮萍萍買些吃的,誰知道你也買了。”
說著,她揚了揚手中的油紙袋。
“喂,你這是什麼眼神,我說得不對嗎?普通百姓很多都不知道陰吏的存在,夜裏還好,大白天的我穿那身詭異官服也太礙眼了,不知道還以為我是唱戲的。”
裴順撫了撫額頭,有些苦惱:“你離開宅院,若楊芸有什麼變動怎麼辦?”
趙桂圓翻動杏核眼,連連擺手反駁道:“嗐,能有什麼變動,陰魂懼怕陽氣,現在已是白天,陽長陰消,街上生人還那麼多,楊芸不會離開宅院的。”
說著,倒是她擺出郭岩的刻板臉,並學其腔調沉穩道:“你以為陰吏為什麼夜裏當值、卯時末散值,好歹也加入陰府司了,連這點常識都不懂?”
裴順懶得與她廢話,當下屏息凝神,以神識巡視。隨着轎車越發靠近琵琶巷,便漸漸能看見其中景象。
不看還好,這麼一看,他卻豁然坐起身子,以箭步衝出轎外,扔給轎夫三串銅錢的同時,雙腳已經踏上地上的古舊石磚,在街道一片側目的情況下,迅速掠往琵琶巷。
趙桂圓心中一個咯噔,兩道柳眉輕輕壓下。難不成真出什麼事了?可這都已經大白天,又能出什麼事?
她急忙掀開幕簾,跳下馬車也朝琵琶巷跑了過去。
同時間。
在琵琶巷外不遠處,在來往的人群之間,有兩位穿着便服長衫的男子,正閑聊着往家中走去。
忽的,兩位男子同時臉色微變,相繼朝某個方向看去。
只見通透的半空之中,隱隱開始瀰漫出陣陣黑色的氣霧。
“好強的怨念,竟然大白天都不消停!”
“那裏是……琵琶巷,莫非是楊芸的陰魂出了什麼變故?”
“走,去看看!”
低聲交流的二人,
正是陰府司陰吏,此時散值不久,剛吃完早食打算結伴回家,眼見琵琶巷陰氣大漲,便要動身前往。
然而,他們才跑出兩步,前方的粥鋪卻走出一道身影。
兩人稍稍錯愕,都是上前不為人注意地行了個禮。
“總領,那裏……”
身着灰色便服的郭岩仰首側望,輕聲說道:“不着急,先看看。”
兩位陰吏對視一眼,便跟隨總領往琵琶巷走去。
……
琵琶巷。
此時清晨時分,該出門的漢子都已離開,留下的家眷也各在家中,整條巷弄空空蕩蕩,走入其中便是一片靜謐,擋住了外邊無數喧囂。
然而,正是這片靜謐,才讓那道痛苦的叫喊聲更顯凄厲,便連剛剛成為冥脈修士的趙桂圓,也似乎隱隱聽見了些許動靜。
她抱着手裏的油紙袋,快步跟上裴順,神色緊張道:“是、是不是有什麼聲音?你聽見了嗎?真……真出事了?”
“可是不該呀,這大白天的,陰魂只會躲在陰暗處,不應該有什麼變故的呀。”她的臉上除了緊張,還有些疑惑,以及後悔。
裴順一言不發,大步朝前方宅院走去。
趙桂圓根基不穩,連看見陰魂都需要郭岩以氣機相助,也難怪此時只隱隱察覺不對勁,可在裴順耳畔縈繞的,卻是楊芸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在他前方不遠處,更是一間黑氣瀰漫的宅院。
他走到宅院面前,小心翼翼地將院門推開。
趙桂圓跟着也走了進去,然而不過一步跨過門檻,便恍如隔世之地。
明明剛才還是天光大亮,所見院中景象也並無異樣,可偏偏這麼一步跨進來,周圍視線竟是猛然間陰暗許多。
彷彿烏雲蔽日,恍惚間更似夜幕降臨。
郭岩所點化的一縷氣機已經消失,她此時也再無法清晰看見陰魂靈體,只隱約見得在院落中央,有道幽綠色的氣霧洶湧翻覆,不停散發出陣陣黑色氣體,在上方凝聚成如烏雲般的灰暗。
“怎、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是我的錯嗎……”
趙桂圓臉上的疑惑其實已經不見了,她更多的是後悔,後悔自己沒有聽裴順的話,後悔自己自作主張。
裴順看了看她腰間懸挂的香囊,隱有玄妙流動,應當是個藏物法器,便問道:“收魂用的銅缽帶了沒?”
“帶、帶了的!”趙桂圓急忙一陣搗鼓,從香囊中取出銅質的法缽。
裴順心中稍定,緩步朝院落中心走去。
面前所見,是清晰可見的楊芸。
她此時跪趴在地,在漫天漆黑陰氣的籠罩下,她如野獸般匍匐着前進,每進一步似乎都很艱難,可她的臉上充滿決絕,她看着那扇被裴順推開的院門,奮進力氣想要爬出去。
“你想做什麼?”
面對裴順的詢問,楊芸攥緊拳頭,目中如有火焰燃燒,咬牙切齒道:“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裴順掃視着從她身上不停瀰漫出來的陰邪黑氣,說明道:“此處宅院是你長久居住之地,這才讓你借之便利聚出陰邪氣意,替你遮擋白日陽氣。”
“可如今到底是青天白日,倘若你敢踏出這個門,陰邪氣意一旦頹靡,便是魂飛魄散的下場。”
楊芸猛地一拳砸在院中泥地,頓時又激起三丈黑氣,直接將她整個身體覆蓋,使她那張憤懣的臉失去了最後一絲人色,只剩猙獰。
“萍萍被那兩個人抓走了!抓走了!”
裴順當然知道,早在跳下車轎之前,他就已經透過神識看見有兩道身影擄走了馮萍萍,可楊芸因為靈體之身、青天白日無法暴露陽光,情急之際竟是以執拗的怨念形成陰邪之氣,打算以此遮蔽陽氣,好去追趕那兩位擄走女兒的賊人。
這便成了當務之急。
他盡量表現得從容,表現得自己很有把握,當下頷首道:“我知道,我帶你去找她,前提是你得冷靜些,我不想馮萍萍在被安置好之前,你便先一步魂飛魄散。”
“就算讓你此時出去,你又如何找那倆賊人?我有辦法。”
“你想親眼看見馮萍萍被安頓好,就給我冷靜下來。”
漫天黑氣,搖擺不定。
趴在地上的楊芸仰着腦袋看着裴順,忽然又看了看房窗,也許是昨夜那個蓋被子的小舉動,她似乎選擇了相信面前這個說得信誓旦旦的青年。
她渾身顫抖,不停地深呼吸,不停地作吐納,竭力在抑制某些躁動。
概有半晌,才將滿院的陰氣收斂回體內,天上白光重新灑落,她神色痛苦,急忙退到屋檐下的陰暗處,發抖着看向裴順,無助道:“帶我……帶我去找萍萍……”
裴順鄭重點頭,向旁邊手足無措的趙桂圓說道:“你應該會使用吧?”
趙桂圓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得裴順示意,便單手舉起法缽、向著屋檐下那道看不太清晰的靈體,另只手掐訣,嘴中喃喃有詞。